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玟的去而复返让蒋裔有些意外, 但更让他意外的是,她进门的第一件事是问他:“徐璟润是谁?”

既然这个徐璟润曾是僧娑洛的成员,那么他也是能记得前世之事的人, 简玟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但亲耳听见“修聿”二字时脑袋还是有种炸裂的感觉。

她走进屋中, 径直来到茶几前, 弯腰拿起蒋裔的酒杯给自己倒了口酒压压惊,她能喝一些酒,但几乎不会喝纯的伏特加, 那火辣的味道让她皱起眉吐了吐舌头, 蒋裔“啧”了声:“也不问是什么拿起来就喝。”

简玟缩在沙发上, 表情发愣, 想到和修聿那货一起出现在凌家族谱上就晦气。

蒋裔把酒收了起来, 等他再回过身的时候,简玟的靴子被她扔在了一边, 歪歪斜斜地倒着,她黑着脸问道:“凌安跟他结婚到底是权宜之计, 还是来真的?”

蒋裔几步走过来弯腰将她的鞋子整理到一边, 再直起身子时, 面色冷峻。

“我也想知道, 不如你来告诉我。”

简玟抓狂地拍了拍脑袋:“我都感觉自己不干净了......”

蒋裔捉住她的手腕:“傻不傻。”

她抬头说:“你就不能打个电话问问修聿?”

蒋裔眉梢微扬:“现在?”

“你们后来见过吗?我是说凌安走后。”

“我从英国回来试图找过徐璟润,听说他作为志愿军跟随川军一起去支援朝鲜了, 后来就再没打听到他的下落。

再碰到修聿已经是前些年的事了, 我问过他当年去了哪, 他跟我吹嘘自己是怎么弄死美国大兵的, 只字未提战后的事, 八成是死在朝鲜战场了。

至于他和凌安的事, 他嘴里从来没一句实话。”

简玟突然想起那次打电话给修聿,他说他那里是晚上,她还以为他人在美国,结果修聿气急败坏地骂了句脏话,还说别跟他提美国,他这辈子都不会去美国,敢情他上辈子是死在美国人手里的?

简玟不禁感慨道:“看不出来修聿还是个革命烈士了?”

“烈士陵园里又没他的名字。”

蒋裔这盆冷水把简玟刚升起来的崇敬之情给浇灭了,死无对证的事情,谁知道他是战死的还是走路上被石头绊死的,反正修聿这人的话只能听一半。

蒋裔见她手肘撑在沙发靠背上的懒散模样,出声问道:“晚上不走了?”

她反问:“不行吗?”

他垂眸浅笑:“跟我睡啊?”

她斜眼瞧着他,傲娇道:“反正你又不能碰我。”

说完她又道:“可是上次在车中我们那个以后,乌巴戈没有来找我,你确定他真的能通过我们的关系进入我的思维?”

“不确定,要不要试试?”

她头一扭:“休想。”

简玟走下沙发从蒋裔的行李里翻出一件衬衫就去洗澡了。

他日常出席的场合多,穿衣服向来讲究,衬衫选择的都是高档面料,丁文竹每次得空都要仔细熨烫一遍,保证没有一道褶皱,蒋先生的个人物品没人敢随意乱翻,也只有简玟会拿他的衬衫当睡衣,都是给他纵容惯了。

她洗澡的时候,蒋裔下了趟楼,明天一早他八成是去不了厦门了,便交代了一番,安排其他人去。

再回到房间的时候,简玟套着他的衬衫坐在阳台上,半干的长发被风吹着,两条细嫩匀称的腿白晃晃地露在外面,脚上也没穿鞋,盯着夜色发呆。

诱人的春色落进蒋裔眼底,他松了松领口,对她说:“进来,别冻着。”

简玟却并没有动,仿若入了定,只余长发被夜风撩起。

良久,她出声问他:“我是不是活不长了?”

苍白的声音撞进他的心脏,让他身体僵硬,他知道瞒不久,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发现端倪。

简玟总感觉忽略了一个细节,蒋裔说一共找寻到她六世踪迹,除去现在的这一世,前面五世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年纪都不大,唯独的两次他晚了一步,她已早早离开人世,世世都未善终。

他说凌安知道前因后果之后拿刀捅了他,如果只是单单知道下雨天身体不适和这件事有关,即便凌安脾气再火爆也不至于做出这么极端的事,除非有更为严重的事刺激到了她。

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人的理智瞬间全无,这世间的事,无外乎生死。

凌安的崩溃便是在得知自己时日不多后,好好的一个人,没病没灾的,正是最好的青春年华,突然就被宣判了死刑,日子一下子就到了头,对未来的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瞬间压垮人的意志。

她是恨陈少昭的,恨他的出现给她带来噩运,恨他将这一切残忍地告诉了她,让她终日活在惶惶不安之中。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凌安变得浑浑噩噩,她不知道第二天醒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人生突然就失去了意义。

她开始频繁出入洋人开的歌舞厅寻欢,像男人们一样抽烟喝酒,和陌生男人跳交谊舞。

她是在那些搔首弄姿,极尽卖弄的姨娘中长大的,欲情故纵玩弄男人的手段对她来说驾轻就熟,她天生是个尤物,她的出现很快成了瞩目的话题。

有对她说三道四的太太小姐们,也有想把她占为己有的男人,不多日她便成了这些娱乐夜场里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凌安的性情也愈发阴晴不定,碰上兴致高的时候跟看得入眼的男子调调情,坏情绪说来就来的时候,甚至当众让人将想占她便宜的男人轰出舞厅,多的是想追求她的男人,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乐意为她铲除她看不顺眼的苍蝇。

她出格的行径终于惹得陈少昭看不下去了,他几次三番去歌舞厅找她,她像故意气他一样,不仅不搭理他,还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人热聊,甚至倒在其他男人肩头笑得魅惑众生。

只是浓妆艳抹的魅笑下是厌世的冰冷,她可以前一秒对一个男人深情相望,后一秒又绝情地对另一个男人说不认识那个人。

她的烟瘾越来越大,有时候吵杂热闹的环境都无法缓解她内心的躁郁。

陈少昭不再出现在她面前,那样只会刺激她做出更出格的事,他只能在舞厅包个房间,待上一会。

他没出现在她眼前的日子里,凌安常坐在舞厅的角落独自抽着烟,转灯的光时不时从她的旗袍上而过,让她的身影越发形单影只。

陈少昭看不得她自暴自弃下去,便等在她回家的路上,将她强行塞进汽车里,带去了小洋楼。

他起初的用意是希望让她多接触僧娑洛里的成员,慢慢接受这件事,知道这世上不止他一个人,很多人都在为了这件事想办法,他想让她看见希望,起码不用再整天沉沦在声色场所。

凌安的确和那里的人逐渐熟络起来,等陈少昭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和徐璟润打得火热,两人经常在一个牌桌上当着陈少昭的面眉来眼去。

甚至有一次在陈少昭奔波了几个港口连夜赶来小洋楼见她时,她正在陶醉地和徐璟润跳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

他才从东三省回来,三千万同胞沦为亡国奴,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难民,日寇强占东北良田作为关东军的军粮,百姓民不聊生,他一路经历九死一生将物资送到接头地点。

她并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波折,回来见她时是如何归心似箭,最终,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看她跳完一曲舞。

曲毕,她跟徐璟润坐在一起贴着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笑作一团,再抬起眸看他时,眼里是冷漠和挑衅。

她永远知道怎么做能气到他,踩着他的心反复揉拧,比起一开始拿水果刀捅他,后来凌安的行为才是一次又一次在他的心口插刀子。

那次回来他就待了十分钟又踏着夜色离开了,明明被她伤得体无完肤,却又割舍不掉,仍然会挂念她。

在听闻她嫁给徐璟润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动过对徐璟润的杀心,他回到了广州,在洋人开的跨年舞会上见到了她。

那天他身上带了枪,只要扣动扳手,杀了她身边的男人,他就能将她带走。

可再看见凌安时,她脸上的平静和释然扎进了他的眼底,她眼中已然没了恨意,也不再做那些故意气他的事情。

她放下了,就是不知道这份释然是否因为徐璟润,如果是这样,他又怎么忍心夺走她的精神支柱。

他收起了枪离开那里,从此一别再无归期。

再后来他出了事,昔日风光不再,他成了日本人满城追捕的逃犯,脑袋栓在了裤腰带上,更不可能将她牵扯进来。

在逃亡的日子里,他躲过漏雨的铁房,废弃的瓦屋和老鼠为伴的地下室。

直到日本人对他的行踪放松警惕,他钻了空子将物资顺利调回,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凌安拿命换来的。

上一世,直到他闭上眼的那一刻,都难以瞑目。

他告诉了简玟所有事情,唯独这件事他没有跟她说,这是陈少昭和凌安反目成仇的导火索,让凌安在最后的日子里终日活在痛苦之中,让他抱憾终身。

再来一世,他始终避免重蹈覆辙。

只是简玟还是从诸多缠绕交织的前世中发现了这个被层层包裹住的真相,这个残忍的真相,这个所有人都试图隐瞒的真相。

她依然坐在阳台上,背对着他,身影单薄地问:“我还有多久?”

黛锦和妙音的那两世他们只是匆匆相遇,凌安选择提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没有来得及见到她的那两世,她都是在24岁生辰前夕离开人世的,她的每一世生命都结束在了赵凤儿离开人世的那个年纪,无一例外,这便是留在她身上永恒的魔咒,伴随着一个个下雨天最终夺走她的命。

离简玟24岁生日仅剩两个月,这意味着她的人生已经进入倒计时。

在确认了猜测后,简玟只是沉默地坐了会,起身进屋钻进了蒋裔怀中,不再说话,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乌巴戈的突然出现让他不得不将她送走,他们需要切段乌巴戈对她的精神控制,如果选择向她坦白,最无可避免的就是让她发现这件事。

在生死面前,失恋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过不去的坎,起码她还可以正常生活,和家人朋友相处,两害取其轻,人心里有指望总比绝望强。

然而命运的车轮最终还是碾碎了所有真相,她沿着前世的踪迹一步步摸索到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