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郁延总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舰船升空这样叫人欣喜的事情,前去船坞送别的大家都总是很伤心呢?

不仅是泪别那样普通程度的难过,哭到昏厥过去的也不是没有。

后来他才懵懂地理解, 原来这些人心有牵挂,不愿与登上舰船的亲友告别,尤其是即将上前线的那些,也许一别就是一辈子。

他不懂, 是因为他没有在意的人。

于他生命中来来往往的, 都是过客, 谁都留不下痕迹。

如今, 郁延望着老师和陛下乘坐的那艘不起眼的私人舰逐渐消失在苍穹彼端, 心情沉重得要命。

远不止因为与老师数月未见、相聚如此短暂。

更多的,还是陛下最后问他的那个问题。

从船坞回宿舍的路上,郁延走得很慢很慢。

命运实在阴差阳错得可笑。

他以为自己是被随意丢弃、无人问津的绊脚石, 原本的打算是抓住龙, 主动向陛下申请战功,争取回到远征军。

到头来,他是铺向成功之路、必须恪尽职守的垫脚石, 因为抓住了人,被陛下邀请加入远征军。

而且,他还……爱上了那头本应亲手缉拿的龙。

天上重新飘起雪,掉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像一滴快要凝固的眼泪。

郁延很轻易地就想起不久前的新年假, 在母星的兰卡姆多公园, 和法拉米幼稚的打雪仗。

以及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距离现在明明连一个月的时间都没过去, 中间却发生了那么多事。

比如他成为他人的眼中钉, 差点阴阳相隔;

比如不得不被迫接受法拉米的四重身份, 他的爱与怼指向同一人;

比如刚刚得知自己的命运,不过是复杂棋局中被拿捏好的一枚棋子,还必须要与此和解……

此刻再想起那个轻柔的、令他们关系发生质的变化的吻,和之后缠绵的几日,恍如隔世。

什么是心乱如麻,郁延可谓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老师说,诺厄这边会重新抽调精兵强将,守卫“黑钻”;原来的驻军可以选择留下,或者离开,都会得到妥善安置。

帝国会安排好一切,无须担心。

还有一些话,乔拣没有当着谢恺尘说,带着郁延走到连廊。

“小黑那边,我问了陛下的意思,他打算对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法拉米的力量受‘黑钻’影响空前强大,叛军顾忌它在,就不敢轻易来犯。这头龙,将是守护诺厄和‘黑钻’的重要力量。

“只要它乖乖的,不去骚扰原住民和驻军,陛下就当它不存在了。

“总之,你不需要有任何后顾之忧。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加入远征军。但这也只是一个邀请,不是义务或强迫。也不要觉得是对你的亏欠和补偿,这是对你自身实力的肯定,是你应得的。

“小郁,这一次,不要考虑别人了,只听从你的心。”

老师说,让他自己决定。

可是,他要如何抉择?

要是别的职务、去处,可能他都不会多加考虑。

但远征军——那可是远征军!

他在军校没日没夜地努力了四年,为的就是能够在毕业之后以优异的成绩加入远征军。

他没有父母的期盼,不用背负着光宗耀祖的起源,没有出人头地的想法,更没有成为将领的奢望。

他只是想去见识更广阔的星海,探索更浩瀚的宇宙,挑战人类的极限,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是纯粹无比的愿景。

本已离愿望很近很近了,后来却颠沛流离,困在这一方小小星球。

有多少心有不甘,有多少夜晚辗转反侧,连自己都不愿回想。

如今,橄榄枝何止向他伸来,几乎就是捆在他身上。

面对天赐的好时机,他却动摇了。

他不想欺骗自己,没有更加体面的理由,就是因为法拉米。

心无挂碍叫人强大。

乔拣、蔺如松、包括谢恺尘和曾经的开国大帝,均未婚娶,就是最好的证明。

反之,感情让人脆弱。

而郁延现在正处在这个阶段。

但逃避不是办法,总是要面对的。

离开,或者留下,总要做出选择,没有折中的办法。

郁延终于还是站在了家门口,雪在肩膀上落了薄薄一层。

他闭上眼又睁开,深呼吸一口气,推开门。

*

法拉米并没有像他料想的那样,因为突然被丢下而生闷气。

甚至好好的穿了衣服。

他原本盘腿坐在**发呆,听见门口的动静,快步走来,然后将浑身是雪的人类一把拥入怀中。

什么都没问,什么也不说,就那样静静地抱着他。

这样的反应比一连串质问砸过来更叫郁延措手不及,反而担心是不是这人出了什么情况。

他梦呓般问:“怎么了?”

“不知道。”法拉米埋在他颈窝中摇了摇头,发丝搔在他的肩颈,“我没事。但我感觉到你很伤心。”

……郁延差点忘了,他们之间有着特殊的伴侣链接。

如果一方情绪激烈,对方就会发觉。

他都不知道,他都没发现,自己的难过这么明显。

郁延苦笑:“以后还不能瞒着你了。”

被纽曼·布鲁斯逼至悬崖边时,他并不畏怯。

被老师和陛下告知计划的始末时,他有过愤怒,但很快也就消散了。

那些时候,和他这么多年来的许许多多艰难时刻没什么差别,反正都会过去的,郁延不会多么在意,更不会用哭泣来发泄情绪——那是最无用的方式。

可为什么,此刻在法拉米的怀抱中,蓦地有些鼻酸。

有人可以依赖,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

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影响法拉米太多,往后一步:“我要跟你说件事。”

法拉米反而是那个揉了揉鼻子掩饰的人:“嗯,你说吧。”

“我……”他看着对方关切的金瞳,话语卡在嗓子眼,“你先坐下来。”

两人坐在餐桌旁,桌上还放着法拉米吃了一半的甜芋糕。

法拉米穿着睡衣,长发乱蓬蓬的,望向他的眼神很专注。

看起来和每个在这里共同进餐的早晨与夜晚,没什么不同。

除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郁延咬了咬嘴唇,长痛不如短痛,还是一鼓作气说出来吧。

“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金色的龙瞳倒映着他的影子,法拉米的表情很安静,好似早有所料:“去哪里?”

“远征军。”

“是那个你一直想去的地方吗?”

“是。”

“多久?”

“……三年半。”

深空有着难以估量的危险,很有可能许多人就永远地留在茫茫星海了,幸运的也多半会落下一身伤病。

因此,帝国远征军并非永久制度,入伍期限按照任务程度划分,多则五年,少则两年。

任务结束以后,结合客观表现和主观意愿,再进行新一轮的分配,去往母星、伴星和第二帝国的辖区。

事实上,深空孤独是远比病菌、敌袭对人威胁更大的存在,病菌尚能被治愈,敌方也能被打跑,只有深空孤独,是没有任何外力能够帮助的,只能靠自己克服。

根据帝国心理医师协会联合评估鉴定指示,原则上深空任务不连出。

第一次结束后,至少等个好几年才能有下次,但这几年对于晋升期的士兵们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很可能就在某处安身立命了;更何况,帝国每年毕业的人才数不胜数,永远有更年轻、更无畏的新兵加入远征军,空位寥寥。

简而言之,对于大多数普通士兵来说,一辈子也可能只有一次加入远征军的机会。

郁延盯着那几块甜芋糕,有些不敢看法拉米的眼睛。

本以为法拉米会愤怒,或者伤心,反正是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也要把他留下来。

他甚至都做好拒绝邀请的准备了,反正诺厄将来也会愈发受到帝国的重视,再也不会被视为流放之地。他留下来,一样能实现人生价值。

可法拉米出乎意料得平静。

“那就去呗。”男人双手托着腮,很没所谓的样子。

郁延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忘了,我可是龙,我和你的时间观念是不同的。你们人类的三年,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眨眼。哦,一眨眼夸张了,可能就……相当于你的几个月吧。”男人拨弄了下垂到眼前的额发,“几个月我还是受得了的……大概吧。”

“……真的?”

“当然是真的。”法拉米噘着嘴,“怎么,你不信任我嘛?”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

郁延总觉得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对话,好像曾经也发生过。

法拉米伸手摸上他的脸颊,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爱你,所以我不会把你困在某个地方。你有去追求自己理想的权利。”

“再说了——”他拖长声音,神情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恃宠而骄,“你可是我老婆,你带着我的印记,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郁延看他那副孔雀开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法拉米捏捏他的脸:“这样才对嘛,老婆还是笑起来最好看。虽然什么样子都好看。”

郁延没有推开他:“那你呢,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回家睡觉去呗。”

“森林里?回你的龙巢?”

“是啊。虽然我以前进入沉眠都是五十年的期限,唔,姑且为你破个例好了。等你回来的时候,再叫醒我。”

郁延:“……”

还有这一招啊。

法拉米打了个哈欠:“好了好了,先不管以后了,活在当下比较重要——这不是你们人类常说的话吗?快快快,吃饭洗澡,然后陪我看那个动画片!”

去洗澡之前,郁延先打开PADD,对着邮箱里军※部发来的正式邀请,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郁延今天很疲惫,在浴缸里睡着了。

法拉米把他裹进毯子里,轻松地抱起来。

人类的重量对他而言一直轻飘飘的,好似很脆弱。

但他知道,在那清瘦的体格之下,跳动着一颗多么强韧有力的心脏。

郁延都困成这样了,法拉米也就不强迫他陪自己在客厅看动画片。

“电脑,灯光10%。”

他抱着郁延向卧室走去,周遭昏暗,世界陷入寂寞的静谧。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下来,在地板上蜿蜒出一条浅淡的河流。

郁延在如同襁褓的包裹中睁开眼,朦胧之间看见那张熟悉的、令他依恋的脸庞。

“……我……”

法拉米没听清,低下头:“嗯?”

郁延的眼皮沉重地睁不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呢喃着什么。

法拉米弯弯嘴角,在他的额上印下一个吻。

‘我也爱你。’

他轻声道。

大宇宙时代,万物与群星互依存,长相伴。

那么你去往天涯海角,也不过是我心之内。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