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时候蒋裔很早就去江门了, 简玟还得继续留在家中梳理那堆资料。

民国展的大背景明确了,但是缺乏故事主线,按照他们商讨的内容, 最好故事主线能和藏品还有酒店本身有所关联, 这样容易让人产生共情, 后期做宣传和展品时会更加有卖点。

最好的切入点当然就是安华宾馆的创始人——凌安。

简玟翻阅了所有资料, 发现有关凌安的信息少得可怜,甚至连这个人的出生背景都是无从查证的。

她只有将所有资料中的零散信息全部单独拎出来,然后再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和人物关系拼凑在一起。

可越看简玟越感到迷糊, 凌安这个人生前和中国妇女报还有很多文化界的人士都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也和众多商行帮会的人相熟, 她的关系网十分复杂, 简玟研究了半天也无从梳理。

下午的时候她决定去一趟公司, 在此之前,她给凌博彬去了个电话。

当凌博彬赶到公司的时候, 所有藏品的包装全部拉开了,简玟正坐在一堆藏品中间盯着那一串串编号发呆, 她身板略小, 几乎要被这些藏品淹没, 却又不感到突兀, 仿佛这些东西本该同她待在一个空间里,这种感觉让凌博彬无法解释, 却又和谐。

他几步走到简玟面前, 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个鎏金香囊, 圆壶镂空的形状, 四周是如意云纹, 一面是“凤凰”图腾,也是简玟正盯着的这一面。

“很漂亮,不是吗?”她的目光未曾从这个鎏金香囊上移开过。

凌博彬也感叹道:“唯美的构思,只可惜凤凰被云纹困住了,总感觉束手束脚,你看反面。”

凌博彬朝简玟伸出手:“手套借下。”

简玟脱下手套递给他,凌博彬戴上手套后小心翼翼地拿起鎏金香囊,将“凤凰”反了过来。

简玟歪着头看过来,听见凌博彬说:“这一面类似轮回图,我以前去西藏的时候在藏区寺庙的唐卡上见过,藏语叫‘斯巴霍’,这六个小案是六道轮回,这是一种生死流转的图式。凤凰涅槃,向死而生,大概是这个意思。说实话,这捶打焊接的技法放到现在都是精湛的。”

凌博彬把鎏金香囊递给她,简玟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开启了一段她无法探寻的历史。

她问他:“你知道有关凌安的事迹吗?我查了两天了,毫无头绪。”

凌博彬遗憾道:“如果我爷爷还在的话也许可以问问他老人家,只可惜他三年前去世了。”

两人相顾无言,简玟的思绪陷入了死胡同里,如果连凌博彬这个凌家后人都问不到,恐怕这个世上很难再找到有关凌安的消息了。

凌博彬忽然起身道:“走吧。”

简玟昂起头问他:“去哪?”

“去找我奶奶,她那里有凌家的族谱,我从前看过,记得上面好像记载了凌安夫家的姓氏。”

简玟诧异道:“凌安结过婚?”

“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那个年代人结婚都早。”

凌博彬的奶奶住在一个安逸僻静的小区内,小区里树木花草繁茂,当初能住进来的都是干部家属,如今多是老人在此颐养天年。

凌奶奶住在小区深处,虽然年事已高,但她坚持独居,并且把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能看得出来凌博彬经常来探望他的奶奶,他刚推开院门,奶奶就在里面喊道:“系唔系博彬啊?”

“嬷嬷,系我啊。”

凌奶奶从里屋走出来,看见简玟后先是愣了下,然后便喜上眉梢来,没说两句话又摸索着回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个大红包,非要塞给简玟,简玟赶忙解释她是凌博彬的同事。

凌奶奶的表情肉眼可见的遗憾,握着简玟的手就一个劲地夸凌博彬,简玟满脸求救地看向凌博彬,凌博彬只有把她从奶奶手中解救出来,带着她上了阁楼寻找爷爷留下的旧物。

简玟在凌奶奶家待了一个多小时,凌奶奶给她泡茶的时候,才同他们说,凌家祖上是做茶叶生意的。早在日军侵华以前,凌家利用本土茶商的优势,收购毛茶再加工卖去各地,以价格低的优势竞争掉了一大批洋商,是当时名副其实的大茶商。

凌安便是当时凌家正房所生的长女,也是凌家唯一嫡出的子女,只可惜母亲在她儿时因病离世,父亲后来又娶了几房姨太太,对她便疏于管教,因此她从小性格乖张,我行我素。

家里几房姨太太整日争吵算计不断,于是她13岁便从父亲手中接过管家权,开始学习打理家事,也逐渐养成了雷厉风行的做派。

再之后她毅然离家,读女子学校、剪短发、经商,这些男人干的事情她向来不甘示弱,后来她加入了左翼文化运动,参与到推动群众抗日救亡。

她绝非满足于相夫教子,而是毅然决然迈入男性主宰的公共领域,那时的凌安不畏眼光,不惧世俗。

她同父亲之间产生了巨大的思想分歧,她主张男女平等,独立人格等新的观念,对于他父亲三妻四妾,骄奢**逸的生活嗤之以鼻,她父亲同样看不惯她抛头露面,穿裤装喝洋酒,到了婚嫁年龄拒绝家里安排,却又突然嫁给一个和德法领事馆来往密切,专和外国人做生意的劣绅。

只不过这场婚姻连一年都没到,随着安华宾馆被日军轰炸,凌安也同她毕生经营的事业一同葬生在这场灾难之中。

凌安的死让她的父亲痛苦悔恨不已。

后来随着买办阶层掌握得天独厚的优势,催生了一大批茶业大亨,垄断了整个茶叶市场,凌家的生意也遭遇了官僚买办阶层的重创,逐渐没落。

凌奶奶叹道,凌博彬的爷爷从前常说,凌家当初这个长女走得太早,二十出头就没了,要是她能活得久些说不定会有一番建树,能帮凌家度过那个难关,后来也不至于人丁凋零。

离开凌奶奶家前,简玟最后看了眼族谱上“凌安”名字旁边的那个人,徐璟润。

凌安父亲对女儿最后的宽容大概就是同意让族谱上留下那个他并不认可的劣绅女婿。

凌安的一生是短暂而精彩的,她一直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再回到家中时,简玟对着早上整理出来的那堆东西逐渐有了点头绪。

蒋裔在傍晚前回来了,简玟不喜欢晚上一个人待在大房子里,他便尽量当天去当天回。

简玟还是坐在落地窗边保持着昨天那个姿势,聚精会神地皱着眉,似乎陷入了什么想不通的问题里,甚至蒋裔进门的动静都没有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来。

他瞧了她几眼,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几步走到她面前,身骨挺括的影子压了下来时,简玟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啊,你回来了?”

蒋裔目似朗星地注视着她:“看来又遇到难题了。”

简玟眼神发直,冷不丁地说:“陈少昭。”

蒋裔神情怔住,周围流动的空气也跟着凝结,他平静墨黑的瞳仁里掀起巨浪,千秋几世,早已凝结成霜,却因为这三个字撬开裂缝。

随即简玟接道:“你知道这个人吧?”

他怔愣的瞳孔渐渐回神,直起背转过身。

简玟舒展了一下胳膊,自顾自说道:“有次在我们酒店举办高峰论坛,你不是还作为特邀领导发言的吗?那次在休息室你们闲聊时有个领导提到过陈少昭这人,你还记得吗?”

“我今天居然在公司的存档文献中看到了这个名字。”

蒋裔回身掠她一眼,眸里沉着不明的光:“你们公司还留存那么久远的资料?”

“当然没有原件了,是一些老报纸和老档案的图片。本来我还没太在意,下午跟凌博彬去了趟他奶奶家,回来后我又把所有资料过了一遍,我发现了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

她整个人从躺椅上坐直身子:“我怀疑安华宾馆老板凌安的死和这个叫陈少昭的人有点关系。”

蒋裔的脚步停顿,清俊的背影在一片暗淡之中显得模糊。

简玟边思考着边将心中的疑问吐露出来:“在旧版日报里刊登过一则有关安华宾馆被炸的起因,是日军怀疑宾馆内藏匿了他们一直在逮捕的陈少昭,由于宾馆老板拒不透露陈少昭的行踪遭到报复。如果那个陈少昭逃去英国的传闻是真的,凌安为什么不澄清?我觉得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她故意放出假消息将日军的注意力引到安华宾馆,助那个陈少昭成功逃脱。

只是我翻遍了所有材料都没有找到陈少昭和凌安到底是什么关系,从资料文献来看,这个人名从来没有出现在凌安的生活中,跟她压根没有交集,更何况凌安当时是有丈夫的,是一个叫徐璟润的男人,她没有任何理由为了这个陈少昭牺牲自己,这似乎说不通,我就是卡在了这个点上,不知道怎么将这段历史圆过去。”

简玟发现她说了半天了,身旁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转过头去,蒋裔坐在远处的沙发上,那个角落没有开灯,他整个人陷入昏暗之中,只有手指之间燃着的香烟闪着火光。

简玟诧异道:“你抽烟了?”她很少见他抽烟,更别提在家中。

蒋裔恍过神来:“呛到你了吧?”

随后他熄灭了手中才抽了两口的香烟,起身上了楼。

简玟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拧起了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无法探寻他情绪的感觉。

是人都会有脾气,就是简玟再粘蒋裔,每个月那么特殊的几天也会忍不住使性子,但蒋裔没有,她相信他有坏情绪的一面,但他从来不会把坏情绪拿到她的面前。

正是这样,才会让简玟时常感觉他们之间好像缺了点什么,具体是什么她说不上来,明明他对她已经够好的了,她想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他都会耐心地告诉她,他的家庭成员,他的童年、成长甚至大学,但她仍然觉得有时候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就好像他心底常年上着一把锁,她撬不开。

这种偶尔冒出来的奇怪感觉会让她惶恐。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