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延来时坐的是帝国最常见的通行舰, 回去时也可以一样。

(他发现自己已经把向诺厄星的行程称为‘回去’了。)

但法拉米就不行了。

普通的商业舰船都是需要提前预定的,登舰船时也需要进行身份检验和核对,不适用于法拉米这个连黑户但禁令种族。

若不走寻常路, 藏在涡轮机控制室偷偷溜上去,就必须有绒灵兽配合才行。

很明显,他们现在没有。

安全起见,郁延租了私人舰船回诺厄。

帝国人口众多, 总有一些想要保护行程隐私的客人, 既不便乘坐公共的, 也不一定自己买得起、或者用自己的更显眼, 通常他们就会选择租赁私人舰船。

这类舰船的舵手有专业素养, 全程不会和客人打照面,非常懂用户需求。

当然,价格也不是一般的贵, 几乎花光了郁延这半年辛苦攒下来的工资。

但这都不重要了。

信用点总是能再挣来的, 眼下,能平安回去最重要。

郁延有非常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法拉米靠着舷窗,对母星的景色恋恋不舍。

郁延给他倒了点儿甜味饮料:“回去以后, 你直接去森林,找到宁宁,最好能躲起来。暂时不要过来找我,知道吗?事情忙完之后我会去找你们的。”

这事儿好像发生过一遍,法拉米不满:“你又要抛下我。”

“这不是抛弃。”郁延拍拍他的脸颊, 神色认真, “这是在保护你们。”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蔺上校是好人, 但这一次……”

尽管还未接到任何详细情报, 但他总觉得这个“小组”, 是冲着法拉米来的。

不管是林间沉睡的那个,还是身边这个至今仍有许多谜团的家伙。

法拉米的眼神变了:“这次是坏人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不是。”

法拉米的语气很认真:“如果是坏人,我会保护你的。”

郁延笑了:“好。不过你得先保护好你自己。”

法拉米不服气:“我当然能保护好我自己。我可是——”

“嘘。”郁延的手指抵在法拉米唇边,压低声音,“别说那么大声。”

虽说私人舰船是隐秘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绝对的安全,还是小心为妙。

法拉米握住他的手,亲了亲:“相信我,我会的,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郁延没当真,但也不会拂了他的好意,点点头:“好。”

飞船驶入太空,舷窗外逐渐成了没有一丝光亮的黑。

接下来的航程,郁延没什么心思说话,任凭法拉米抱着他。

若真有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希望这拥抱将是心中最坚定的安宁与勇气。

*

深红和浓绿重新出现在视野中,诺厄星到了,舰船准备降落。

短短十来天的暂别,他重又回到这片令他百感交集的土地。

郁延通过内置的PADD,发消息告诉驾驶员,让舰船在森林上空停下。

虽然驾驶员不觉得在这儿跳下去会是个好主意,不过客人说啥是啥,他只负责拿钱办事。

法拉米恋恋不舍亲了郁延好多次,并且让他再三保证一定会尽快回来找自己之后,总算愿意离开。

不需要降落伞,不需要任何辅助装置,就那么直直从高空跳下去,等到消失在视野里、进入雷达盲区之后,随便找个时机回到龙形就行了,哪怕俯冲到离地面只剩十米。

郁延听着舰船广播播报各种操作指令、注意事项,难得心生羡慕,在这种情况下,当龙还是挺方便的。

舰船进停泊港后,郁延忽略掉内置PADD上显示的那行【记得给五星好评哦亲~匿名就行~欢迎下次光临~】,拿上行李,匆匆离开。

他要先回趟宿舍。

回母星度假穿得是休闲便装,他需要换上制服再去见长官。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回到家,大门竟然是虚掩的。

郁延动作一顿。

就算诺厄星上的门还是老式、需要手动上锁,他也从来不可能做这种离开家忘了关门的蠢事。

更何况,阿岚每天都会来帮他给养在门口的几株植物浇水,如果真的没关门,少年不可能不提醒他。

有人……在里面。

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却“获得”了他的授权密码。

郁延把装有法拉米东西的行李箱留在了外面,推开门。

玄关处的感应灯并没有亮,应当是被人事先关上了。

他慢慢走进去,看见客厅里有个人影。

“很不错的房子,被你打理得很好。”男人背着手,逆光站在窗前,举止优雅,有种刻意的做作,“就像这颗星球。”

他语带笑意,却是莫名的讥讽。

“你好啊,指挥官。”

纽曼·布鲁斯缓缓转过身。

“或者我该说,好久不见?”

预感成真了。

这种时候去纠结对方是怎么进来的,毫无意义。反正布鲁斯家族总能做到他们想做的事儿。

郁延胃里翻腾了一下,并没有表现出来,捏了捏拳头,让自己放松。

他朝他敬了个礼:“阁下。”

“从私人层面上,我很想让你无须如此拘束,毕竟我们已经打过照面了。”纽曼戴着那张虚假笑容的面具,“可惜,我是来办公事的,为了不让其他人有机会闲言碎语,我想我们也只能多客套客套。”

郁延没有立即搭话,等着他的下一句。

纽曼朝他走近了些:“很抱歉把你从假期中叫回来。我也跟同事们说,没必要安排在新年里,好歹让你、让你的士兵们过完假期。但他们坚持如此,说是事态紧急,我也没办法。毕竟要顾全大局,你说是不是?”

“……是的,阁下。”郁延问,“您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

“等会儿开会的时候你会知道的。”纽曼环视一圈,假装刚才没有彻底搜查过一遍,“郁长官,是一个人住吗?”

这个问题让郁延心里咯噔一下。

毕竟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里住着一头幼龙,和一只H级心灵感应生物,在阿尔法象限的名录上,它们都被列为“高危级”。

他无比感谢蔺上校几个月前到访时,曾告诫过他基地内可能有监控——不仅是器械上,同样意味着隔墙有耳。

从那以后,郁延就多了个心眼,在自己长时间离开宿舍时,不仅会让龙崽和绒灵兽“赶”回到森林,也一定会清理干净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是的。”郁延回答。

他不觉得纽曼能看出来什么。

“那真是可惜。”纽曼轻笑:“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段时间,频繁驻外,只不过不是以军※事指挥身份,而是大使。你知道的,在那些陌生的地方,我们总会……稍微给自己找些乐子。”

郁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且觉得有些恶心。

有些人永远耐不住寂寞,比禽兽还不能自控。

布鲁斯太太仍健在,还有个已经成年的孩子,他们是不知道丈夫在外面常常换一个地方打一枪,还是默许了这种行为?

纽曼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你看,你还年轻,也没有家庭和伴侣——据我所知没有——在诺厄,你是最高级别的指挥官,换言之,整个星球都是你的。无论是权,还是人。你喜欢什么,都可以。”

他不加掩饰地说道:“来的时候有村民来迎接,我注意到一些年轻的姑娘很不错。”他笑了笑,“或者,你更偏向小伙子们?”

纽曼自以为开了个下※流的玩笑来羞辱郁延,没想到正中红心。

郁延看着中年男人的头发,同样是金发,可和法拉米相比,是那样逊色无趣,令人心生厌烦。

他冷淡地回答:“我会分析自己的需求,谢谢您的关心。”

纽曼并不惊讶于他看似自持的回答,毕竟年轻人刚刚走出校园都还害羞,迈不过那个坎儿。

但迟早会的。

尤其是诺厄这样偏离正常社会轨道的地方,鬼知道他会跟什么人搞在一起。

——当然,首先得活到那个时候。

“令郎近来如何?”郁延突然开口,“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医院里。”

提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以及想起他花了大代价做全身整形、却依旧恢复不了被西格玛射线损伤前的皮肤,纽曼的眼中闪过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嫌恶。

“托你的福,他已经回去远征军了。”

只不过,受伤的皮肤会比一般人更加脆弱,外加上面判定他的粗心与无能会连累战友,从此以后沃格特都上不了前线,留在后勤打杂。

碌碌无为,配得上他原本应得的一生。

这些纽曼不会告诉郁延。

他本以为会在这个年轻人眼中看见憎恨、羡慕、失望,或者任何一种该有的波澜。

可郁延的目光平静到令人惊诧,好像沃格特以及布鲁斯家族的所作所为,都与他从来没有干系。

纽曼想,是不是他已经从乔拣那里得知了“黑钻”的一切,并且将要继承。

若真是如此,不在乎远征军的小小席位也就好解释了。

毕竟,谁得到了“黑钻”,谁就手握了钥匙,通往富埒陶白的财富,和无出其右的地位。

……不。

他不会让他得逞的。

“黑钻”也好,财富和地位也罢,它们终将属于布鲁斯家族——他一定要让布鲁斯家族重新披上至高无上的荣光。

腕机响了。

纽曼看了眼讯息,阴恻恻地笑了。

“走吧,指挥官,蔡议员已经到了。你想知道的,待会儿在会议上,都会告诉你。”

*

这次特派视察小组的领导由三人构成:代表议会的蔡沛白议员,代表军※部的凯恩上校,以及代表皇家及贵族的纽曼·布鲁斯。

他们各自的来处,同样是现在帝国三权分立的基本形态。

会议室的全息投影老旧,和蔡沛白带来的文件不兼容,只好改用平面投影。

蔡沛白是个严肃的中年女性,留着干练的短发,比旁边的凯恩上校看起来更像军※部的人。

她用PADD滑动几页,是一些诺厄的三维地图,深深浅浅的色彩标记着不同的地形。

郁延很轻易地认出了森林腹地,以及地下连绵的、用黑色标记出的“未知区域”。

用蔺如松留给他的探测仪及特制眼镜窥见的情形,与之如出一辙。

郁延蓦然明白了:他们不是为了法拉米,而是冲着“黑钻”来的。

可蔺老传给他的文件中显示的项目成员名单,明明没有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

他们是从哪里得知的?

所谓的“授权”,又真的得到授权了吗?

提出这项计划的陛下仍然不知所踪,而负责它的老师忙于应对陛下的事情,暂时也没空处理别的

蔺老将这件事情透露给他,应当是有老师的授意;但也仅是让他知晓,没说过有进一步行动。

究竟是什么人泄了密,又是什么人指使他们行动?

蔡沛白用光标指了指那些深色区域:“指挥官,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郁延没有立刻回答。

既然他们是冲着这个来的,那么自己的回答、态度,其实并不会影响到后续行动。

蔡沛白仔细观察着年轻军※官的神情,比她想象中要更加镇定,没有泄露出不该有的惊诧。

旁边坐着的纽曼·布鲁斯开口,不再拐弯抹角:“是诺厄星上的独特矿产,我们将它命名为‘黑钻’。”

郁延负手而立:“您告诉我这个,有什么用意吗?是否需要我带领驻军,对这种矿藏进行开采?”

他这话说得巧妙,不仅将自己从知情人的范围中摘除,又重新立下诺厄的指挥权。

蔡沛白双手撑在桌子上:“指挥官,你对帝国的‘黑钻’计划是否有所了解?”

郁延神色如常:“我不知情,女士。”

“你确实不知情吗?”蔡沛白道,“你现在说出的每一句话,回答的每一个字,都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上级提问,若你知情不报,视为隐瞒,会根据后果程度进行处置,严重的话可能会送你上军※事法※庭。”

她平铺直叙的声线并不像恐吓,更像一种叮嘱。

蔡沛白再次问:“指挥官,你仍然坚持不知情吗?”

尽管对政※事没多少了解,不知为何,直觉告诉郁延,蔡沛白和纽曼·布鲁斯并不同一派。

且很有可能,在关于“黑钻”的事情上存在分歧。

然而无论如何,在老师决意公布之前,这个计划都不该从他口中先行说出,哪怕对方压上他职业生涯的砝码。

既然已经身在诺厄,从此名不见经传,他缥缈的前途,哪里比得上帝国极为重要的绝密项目。

蔺老说过“黑钻”能带来怎样的蝴蝶效应,若提前泄密,随之而来的,也许是成千上万的损失——金钱,以及性命。

郁延低垂眉眼,看上去很顺从的模样:“我的确不知情。”

纽曼的表情冷了下来。

不出所料,郁延否认了。

正是这个几乎没有犹豫的否认,更让他确信,乔拣一定已经把项目内容透露给了郁延。

蔡沛白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对这个回答满意与否,她点点头,没有再为难郁延,接着围绕着“黑钻”做了些无关紧要的介绍,仿佛几人前来只是在科普和宣讲。

无论对哪一方,都是场无用的会议。

*

散会后,纽曼找到蔡沛白,和她边说边先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内容是保密的,无关人员不能进来,郁延要亲自关闭投影仪、收拾现场。

“指挥官。”

方才会议过程中一直没出声的凯恩上校叫住他。

郁延敬了个礼:“长官。”

“诺厄星的生活如何?”

“您指的是哪方面?”

“随便聊聊,这是个无关任务的谈话,不用紧张,上尉。”

“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郁延说,“不过,长官,感谢您的赏识,我是少尉。”

凯恩有些惊讶:“你在成为诺厄指挥官的那天,就已经晋升为上尉了。你不知道吗?”他说,“这算是帝国对分配到偏远星球的指挥官们一些补偿。”

郁延的确不知道,这儿的所有人不是叫他长官就是指挥官,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他的军衔了。

还没做出什么战功,军衔就自动连升两级,离校官仅一步之遥,听起来对于刚出校门的年轻人们来说很有**力。

实际上,到了荒星之后,相当于断送前途,管他尉官校官,都没有意义了。

见年轻人默默思索,凯恩主动道:“你的回答不要有负担,上尉,只是因为我的一位友人曾经在这里做过一段时间副官,那时候执掌诺厄的还是蔺如松上校。我的友人……比较娇生惯养。他对这里的环境很不满意,成天抱怨,向母星频繁提交调任的申请。我想也不仅是他,除了蔺上校以外,这些年来过这里的人都在试图离开。”

他盯着年轻人黑色的眸子:“但据我所知,你从没申请过。为什么?是什么吸引了你?”

听上去是另一种打探消息的方式。

就好像潜台词是,‘是黑钻留住了你吗?’

郁延不会上这个当:“这里的环境充满挑战性,而我的士兵们也并不似传闻中那样懒散。他们都非常优秀,只是欠缺一些引导。”

“你是说,你就是那个将他们从歧途中拯救出来的人吗?”

“不,长官。”郁延不卑不亢,“我和他们一起寻找方向。”

凯恩上校笑了笑:“真是个了不起的回答。还有另一件事,在你回来之前,我和你的士兵们聊了聊,他们说你想要抓住这里的龙……叫……叫什么来着?‘法拉利’?”

“……法拉米。”

“哦对,是这个名字。”凯恩的的目光带着探究的深意,“进展如何,上尉?”

“还在部署中。现在是冬天,龙有冬眠的习性,我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观测到它的活动轨迹了。”

“冬眠,不是正好适合铲除吗?”凯恩问,“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理由,不能轻易靠近它的巢穴呢?”

……结果又绕回去了。

和负责推进的蔡沛白、来势汹汹的纽曼相比,凯恩才是那个真正的老狐狸。

先借口友人曾调任于此,打共鸣的感情牌,然后翻来覆去问各种看似关心他本人的问题,却没有一个离得开“黑钻”。

怪不得是由这三人组成的视察小组,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目的就是套出他的知情程度,或者拉拢,或者定罪。

很有可能,其中一个掌握了有用的信息后也不会于其他人分享,更优先去壮大自己那一脉的势力。

郁延明白彭遇轩那些关于帝国将有大震**的担忧——如今陛下这个主心骨有倾覆的可能,各路妖魔鬼怪,当然都要冒出来争权夺势了。

郁延以不变应万变,借着凯恩的话头说下去:“蔡议员刚才告知我,龙巢位置附近存在这种名为‘黑钻’的特殊矿藏,我对此还没有太多了解,如果它真如议员所言,活性充满了不确定性,那么贸然对龙发动攻击,可能会牵连到‘黑钻’、使其性质发生遽变。在有成熟的规划之前,影响未可知。我会在考虑妥当之后,向帝国科学院提交协助申请。”

这话一说,就是要避开他们这个视察小组、走正规流程——实际上这也是该做的。

就是和某些人的期望相悖了。

凯恩脸色不太好:“指挥官,你是不信任我们吗?”

“我并未,长官。只是无论是蔡议员、纽曼阁下,还是您,我想,都不是科研出身。出于对本地居民、物种及生态环境的考虑,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他把诺厄的居民放上了天平,砝码的重量瞬间不再对等。

而对手也没法放上更重的。

凯恩明了这段谈话不会再有进展:“郁延上尉,请你考虑清楚,做出最明智的决定,为帝国,为诺厄星,为你自己。”

这话说的,和“你好之为之”没有差别。

郁延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我会的,长官。”

不知不觉,他已经开始学着如何和朽木们打太极了。

*

一月的白昼短暂,夜色很快来临。

人类的居住地主要分布在森林和沙漠的交界处,这儿既不会太干旱,也不会过于潮湿,将沙漠剧毒的蛇虫鼠蚁拒之门外,更能远离森林中的各种猛兽,是最理想的地点。

纽曼·布鲁斯在凌晨一点起床,来到靠近沙漠的哨所附近。

交接班次的士兵还没有来,他站在瞭望台上极目远眺,夜色下的沙漠出奇得宁静,偶有波纹,像片深色的海洋。

纽曼已经四十多岁了,不再是可以随便熬夜的年轻人,大冬天的,这个点起来还真是有些困难。

他点燃了一根烟,尼古丁和焦油的气味让他清醒了一些。

进入帝国纪元以后,大帝就禁止再在母星范围内种植和加工烟草,只有一小部分迁址至靠近象限边缘的伴星,并且不能随意对外出售,除非有特别批准的供销渠道。

旧时代唾手可得的消遣,如今却成了奢侈品。

烟尾燃掉三分之一,有人来到了高台。

“抱歉,阁下,我来迟了。”

黑暗中的影子现身。

“嗯。”

纽曼掸了掸烟灰,并不多客套。

“伦勃特老爷近来身体可好?”那人问。

“还不错。他很重视你在这里的工作。”

“我很荣幸。”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老爷子失望。”

“我会的,阁下。您今日会议进展如何?”

纽曼把烟夹在手指之间,嗤笑“……那个小鬼,比我想象中还要难搞。简直油盐不进。”

黑暗中那个声音笑道:“他就是这样。我们所有人都习惯这个脾气了。”

“你们很喜欢他?”

“谈不上喜欢。据我所知,有些人一开始相当讨厌他。不过大多数还是敬佩的。”

“哈,倒是个帝国需要的人才。只可惜,挡了路……”

“您已经确定他是知情人?按您的说法,他对答如流,好像没有对不上的情况。”

“正因他没有破绽,才能证明是知情的。无知的人一定是有破绽的。唯有提前做了应对、创造假象,才能做到天衣无缝。”

“您说的是。他与乔少将、蔺上校的关系都非常亲密。上回蔺上校来访,全程都由郁上尉亲自接见,就连平时照料上尉生活的那个小鬼都没被允许跟随。”

“谁都不知道陛下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乔拣也一样。他们没了,蔺如松那个老头儿更是孤立无援。这个项目的其他成员都还留在母星,近期都没有任何和诺厄有关的行程。只可能是交给了郁延。”

“但我们并没有拦截到任何特殊的消息。唯一一封,蔺上校发给郁上尉的邮件,虽然经过加密,但也没有多么特殊的地方,只是企划书,比不您和蔡议员知道的多。”

纽曼闻言皱起眉。

这也是他一直觉得疑惑的地方。

既然乔拣把郁延当做后备方案,若自己有朝一日遭遇不测,由郁延全权接手“黑钻”项目,除了亲身到场交流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传递信息?

黑影问:“阁下,有没有可能我们一直找错了方向?”

“什么意思?”

“既然我们假定少将用的是特殊途径,那么可以排除信件这样普通的手段,也不一定就是即时通讯。因此,若郁上尉真的需要接收消息,这个消息,很有可能也不是从乔少将或者其他项目负责人那里发出的。”

纽曼看向他:“你的意思是,可能存在一个中转站——而且不在母星?”

“是的,阁下,我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这我倒是没想过。”纽曼沉吟道,“那接下来,按照这种思路,应该在诺厄星多搜寻搜寻不同种类的信息载体。郁延身边有出现过什么陌生人吗?”

“并没有。不过有段时间,他经常独自进入森林,不让任何人跟着,一去就是好几天。”

“森林……我知道了。行了,你工作吧,继续监视他。有变动我会跟你联系。”

“是,阁下。”

纽曼乘电梯离开瞭望台,走出哨所。

这颗父亲当年部署在诺厄星的棋子,蔺如松在任时没出什么岔子,但郁延比蔺如松要敏锐得多,难保不会察觉到。

如果有必要,他会在布鲁斯家族被牵扯进来之前,先下手为强。

他抽了第二根烟。

烟末飘散进寒凉的空气中,纽曼拿出腕机,拨出一个完全陌生的、不属于本象限的频段。

“您好,我是来自第一帝国的纽曼·布鲁斯。请帮我转接……”

*

视察小组一待就是一周。

虽然主要目的是冲着“黑钻”来的,但其他的表面功夫也要做好,每天不定时抽查士兵们的训练情况。

由于军※队性质特殊,新年假期必须是轮休。

法定的这二十天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正常放假,剩下三分之二还要继续坚守岗位。

正常休假是要提前一个月申请的,除特殊情况外,先到先得。

现在,留下来的那些人只痛恨自己当时贪假日值班那多出来的信用点,因小失大——谁想成天在上级领导眼皮子底下晃悠啊?

清晨常规训练,视察小组又来了,士兵们看见他们仿佛看见瘟神。

三人正交头接耳对士兵们指指点点,郁延离他们有一截距离,黄扬闵站在他身后,悄声道:“那些家伙已经找我抱怨不下一百遍了。”

“什么?”

“现在值守的这群小混蛋。”黄扬闵啧啧道,“昨天有八个人因为偷懒、走神、动作不标准,被凯恩上校单独提溜出来惩罚,一直练到晚饭时间。他们瘫在雪地里,饭都吃不下了。”

郁延想象了下那个场景,轻笑:“谁让他们不好好表现。”

他自己平时也会做一样的“判决”。

黄扬闵看着他的笑:“对,没错,就是这个。”

郁延:“?”

黄扬闵:“他们说啊,还不如被你惩罚呢,在凯恩上校这儿只能看见他的秃顶,而你呢,起码跑个十公里能博美人一笑——”

郁延:“……我建议他们停止这种危险的发言。”

第八天,也就是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三人总算有要走的意思了。

全体士兵松了口气。

但他们表示,在走之前,决定去森林腹地一趟。

名义上是看看监测巨龙活动的仪器,实际目的,当然是亲眼见识一下“黑钻”。

郁延的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黄扬闵苦口婆心劝诫各位长官,腹地非常危险,凯恩军※人出身还好些,像蔡沛白和纽曼这样没多少经验的,非常不适合。

可惜人微言轻,没人听他的。

郁延清楚他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不看到不会罢休的,只能安排一小队人马护送,乘巡逻飞船前去。

他倒不担心这几个人敢当场对“黑钻”做什么,或者惊动龙巢里沉眠的大家伙。

他担心的是另一个咋呼的小家伙。

从母星回来已经整整一周了,视察小组、尤其是纽曼严密地监视他,根本没有机会溜去森林。

也就是说,他已经一周没见到法拉米。

或者换个说法,法拉米已经一周没见到他了。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因为他是个有自控能力的成熟的成年人,但法拉米不是。

郁延不确定若是法拉米在森林中看见自己,会不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来。

尤其是,旁边还有个能读心的雪团子。

郁延自己倒是不在意纽曼对自己鲜明的厌恶,甚至他也能猜到对方是想找机会除掉自己的;面对一个贵族兼目前的上级,他只能见招拆招,不可能先伤害对方。

但宁宁不懂那么多,它曾在纽曼第一次绑架郁延时就想要发动攻击,幸而有郁延在旁及时拦下。

这次可没人能拦着它了。

万一宁宁再把这事儿告诉法拉米,简直不敢想象雄龙为了捍卫自己的伴侣能做出什么来……

郁延光是想想,头都大了。

他必须提前通知到法拉米,无论看见什么,都保持镇定,不要在没有准备之时愚蠢地把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

万幸的是,他是个有准备的人。

一周前,还在母星上,在彭遇轩的公寓里,接到黄扬闵的视讯、得知有人要来视察后,郁延就已经提前着手安排了。

首先,法拉米会先回到森林,最好能和宁宁汇合;

在那之后,郁延也许会有要联系他们的时候。

但视察小组必定会监视他的行程,这样一来,他是绝对不能自己去森林里找两个小家伙的。

因此,郁延需要一个既信得过、又不显眼的助手,替他去完成这些事。

——既见过法拉米和宁宁、又是原住民的阿岚,自然成了不二选择。

当日,郁延在结束和黄扬闵的通讯之后,第一时间打给阿岚,交代他把剩下一半的假期往后调,回到村里,近期都不要出现在基地,也不要主动联系自己。

现在,就是这些筹备生效的时刻。

随视察小组出发之前,郁延想办法联系到了阿岚,用先前约定好的暗号让对方先跑一趟,一定要按住法拉米。

小组进入森林当日,郁延都提心吊胆,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阿岚虽然看着年纪小,叽叽喳喳的没个正形,但办事还是靠谱的。

龙崽和绒灵兽始终没有露面。

视察小组如愿看见了地下连绵的、绚烂如黑色极光的矿物,受到的震撼不比曾经的郁延少一丝一毫。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盘算,满意而归。

持续这么久的检视总算要结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郁延也总算睡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好觉。

他把自己蜷缩起来,高强度运转这么久的的大脑终于得到一些休息,反而有些空落落起来。

毕竟,在另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睡了那么久,如今要独自入睡,由奢入俭难。

快了。

他闭上眼睛。

明天之后,他就能把他接回来了。

*

郁延被剧烈的头痛惊醒。

窗帘没有拉,外面仍是沉沉的夜色,无声无息下着雪。

郁延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半。

其实也不是今天才疼的。

这几天都一直断断续续不太舒服,只不过之前没在意,毕竟面对视察小组工作连轴转加上精神高度紧张,大脑超出负荷很正常。

但疼成今天这样,就不太对劲了。

他下床翻找止痛针,和药片比起来虽然会有更强烈的副作用,但相比之下起效也更快。

清晨还要送视察小组走,他得表现好点儿,不能浑浑噩噩掉链子,让那些人抓住把柄。

郁延找出针剂,刚要给自己注射,又是一波强烈的、仿佛要杀死他的疼痛。

他眼前一花,差点晕过去。

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郁延咬着嘴唇,让自己清醒一些,将药水推进上臂,然后脱力靠着橱柜滑下,瘫坐在地上。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这种药剂理论上是十分钟左右起效,郁延以前也用过,的确很快速。

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了,疼痛仍然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郁延强撑着翻出检查仪,从头到尾扫描了一遍,大脑区域反反复复查了四五遍。

……一切正常。

但他仍在头痛。

他轻轻用后脑撞着橱柜,试图用外部的挤压减轻来自内部的折磨。

郁延闭上眼又睁开,望着屋内令人压抑的、快要喘不上气的黑。

如果不是仪器损坏,如果不是药剂过期,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不是他在痛,而是法拉米。

法拉米给予他的那个所谓龙类伴侣的印记,是一种相当强大的联结。

不仅能传递指向明显的想法,也能够随时随地感受到彼此的身体情况。

印记彼端持续传来强烈的负面体验,那多半说明伴侣的状态很不好。

换言之,法拉米现在非常不舒服。

而他不知道什么原因。

若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郁延起码能估测一下有哪些可能性。

但无论是小龙崽还是人类形态的法拉米,都十分健康——可能过于健康了,才能精力充沛到成天缠着他也不嫌累。

偏偏是第一次。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在视察小组离开前一晚。

他身上背负着多少使命,不可能放下一切去查看对方的状况……

静谧的夜里,倏地响起腕机的铃声。

平日里习惯的动静,今天听起来如此刺耳。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

郁延下意识眨了下眼,有一滴从睫毛滴落,如同泪珠。

他摁下接听。

阿岚的声音恐慌地蹿了出来。

他嗓音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指挥官,指挥官你快来看看吧,米米很不对劲,好像、好像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