凌晨四点,外景地下了一场大雨,简遥完成最后落地动作,导演喊了「卡」。

他扶着膝盖缓了好久,幸好腰间有威亚拉着,才没直接软倒在泥水里,这个动作他拍了十五遍,拍到最后小腿肚子都有些抽筋。

“小简,你没事吧?”面前的男主翟成阙是最近炙手可热的新星,也是这场戏的主角,他身上裹着毛毯,被工作人员团团围住,和导演说完戏以后,才想起来简遥。

“刚才真不好意思,我想调整到最好的状态,多重复了几次。”

简遥浑身浸透冷水,仿佛化进了夜色,只有一张脸白得惊人,眼角潮红,他自知咖位不如对方,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他争执,就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翟成阙目光划过他的脸,多看了几眼,而后提了下唇,只当这件事过去了,忽而听到有人呛声:“不好意思,有关系。”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简遥经纪人程芬从远处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边拿出毯子给简遥披上,边道:

“原本这场戏我们只签到十二点,因为男主戏份不过关导致顺延,不知道贵公司有没有道歉的章程,还是准备拿咖位说话?”

翟成阙没料到简遥经纪人是这种狠角色,牙尖嘴利,但他也不是好相与的,心里难免被这句话拱出火来,简遥不过是个排不上位的男配,身边人竟敢这么说话,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

然而他的火气发到一半,被自己的经纪人拉住,经纪人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囫囵道了歉,两方这才暂时歇火。

简遥在一片狼藉中杀青了。

程芬带着简遥往回走,土路泥泞,他们踩过枯枝烂叶钻进车里。

简遥最后一点力气从身体里抽离,靠在后座,望着窗外发呆。

漆黑的夜色在山野中弥散开,像一张大网缚住了苍穹下孤寂的灵魂,几盏路灯明灭,沿着道路向未知的空洞延伸。

他的手已经冻僵了,暖手宝热气蒸腾,却烘不进掌心。

程芬从后视镜镜片里面瞟了他好几眼,简遥脸色太差,原本就巴掌大的脸,缩在毯子里只剩下个影子,脸颊晕开两团病态的红色,如同染霜的枫叶,一眼就让她一颗心悬在半空:

“旁边有保温杯,你喝几口热水暖暖胃,这个导演不是什么正经人,看人下菜碟,男主耗掉那么多资金反复拍,他全当看不见,只折腾你们这几个新人,幸好拍完了,咱以后好好挑片子,可不能再受这个罪了。”

简遥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却透出几分不在意,轻飘飘无着落,程芬心里叹了口气,又心疼又无奈。

心疼他平白受人欺负,又对他翻天覆地的改变无可奈何。

从前的简遥并不是这个样子的,程芬带了他两年,眼睁睁看着一个阳光开朗的少年,在消失半个月之后,变得沉默寡言。

纵使曾经的简遥不如现在刻苦努力,但至少每天都是开心的。

更令她难受的是,她不知道简遥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变成这样,她多方打听,排除了很多选项,最致命、最肮脏的都被她筛过了,依旧一无所获。

一个被当事人亲手埋葬的秘密,外人无从挖起。

她只记得那日黄昏接到的那通电话,简遥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音色低哑,某些音节都是破碎的,态度却格外坚决,对她说:“芬姐,我想做演员。”

程芬很难想象这是简遥自己做的决定,因为在此之前,他打算离开娱乐圈,他说自己不适合这个圈子,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情,程芬虽说舍不得他,但看他眼神明亮有光,觉得这话应当不假。

怎料时隔半个月,这个选择被简遥亲手推翻了,他眼里光芒尽散,跟个小牛犊一样,把自己扔进了演艺圈大泥塘里翻滚,从最苦最累的底层干起,一点点重塑肉身。

哪能那么容易?

陈芬想起半年前简遥第一次在剧照中露面,网友问:【这个小哥哥长得真好看,是新出道的吗?】

其实简遥出道已经两年了,还是乐队主唱,可惜他们小糊团没有商演,小公司弄不来钱,只能在酒吧Live House驻唱,被人称为野鸡团,偶尔有一两首出圈的作品,也是歌红人不红。

简遥转型之后,程芬用尽全力,才给他拉来几个男N号的角色,咖位最高能到男四号,再往上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慢慢走着看。

“我昨天去见了几个选角导演,他们对你的外形都很满意,有部古装网剧月底在象山开拍,体量不大,适合练手,我把资料发给你,你要是感兴趣,过两天咱们去剧组争取一下。”

程芬算好了日子,这边剧组杀青,简遥白天没有行程,这一周乐队只有一场晚间Live House,正好有时间。

车里开了半天暖风,简遥缓过来一些,他拨开脖颈边上的毯子,犹豫了片刻,对程芬说:“姐,我想争取一下《浮生》的男主。”

程芬踩错位置,一脚刹车,轮胎在雨后的地面打了个滑,她愣住:“哪部戏?”

“《浮生》。”

程芬沉默了一瞬,还好她心里素质不错,重新把车打着火,这时又听简遥说:“我把简历递上去了,在等结果。”

程芬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她不想泼简遥冷水,但这件事听起来希望渺茫,就像喜欢观星的孩子,忽然说自己要当宇航员一样,有梦想是好的,只不过距离太远了。

《浮生》是国际影帝谢祁年准备亲自指导的第一部 戏,这位影帝走的路线和其他人不一样,影视圈都是先国内再国际,谢祁年是把国际奖项拿完一遍才回到国内发展。

《浮生》设定民国背景,双男主,听说打磨剧本阶段就熬走了三个团队。

这么一个大制作电影,要是初出茅庐的新人能面试上男主,那得天上下红雨吧。

不过简遥有这个志向,作为经济人还是要鼓励,于是她冷静下来,看着后视镜里的简遥,笑了笑:“挺好的,哪怕去试个镜,也算锻炼了。”

路灯明灭,反射出微弱的光线,镜子里的简遥,一张脸漂亮得惊人,眼神很干净,也很认真,谁看了都会心有触动,程芬也不例外。

没关系,让孩子试试吧,反正……程芬没再往下想。

凌晨五点半,两人到了宾馆楼下,宾馆不大,甚至有些寒酸,简遥住了个大床房,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陈设简陋。

程芬让简遥好好休息,明天起来收拾好行李,中午一起出发回京。

简遥向程芬道了晚安。

关上门,简遥勉强提起力气去洗了个澡,淋浴间雾气蒸腾,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泛血丝的眼睛,下眼睑鲜红,憔悴得有点吓人,水珠从脸颊落在锁骨的小痣上,像颗红色的露珠。

他用手抹了一把镜面,水渍掩盖住了镜像,而后慢吞吞地把身体擦干净,穿好睡衣上床。

可惜睡不着。

简遥断断续续失眠有九个多月了,他不敢跟其他人说,怕程芬和团里的人担心,反正对于他来说,梦里梦外都一样,会出现同一个人影,在他脑海里陪他。

一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一个把他宠进骨子里的人。

他会在他洗完澡以后帮他把头发吹干,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亲吻他的眼睫和锁骨,跟他说「宝宝,我爱你」。

他想着,等过了年,他就离开娱乐圈,和他结婚。

结果,所有计划都被一场风雪打乱了,他爱的人没有回来,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记忆。

他想再见他一面,却被他的家人拦在门外,他们说:“你们两个就这样吧,趁着失忆,正好分开。”

他觉得这句话很荒诞,却没有勇气反驳。

在此之前,全世界都不知道他们曾经在一起,此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原本就是一手烂牌,唯一那张幸运的好牌丢失了,他被瞬间打回原形。

空**的房间,他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不甘心。

怎么能甘心呢,尝过甜味的人怎么有勇气重新吃苦头。

窗帘透出微白的天光,他索性不再干躺着,翻身坐起来,从行李箱夹层掏出一个本子。

封皮上什么都没写,里面却密密麻麻都是字,那是他的日记本,去年已经写完了一个,这个本是从去年11月开始记录的,到现在已经用完四分之一。

他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写进去,连带着自己的心情,尽量写点开心的片段,最后附上了两句歌词。

歌词不是他自己编的,而是《浮生》这部电影的先行曲《入梦》,歌手唱道:

“我曾在黑夜里守候未知的光明,梦里看见海天扬起了帆,向我慢慢靠近……”

他想,他也在等一个黎明,如果爱的人没办法回到身边,他就努力靠近他、奔向他。

他需要勇气,让自己配得上他,而不是让这份爱情因为自己的无能,被全世界嫌弃。

他在**坐了一会儿,才抱着日记本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短信传来叮咚一声响,他摸索着点开信息栏:

【简遥你好,我是《浮生》选角组,经过项目组初审,你的简历已经通过了,今天将提交给导演组进行二轮筛选,如果后面有新的进展,我会及时告知你。】

他只扫了一眼,就从**坐了起来,这条信息是标准的通知模板,他刚要回复,微信就响了,私人沟通更有人情味,语气透着几分亲昵:

【小师弟加油哦,你的外形很适合这部戏,我直接推给谢导了,看看他怎么说。】

简遥回:【谢谢师兄。】;

那边语气大喇喇,回:【别客气,演出和演戏都加油。】

简遥握着手机笑了。

作者有话说:

开启追夫(报复式勾引bushi)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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