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娅妇儿医院是离未央馆最近的一家医院, 也是他们目前唯一且首选的医院。

明越没想过自己会提前这么多天发作,一旦宫缩开始,后续间隔的时间就会越来越短。

从未央馆前往圣娅这短短十五分钟之内他已经疼了七次, 每一次持续的时间都很长,由初时的腹部疼痛逐渐转移至后腰骶骨处,仿佛是极致便秘引起的胀痛感,让他难受得直冒冷汗。

凌晨马路上的车辆极少, 楼时景以最快的速度开往圣娅妇儿医院, 车辆刚停在急诊门口,柳嫣便和几名护士迅速赶来, 而后推着明越前往产科第八层B区52号单人病房。

躺上病床后, 柳嫣当即为明越绑上胎监仪,胎心率稳定在139次/分, 宫缩持续时间维持在50秒左右,间隔3-5分钟不等。

今晚产科值班的是另外一名医生, 此刻也在VIP病房内和柳嫣一同记录明越的数据。

“柳医生,你给院领导和邹主任打电话了吗?”女医生问道,“他的情况非常特殊, 我们现在没有经验为他接生, 后续情况恐怕需要和领导商议。”

柳嫣说道:“我已经通知过领导了,领导们现在马上赶来医院开会。明越的姐姐在Y国克里斯汀皇家医院工作, 有为男性接生的经验, 她已经带着同事回国了,十分钟之前刚登上飞机。”

“刚登机?”女医生讶异,“Y国飞往国内需要十三个小时, 再转机回渝城, 起码要下午六点以后。眼下才凌晨三点, 若他宫口开全了怎么办?而且他这个情况我们也无法为他检查宫口,现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宫口到底开没开。”

疼痛阵阵袭来,骶尾处的胀痛感逐级增加,明越的忍耐已经到达临界点,脸色苍白、冷汗如瀑,只能死死扣住楼时景的手臂,以此来缓解些许疼痛。

柳嫣看向病**的人,无奈地闭了闭眼:“通知麻醉科的医生吧,如有必要就先打上无痛泵,他是剖宫产,不需要等待开宫口,而且无痛可以减缓产程,给克里斯汀的医生争取点时间,另外——秦护士,麻烦给他打通静脉通道,备上留置针。”

一旁的护士立刻取出护理盘中的留置针给明越开放静脉通道,并关好留置针安全夹。

楼时景自入院以来就没有说过话,那双锐利的眉峰紧拧成团,一刻也没舒展过。

VIP病房宽广空**,胎监仪的声音不断回响在房内,似乎将焦躁和恐惧这两种情绪放大了数百倍。

明越半躺着,宫缩的时间愈发缩近,又胀又疼的感觉如同黏附在骶骨,怎么也甩不掉。

柳嫣和另外一名医生离去后,病房顿时安静下来,明越的眼角不断有生理性的眼泪溢出,痛得他牙关打颤:“疼……好疼……”

楼时景只觉喉咙发紧,像是失声般什么也说不出来,心脏犹如被利刃搅剐着,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费劲。

他不想把这种窘迫和担忧展现给明越,只能低头不断地亲吻他的手指,许久之后才艰涩地挤出几个字:“别怕,别怕。”

明越紧扣床栏,连掌心都溢出了冷汗,又滑又腻,连抓握都变得费劲起来。

宫缩时胎动特别明显,紧贴衣物的肚皮正在以肉眼可见的力度跳动着,好像里面的胎儿随时都有可能冲破父体的皮肉横空出世。

楼时景盯着那处肚皮,睫羽剧烈颤动着。

思绪在这一刻陡然停止,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手术刀划破明越腹部的画面……

他用力合上双眼,再次睁开时很明显镇定了不少。

凌晨三点的圣娅妇儿医院会议室内,高层领导及产科主任、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等正在紧急开会,就目前已掌握的男性生子资料及生产时有可能引起的并发症进行多项讨论,其中包括羊水栓塞、子宫破裂、产后大出血、产褥感染、DIC等,并且拟定了好几份危急重症的抢救方案。

克里斯汀的医生正在往国内赶来,谁也不敢保证在此期间内明越会不会出现突发状况,为防万一,医院必须有完整的策略来面对这个特殊的病人。

宫缩持续时间逐渐增长,每次宫缩开始时痛感就会从腹部迅速蔓延至后腰,以骶骨处的疼痛最为显著,同时还伴随着间歇性的胀感,与便意十分相似,通常会持续数秒,直至宫口开全顺利娩出胎儿。

不过明越这种情况可以忽略开宫口的问题,只是有能力主刀的医生还未到达,他必须忍耐着这个漫长的过程。

在宫缩愈发频繁之时,明越忍受不住哭出声来:“楼时景,我……我不想生了,真的好痛……你让医生帮帮我吧,我快受不了了……”

泪水混着冷汗没入鬓发里,楼时景此刻的感受不比生理疼痛轻松,他只能不住地替明越擦拭汗水,然后俯身把疼得直哭的人抱在怀里轻轻安抚着:“多多想提前和爸爸见面,所以才会闹你,等他出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很快就不痛了。”

明越拼命往他怀里钻去,汲取他身上的松木香,泪珠和汗水蹭在男人衣服上,很快便洇开了一滩深色的痕迹。

“肚皮一阵阵地发紧,疼痛沿腹部蔓延到后腰,好像有钝器在凿我的身体。”明越用厚厚的鼻音小声啜泣着,“我怕还没上手术台就痛死了。”

楼时景眉梢紧拧,艰难地滚动着喉结,良久后出声:“别乱想,你一定会平平安安、毫发无损地从手术室里出来。”

明越忍着钝刀割肉的痛苦摸出挂在胸口处的那枚平安扣,紧紧握在手里。

凌晨四点,会议结束,柳嫣和邹主任来到病房查看明越的情况。

邹先兰看了看明越疼得泛白的脸,问向柳嫣:“给麻醉科打电话了没?”

柳嫣道:“已经打过招呼了。”

“那就通知他们马上来产科给病人打无痛。”邹先兰说,“明越耐痛能力很弱,后续宫缩会越来越频繁,他若因此而引发休克,情况会比上次还要严重,所以现在需要及时给予镇痛泵。”

五分钟后,麻醉科的大夫来到病房,叮嘱明越侧躺,让身体躬曲,尽可能暴露出脊柱。

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麻醉师用指腹按了按脊柱处的皮肤,柔声说道:“放松一点。”

明越抓住楼时景的手,做了几个深呼吸的动作,而后问道:“打无痛之后一点痛觉都没有了吗?”

“一般情况来说无痛是给顺产产妇使用,因其剂量微小,对母体和胎儿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麻醉师用碘伏消毒皮肤,说道,“但是每个人对痛觉的忍耐程度不一样,我也不敢保证你续上镇痛泵之后是不是完全没有痛觉,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你现在的痛级应该只有一级左右。”

分娩十级疼痛可以说是每个孕育生命之人的噩梦,在无痛技术问世之前,许多顺产产妇都要经历地狱级的疼痛,有部分妈妈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痛苦,在中途要求改为剖宫产,可见其疼痛程度有多可怖。

明越不由震愕,才一级疼痛就已经让他败下阵来,若……

“嘶!”

在他分神之际,麻醉师已经将长达8cm的针管刺进椎管内,一边缓慢推入麻药一边问道:“还有痛感吗?”

明越沉沉呼出一口气,点头应道:“有。”

麻醉师保持着推药的姿势,十秒之后又问他:“现在呢?”

明越颦蹙眉梢,仔细感受了一番,宫缩引发的胀感依旧存在,但是痛觉却奇迹般消失殆尽:“不疼了。”

麻醉师让他躺平,旋即将镇痛泵贴在肩头,并叮嘱道:“麻醉时间可持续八个小时,若八个小时之内还没手术,就让柳医生联系我。另外——你可以少量进食,但不能吃太饱,以免术后发生麻醉反应,致使呕吐物呛入呼吸道。”

打上无痛之后,明又重新活过来了,面上也渐渐恢复至正常状态。

楼时景打来一盆热水,替他擦净汗渍:“不疼了就继续睡觉吧。”

明越凝视着他,眉眼间露出几分委屈之色:“虽然不疼,可后腰还是会有胀感,就像……要拉粑粑一样,我睡不着。”

男人神色沉凝,几不可闻地叹息道:“宝贝,辛苦了。”

明越扭头不去看他,耳根却不受控地染上了一层薄红。

八点左右,双方父母闻讯而来。

顾洋和虞锦姝不似两个父亲那样沉稳,面上的忧色掩饰不住。

宝宝早产并不鲜见,更何况多多已经三十七周了,出生后去保温箱养几天,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现在最让人担心的就是明越,按照计划他们今天本来应该出国待产,谁料竟会突然发作,不得已之下只能请国外的医生前来手术。

虞锦姝眼眶红润,想必在来之前就已经哭过,她的儿子她很了解,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疼,也很讨厌留疤,偏偏这两种全都累积到他身上了。

明越见不得他妈妈难过的样子,正想出言劝慰,楼时景已经先他一步开口了:“妈您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越越的,而且他打了无痛,医生说可以减缓产程。”

楼时景很清楚虞锦姝担心的是什么,明越无法正常分娩,只能行剖宫手术,若他宫口开全时克里斯汀的医生们还没赶到,恐怕父子俩都会有生命危险。

虞锦姝转头拭去眼角的泪水,再回头时脸色挂着几分淡淡的笑:“妈没事,有你照顾他我很放心。”

顾洋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亲家母你就等着抱孙子吧,越越是个有福之人,一定会平平安安。”

明越垂下眼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平静的。

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双方父母小坐片刻后就前往楼下的会客室,天恒和明优两位董事长亲临,圣娅的领导自然会出面接待,他们虽然也担心手术问题,但是只要克里斯汀的医生及时赶来并完成这台手术,哪怕圣娅妇儿的医生没有参与,圣娅的名声也会在同行里大噪。

明越很困,想补充一点精力,无奈后腰传来的阵阵胀感让他难以入眠,直到最后实在是难以支撑才浅浅合了合眼。

待他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窗外天色渐暗,病房内只留下几盏壁灯保持光线。

明越缓缓曲腿,细微的动静让闭目小憩的男人立时惊醒,他放下支撑额头的手肘,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想喝水。”

楼时景迅速接来一杯温水,插上吸管方便他饮用。

“几点了?”明越问。

楼时景放下水杯,应道:“六点零八分,姐姐和克里斯汀的医生已经落地渝城,柳嫣带着所有产检报告去接他们了,顺便和他们细说你的情况,等他们来医院就立马做手术。”

闻及手术二字,明越的脸色很明显苍白起来。

楼时景轻抚他的面颊,温声说道:“手术室是无菌环境,非医务人员不可入内,所以我就不能陪你进去了,但是姐姐在里面,放宽心好吗?”

明越眉梢下沉,眼底渐渐涌出一汪湿润。

楼时景低头吻上他的双眼:“我保证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离开你身边,越越会坚强的——对不对?”

明越没有说话,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像是在抗议男人的话。

他艰涩地闭了闭眼,须臾后平复心绪,强行引开话题:“邹主任建议趁此次手术拿掉子宫,你愿不愿意?”

明越点头:“嗯。”

“好,一会儿我就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了。”

病房外传来了叩门声,管床护士推着治疗车入内,对他进行评估后便做好了留置导尿。

不多时,柳嫣带着明穗和另外两名克里斯汀的医生来到明越的病房,一男一女,金发碧眼,正是去年为男性做剖宫产的医生。

克里斯汀有过严格规定,医生不可为直系亲属做手术,所以此番由那位名叫Penne的女医生和男医生Herbert做主刀医生,明穗给他二人做助手,产科主任邹先兰和管床医生柳嫣也必须在手术现场,确保术中的沟通。

向明越简单地咨询一番后,几人当即赶往手术室做术前准备,明越也由护士推至手术室入口处。

护士按响门铃后,立刻有人从里面打开了脚感应门,正欲推他进去时,楼时景忽然上前,俯身抱住轮椅上的人,嗓音沉哑:“越越,我等你和多多平安出来。”

明越回抱着他,嘴角挤出一抹强笑:“放心,我不会害怕的。”

目送着明越进入手术室通道后,楼时景迅速往回走,乘电梯来到八楼的中央观察室,里面坐着许多院领导和产科医生,见他到来,众人齐齐与他打了个招呼。

观察室的屏幕上显示着所有手术室的监控画面,操控电脑的人将监控切到6号手术室,明越在麻醉师和他姐姐的搀扶下躺上了手术台,那架用于拍摄手术过程的摄影机也已固定稳妥。

楼时景看着屏幕里逐渐被绿色洞巾覆盖的孕夫,下颚线顿时绷紧,仿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这一刻变得紧张起来。

手术室的任何动静都能传入中央观察室内,柳嫣用英文和两位主刀医生交流了几句,后续便无人再开口。

“姐,”正当这时,手术**的明越忽然轻咳一声,“我有点喘不过气。”

几位医生同时看向心电图,极具变化的数值立刻让众人警觉起来。

“AFE!”率先开口的是Herbert。

AFE——Amniotic fluid embolism,妊娠类过敏反应综合症,即羊水栓塞。

“面罩给氧,打开双静脉通道。”邹先兰当即对巡回护士吩咐道,“立马给儿科打电话!”

不过瞬息之间,心电监护的数值已经变成了直线,Herbert不作迟疑,迅速为明越进行胸外按压,同时由邹先兰等人为他进行抗休克、抗过敏、防止DIC及预防肾衰竭等治疗。

面罩给氧无法改善血氧饱和度,不得不改为气管插管。

突如其来的变故在中央观察室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楼时景也知道产科头号杀手羊水栓塞有多危险,悬在喉间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子宫收缩过强使宫腔内压力增高,引起了子宫下段内膜破裂,致使羊水在宫缩的间隙里进入母体,从而引发羊水栓塞。”

音响里不断有声音传出——

“氢化可的松100mg,5%葡萄糖50ml快速静脉滴注。”

“罂/粟/碱30mg,10%葡萄糖20ml缓慢静脉推注。”

“多巴胺20mg,10%葡萄糖25oml静脉滴注。”

……

这厢有邹主任和柳嫣,Herbert和Penne当即返回手术台,迅速为明越进行了剖宫产手术,与此同时,儿科医生也赶到了手术室。

明穗强压泪水剪掉了脐带,待吸净胎儿口鼻内的羊水后,迅速把胎儿移交至儿科医生手中。

胎儿自取出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哭声,Apgar评分只有五分。

楼时景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大脑在这一刻呈空白状态,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

视线逐渐被黑暗遮蔽,连同屏幕里的身影也一并消失殆尽。

——放心,我不会害怕的。

越越不会害怕。

但是……我害怕啊。楼时景手里握着的是一枚平安扣,那是前往手术室之前护士给摘下来的,这是医院规定,患者进行手术时身上所有饰品都需要取下。

楼时景顿觉浑身力气被人抽干,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奋力撑着眼皮,生怕一眨眼就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唯有手里这枚暖润玉能给予他一点微薄的温度,足以粘合住即将破碎的神绪。

“哇——”

这时,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传入耳内,楼时景遽然回神,失聪的双耳逐渐恢复过来。

沉凝了许久的气氛悄然改变,坐在楼时景身旁的李院长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紧张:“恭喜楼总,您爱人已经脱险,孩子的Apgar评分也恢复正常。”

从明越自述呼吸困难开始,至抢救成功,其间只用了六分钟的时间。

可这六分钟对于楼时景而言,比等到明越的七年还要漫长。

多多的哭声很洪亮,即使被医生捧在手里也不忘卖力挥动小手小脚,仿佛是在向屏幕前的爸爸证明他的生命力有多强大。

后续Herbert和Penne为明越做了子宫全切,直到缝合上整个腹部,一旁的助手医生明穗终是控制不住情绪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楼时景凝神注视着屏幕,良久,干涩的眼眶也渐渐涌出一股热浪。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