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没听清,她看着顾明渊面无表情的回了句什么,她便又重复了一遍原话。

然后就见立在桌前的男人慢慢侧过眼,她看清了他眼底那一抹讽刺,真真切切的扎在她身上。

沈清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她预想过这话说出来可能会被他斥责,这不是什么好话,英国公已经致仕了,来学堂授课是闲暇时的乐趣,沈泽的请求俨然有些蹬鼻子上脸。

她小心翼翼的解释着,“是、是四哥哥叫我问您的,我没有想法的。”

顾明渊从乌方木笔架里抽出一只毛笔,点了墨在白纸上写下立身行己。

沈清烟瞥了眼那字,没甚感觉,却从他侧容中感知到淡漠,有点怕他不教自己了,匆促的跟他认错,“表兄,您别怪我了,我再不乱应着别人……”

顾明渊低眼垂望她,她昂着脸,眼里是懵懂和紧张,她不是怕他置气,她只是怕自己被他弃教,失去了庇佑,她会重新被人欺负。

她以为自己的想法藏的很好,其实一眼就能看穿。

他蓦然将那张纸上的字划掉,随后放到灯火上,一下燃尽。

“做功课吧。”

沈清烟心放一点,刚想如平时般坐到他身边,他忽的起身出去了,留她一个在书房里。

沈清烟也想跟出去,扫墨守在门边道,“沈六公子好生做功课,小公爷还有公务要忙。”

沈清烟便当真以为他忙,安安分分的坐回去,等到做好了功课,扫墨来收功课,她才意识到不对,过了些时候,她的功课又被扫墨送回来,上面密密麻麻批改过。

若顾明渊真忙,怎么有功夫这么快给她批好。

她忙问扫墨,“我能去找表兄吗?”

“小公爷吩咐说,您以后过来都在这书房做功课,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在纸上,小公爷会给您答复的,”扫墨客气笑道。

那就是不愿见她了。

沈清烟登时难过,从座上起来,很诚恳的告诉扫墨,“我犯错了,扫墨小哥,你带我去找表兄,我想跟他说对不起。”

扫墨略为难,“天色不早了,小公爷已经睡下,实在不好带您过去。”

沈清烟垂着头半晌,眼泪落了滴出来,她飞快抬手抹,随后拿起功课道,“劳烦扫墨小哥送我走。”

扫墨隐隐同情她,还是送她离开了,待到回去跟顾明渊回话。

“小公爷,奴才送沈六公子出府了。”

他迟疑着到底没忍住,私心补了句道,“沈六公子走时哭了。”

顾明渊手里已经刻出了一个成型的游龙,放下刻刀、洗手。

从她父亲到她的四堂哥,都是趋炎附势之辈。

她天性纯稚,在这种家族里也染上了贪婪攀附的劣性。

她不懂自立,也没人教过她,她站不起来,习惯了依靠他,以后也只会依靠他。

这样的人不管便可能堕落。

喊他一声表兄,实则敷衍,以为有了他便天地无忧。

他不可能保她一辈子。

——

沈清烟回学舍后哭了很长时间,一宿未睡,隔日起来时,两眼又红又肿还疼,雪生给她用热水敷了好久才勉强消下去一点。

雪生背着她的书袋一起去学堂,入座后,她从书袋里拿出紫石砚,极珍惜的用帕子擦了擦,摆放到桌上,再拿出笔来备好。

自从那次她在书架里看见死鸟后,就没再碰过,平日里用的文墨都是她自备的,后来顾明渊给了她这块砚,她存着炫耀的心思,日日带到学堂内显摆。

她望着砚,突然眼里又湿润了,倒是忍住没哭,伸手将砚轻轻塞回书袋中,她舍不得了,这么好的东西本来就应该藏起来,以后他也不会给她好东西了。

半日课下了,她背著书袋回去,远远见素日和她不对付的荀琮几人绕过学舍往周塾师住的小楼那儿去,她偷偷跟在后头,只听除去荀琮外,有几人在说话。

“你们瞧见没,沈六那小子今儿在学堂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谁抛弃了?”

“还红着眼睛,嘴儿也不知被谁咬破了,怕不是被人玩了就扔吧。”

“莫不是小公爷真被他勾上了吧?那紫石砚可是小公爷给他的,沈六不会真有兔儿爷那般的天赋异禀?”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自觉喉结滚动。

这是沈清烟第二次听到兔儿爷,头一回她没听懂,这回她猜到了,他们觉着她是被人玩的。

这帮下三滥的花花公子!

她气的抓起一块石头,冲着其中一人砸过去,正砸到对方后脑勺,转瞬就听到咒骂声,她只来得及略过荀琮厌恶的目光,就被雪生拉着拔腿就跑。

那几人还想追,赵泽秀叫住他们,“周塾师要开课了,省得回头挨骂。”

“若非小公爷私下跟周塾师提了,给咱们补学往年秋闱考题,爷们儿几个定有空去找那沈六算账!”

荀琮不耐烦的道了声走,率先进楼里,那几人便也跟着入内。

——

两人进屋后,沈清烟红着眼睛让雪生把紫石砚收起来。

雪生照着她的话将紫石砚收起来,对她道,“您别管他们说的,在背后道人是非,嘴上定会长疮烂洞!”

沈清烟点点头,没精打采的躺到榻上。

雪生见她闷闷不乐,便安慰她道,“小公爷只是一时气,您别太担心。”

沈清烟摇着头,“他不会理我了。”

以后在学堂里,多的是人恶意讥笑她,要是再被她父亲得知,惹恼了顾明渊,她可能得被父亲暴打一顿。

她这时恨起沈泽了,都怪他给自己找麻烦!

往后他再想让她帮什么,她都不帮了!

雪生挠着头,“小公爷若不理您,干嘛还准您去做功课,依小的看,小公爷八成是想让您长长记性。”

沈清烟道,“我都道歉了……”

雪生道,“小公爷看着冷,但小的猜他是个心软的,您晚上脸皮厚些跟他哭。”

她顿了顿道,“小公爷给了您一块砚,礼尚往来,您也送他一个东西,这不就气消了。”

沈清烟当即被她开解了点,喜滋滋的想着要送他什么。

顾明渊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她也没金贵珍宝给他。

两人在屋里想了好半会,终于敲定她要给顾明渊做个扇套,这还在夏日,出行都要带扇子,凡富贵公子,谁身上都得带个扇套,称的上时兴了。

但扇套也不是轻易好做的,沈清烟不会女红,全靠着雪生教,可这等手艺活本就不是一日可成的,她绣出来的扇套丑的拿不出手不说,还扎了一手针眼。

这么一连几日,她什么也没干成,正当气馁时,雪生出了个主意,她绣好扇套,沈清烟送给顾明渊只说是自己绣的,左右她手上有伤,这假还是做得的。

沈清烟便揣着雪生做好的扇套,每晚去静水居,她很难再碰到顾明渊,进了书房后扫墨会看着她,院子里偶有走动,她只能听到仆婢小声唤着小公爷,并不见那人说话。

即使她很焦急想见他,也知道不能再触怒他,她只能认认真真做着功课,等他批阅。

一直到有一晚,桌前灯台上的蜡油滴落在她指头上,将她的手指上刚结好的痂烫破,淌出来的血在纸上染出出一点红,她木木的发着呆,最后瘪住唇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表兄,你别不理我……

功课很快被扫墨收走。

她木木的坐着,心想刚刚不应该写那句话的,若是他看了更烦她就完了。

到时候连这静水居她都没法来了。

这也只是她的担忧,没一会儿扫墨过来,面带笑容道,“沈六公子,快随奴才去见小公爷。”

沈清烟心底七上八下,但哪怕是被表兄训,也比被他漠视好。

她乖乖跟着扫墨去了顾明渊的卧房。

这回她再进来,是由人引到卧室内靠左的一间隔房,进去才看见这里头藏了许多书,比书房还像书房。

顾明渊靠坐在摇椅上,神色如常,正看着她的功课。

扫墨悄然带上门走了。

沈清烟在原地站了会儿,不见他发话,便自觉走至他跟前,等他看完功课,他偏过脸,目光睨过她的手指,上面还有血迹,更多是针眼,他收回视线,似随意一问。

“手怎?????么了?”

沈清烟嗫嚅着,“破了。”

这是废话,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手破了,她应该说是为他绣扇套绣伤了手,这样就能让他感动。

雪生是这么教她的,可是她嘴太笨了,不会说。

顾明渊起身往外走,她像条小尾巴跟在他后头,直越过了门,到外室,他从柜子里摸出一瓶膏药,准备叫人进来给她抹药。

沈清烟突然朝他伸出那根伤了的细指,这是她在他面前头一回这么胆大,意思很明显。

想要他给自己涂药。

顾明渊没动。

沈清烟看不出他的神情,就在快失落的缩回手时,他拧开瓶子,探出手给她手指抹药,她的手润白秀美,指尖轻碰到会有极细腻的触感。

很娇。

很软。

顾明渊瞳色幽深,倏然抽手,接着便见她轻轻哭泣,“我以后都听表兄的话,会好生学习……”

她拉开自己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扇套,递到他面前,满脸泪痕,眼含期盼,望他会收下这份礼。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