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壳之下的“黑钻”在五十分钟后不再响应那突兀的一滴, 停止活动,重新回到休眠状态。

这五十分钟法拉米完成了很多事:

先是从雪堆中找到了郁延;

然后干掉了那个讨厌的人类;

又挖出了奄奄一息还有一口气儿的阿岚;

最后找到已经吓呆了的绒灵兽。

他觉得自己像个搜救队。

只不过对挖出来的是救还是放任,全凭心情。

五十分钟后, 雪崩还没有结束,但地面之下已经重归于宁静。

他用尾巴卷着郁延,爪子抓着阿岚,脑袋上还要顶着宁宁(小东西有惊人的稳定性, 竟然不会被甩或者吹下去), 穿过风雪, 回到位于地下百米深的龙窟。

龙尾将郁延轻轻放在地上, 松开后, 他揉了揉腰,被勒得酸痛得要命。

绑了这么久还到处飘**,血液都快停止流动了;时不时还要为了避开超大雪球左摇右摆上蹿下跳, 幸好他是军人, 不然早呕吐得昏死过去。

就算是军人,重新使用双腿走路都有点不稳。

郁延喘了口气,打量着这里。

巢穴底部非常宽阔, 连巨龙这么大一只在里面起飞都不会觉得狭窄。

四周的岩壁并不粗糙,反而是光滑的,可能和“黑钻”有关,有些角度还在莹莹地亮着,像是成千上万的碎钻折射出的梦幻光泽。

这就是恶龙法拉米盘踞之所。

……他真的进来了。

以前千方百计靠近, 几度波折, 计划不停被打乱, 却仍然没有放弃想要一探究竟的龙窟。

没想到最终是被主人请进来的。

真离谱。

按照之前蔺老给的那个仪器勘探的结果, 龙巢下明明是“黑钻”最聚集的地方, 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仿佛地面上的动**是来自另一个时空。

巨龙放下他的动作很轻柔,但阿岚可就没这个待遇了,随便往角落一丢,后者还昏迷着,翻滚了几下,也没有丝毫挣扎,像个坏掉的人偶。

郁延赶紧停下观察,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阿岚的腰腹出有一个伤口,看起来应当是枪※击造成的。

郁延皱起眉。

他和纽曼打起来的时候阿岚明明已经离开了,怎么还会受伤?并且是这种老式的装有子弹的枪?

除了纽曼,还有谁在尾随他们?

又是为什么对无辜的少年痛下杀手?

这个人,和纽曼·布鲁斯会是什么关系?

这颗子弹造成的是贯穿伤,郁延撕下身上的布料做了个简易的包扎,却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有效。

毕竟阿岚已经失血太久了,又在暴雪中掩埋至今,失温同样是杀手。

阿岚非常坚强,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心脏仍在跳动,尽管微弱,却是求生的信号。

这里没有医疗条件,郁延无法帮助他。

外面的雪崩至少还要数小时才能停止,同样不适合穿越森林运送回人类的边界。

郁延看着少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双手有些颤抖。

有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是巨龙的尾巴。

这个熟悉的动作……

郁延来不及细想,给法拉米让开位置。

雪团子已经回过神了,一蹦一跳过来,尽管它没有说话,眼睛里却没有平日里的天真与惬意。

法拉米低下头,叽里咕噜了一串龙语。

绒灵兽同样嘤嘤咛咛地回答他。

他们俩有着人类完全参不透的语言,但郁延相信他们也都是把阿岚当朋友的,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小、郁!」雪团子突然跳进郁延的精神世界,「闭上……眼睛。」

郁延一愣:“怎么了?”

「很亮。」宁宁解释道,「眼睛,疼。」

郁延明白了,如果法拉米和宁宁要携手救阿岚,可能会让宁宁发出人类的眼睛无法接受的强光。

他听话地闭上眼,却又感觉到自己被尾巴缠住,腾空飞起。

……这个体验,似乎已经经历过很多很多次了。

巨龙将他卷到自己身边,拢进龙翼下面,确保他不会下意识睁开眼被伤到。

做到这种地步,看来光线真的会很强。

郁延捂住眼睛。

几秒钟后,哪怕已经加了几道防护,郁延依旧感觉到眼前瞬间亮如白昼,且是最为灿烂的晴天,直视着太阳。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做什么来遮光了,只能忍受着眼球上针扎似的刺痛,祈祷着仪式快点结束。

漫长得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些白光终于消失了。

郁延不仅眼睛难受,浑身都不舒服,蹲下来缓了好一会儿。

他刚恢复了一点,匆匆前去查看阿岚的伤势。

那道伤口不见了,尽管纵横交错的、已经干涸的血迹看起来仍有些瘆人。

少年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丁点血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惨白,也有了微弱的呼吸。

郁延惊喜地抬起头:“他——”

“在睡觉。”巨龙沉声道,“可能会睡上一个星期,但会醒过来的。”

“谢谢你。”郁延抬起头,龙太高了,他的脖子得仰到很往后才行,“救了我,救了他。”

“嗯。”巨龙骄矜地回答了一个字。

他又对绒灵兽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后者的双眼变得有些浑浊,不再像之前那样清透,但看起来显然轻快了许多。

“咛,咛咛,咛咛,咛!”

雪团子一蹦一跳来到郁延面前,似祝福又似叮嘱留下一串解密不了的消息。

然后又一蹦一跳到呼呼大睡的阿岚身边,在他手臂旁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跟着睡觉。

郁延:“……”

这是在干什么?

阿岚仍处在昏迷中,雪团子也莫名其妙去睡觉了。

那么,偌大的龙巢中仍旧清醒的,就只剩他与龙。

郁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龙尾游走在他的腰间,将他卷起来,缓慢开口,嗓音比之前更加低沉。

“接下来,就是我们两个的时间了。”

*

郁延被巨龙带到与阿岚和宁宁几乎呈对角线的另一个角落,离得很远,洞中又很暗,他已经完全看不到那两个孩子了。

龙把他放下来。

郁延脚下踩到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个小小的布片。

龙巢中竟然有这样手工制作的东西,他觉得有些眼熟,拾起来一看,想起来了。

当日小奶龙第一次找上门,他给了它一个小勺子,后者珍惜的不得了,郁延就把这个小布兜给它用来装,还帮它系在脖子上。

小奶龙格外喜欢,睡觉都要戴着。

后来有天不见了,他随口问过一句,龙崽说丢了,他也没在意,不过就是个不要钱的布袋和便宜的勺子,他还有很多。

但现在,却出现在了这里。

如同灰姑娘的水晶鞋,昭示着所有者的身份。

除非是眼前这位把龙崽吃掉了,不然事实已然板上钉钉。

郁延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先问出来。

“你是……法拉米?”他顿了顿,换了个精确的措辞,“是我的法拉米吗?”

尽管是同一个名字,巨龙的来自村民,幼龙的,却是由他赋予。

巨龙看了他一眼。

那直径几乎超过他半人高的龙瞳,亮得照亮了周围,叫他不自觉心生畏惧。

那并非是软弱,而是生物在面对比自己庞大和强大得多的掠食者时,天然想要退缩或是臣服的本能。

但郁延克制住了自己。

“……是。”巨龙说。

他想,我的真名是U……%*!……¥!)*——#@(*&),但你不会读。

郁延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即便早已有预料,真正面临答案时,依旧难以平静接受。

是真的。

他想要杀的,和想要爱的,是同一个。

人类看上去状态并不好,这种“状态”并非经历了枪※战与暴雪后的生理,而是心理上的风雨飘摇。

龙有些担心,抬起尾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就是这个动作,这个曾经做过无数次、人类总会表现出很有意思的反应的动作,此刻却让郁延触电般往后退了好几步。

再抬起眼时,对他展现出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与戒备。

尽管那目光的抗拒中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失落。

“你是阿吼,对不对?”

郁延的手指发抖,被欺骗的愤怒火焰一样在心尖烧灼。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我?”

龙望着他。

“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真相。我那么担心你——我去森林里找了你多少次!我把你当做敌人,以为是你杀了你——看着我同时想找回你,要追杀你,在饲养你,好玩吗?”

郁延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经在失控边缘。

他刚刚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又突然进入到此般挣扎的境地,还能控制着冷静对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龙慢慢地问:“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郁延一愣。

就像刚才他自己说的一样。

他想找到阿吼。

想要抓到恶龙。

与此同时,仍贪心地想得到幼龙与人类形态的陪伴。

他把他们当做四个——至少也是三个不同的存在,汲取不同的情感需求,若是突然发现他们都是同一个,自己也怎么做?

巨龙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还不到他腰高的龙崽。

小家伙嗓音怏怏,眼睛含泪:“你会抛弃我吗?”

郁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换弄得措手不及。

他从来没办法对小奶龙说什么重话:“我……”

然后,又成了迷蒙世界中那个高大的、照顾他也索取的影子:“不要……离开。”

转瞬间,叫他心有颤栗的巨龙俯瞰着他:“你会怎样做?”

再后来又成了俊美无匹的金发男人,从背后把他抱进怀里,吻他的肩胛骨:“老婆,别走,好不好?”

四个截然不同的形态,四种于他也迥异的存在,霎时间围绕着他,每一个声音都在说,别走,不要抛下我,不要丢下我。

郁延头疼欲裂。

法拉米说得没错,若他真的提早知晓,他是不是就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决定?

至少,在母星的那十日,绝不会有那么多缠※绵。

然而时间无法回溯,他永远不可能再用过去的心绪来对待了。

其他影子蓦地消失了,只剩下金色长发的男人,朝他一步步走来。

郁延怔怔地看着法拉米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的红痕,是之前还在树洞里,后者因为控制不了的痛苦忍不住自己抓出来的。

他都快忘了自己会为什么会出现在森林。

阿岚找他过来,说是法拉米生病……?

郁延动了动嘴唇:“你还好吗?”

“……不好。”男人的喘息很粗重,像是快要压抑不住什么一样,“所以,别闹了。”

法拉米走到郁延面前,一把将人类抱进怀里。

睁开眼,那双原本璀璨的金瞳,被欲※望熏得通红。

“现在,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沙哑。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以下内容省略五千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