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延气喘吁吁倒在雪地上。

跟一头精力充沛或者说是过盛的龙打雪仗, 一定是他这辈子做过最蠢的决定。

哪怕人形的法拉米没有龙翼加持,却依旧身轻如燕,雪地完全没有限制他的行遇訁。动, 视力和力量又远超过人类,根本是碾压状态。

郁延刚开始自诩体力和耐力都是人群中的佼佼者,陪他玩玩儿也没什么,竟然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军校那些让人叫苦不迭的体能训练, 跟这个比起来, 根本就是小儿科。

种族差距, 真不是一星半点。

“我认输了。”郁延人生头一回说出这句话, “歇一会儿吧, 好吗?”

法拉米正在兴头上,当然不想就此打住,但他是头体贴伴侣的好龙:“老婆你没事吧?”

“有点累, 歇一会就好了。”

那个暧昧的称呼郁延已经麻木了, 习惯性地回答。

然后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他现在可是在整个阿尔法象限人口最密集、最繁华的母星,不是在荒凉的诺厄!

郁延猛然睁开眼,发现兰卡姆多公园依旧只有星星点点的游人。

除了刚才那群打雪仗的小孩, 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孩子们注意到他的目光,纷纷鼓起掌来。

谁都会打雪仗,但这么专业的还从来没见过。

角度之刁钻,技巧之纯熟,把他们都看呆了。

这就是他们心目中打雪仗的偶像啊!

愿称为雪地之王!

郁延一生中受到过不少赞扬, 但因为玩雪……还是头一次。

他看了看四周, 没有彭遇轩的身影。

室友之前说要去洗手间, 这都快一个小时还没回来。

郁延打开腕机, 发现对方留了条消息, 说是家里妹妹有点儿不舒服,先回去看看,以后再找他。

不告而别可不像彭遇轩的风格,不过有急事也难免。

“他不回来了吗?”法拉米问。

“嗯。”

“那我们呢?”

“等会儿找个地方先住下来。”

郁延想起这个就头疼,正规的旅店都要扫描登记身份信息,可法拉米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户。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溜进来的。

“‘等会儿’?”法拉米重复他的话,“现在不走吗?”

“……还没歇好。”

真不想吃承认。

阳光在雪地上反射得过于刺目,郁延抬起手臂捂住眼睛,有些困顿。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周遭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孤独得仿佛身处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且不说那些小孩怎么停止玩耍了,光法拉米能安安静静的,就不对劲。

有了上回的教训,郁延及时睁开眼查看。

法拉米正在他十米开外的地方堆雪人,在完成之前那个半成品,专注得像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

严格来说这根本不是个雪人,毕竟它只有半截身体——或者说,就是个球。

但又不是随随便便搓的球,法拉米认真地给它捏眼睛,甚至还小心地勾勒出类似绒毛的东西。

好的,郁延看出来了,这是宁宁。

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法拉米大言不惭:“当然是跟着你呀老婆。”

“……我怎么没发现你?”

“我坐在最后一排。”

“我要听实话。”

“……我在涡轮机控制室里。”

郁延突然就不太想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了。

他说:“你没把宁宁带上吧?”

法拉米摇摇头:“它帮助我上了你们那个会飞的……”

“舰船。”

“对,舰船,然后就回去了。”

……行吧,郁延想,起码还有一个是乖乖听话的。

他依然躺在那儿,不愿起来。

不愿考虑把宁宁自己留在诺厄星(虽说它本来就是那里)可能产生的后果;

不愿打算今晚如何瞒山过海携带“黑户”住宿;

不愿担忧陛下失踪和第二帝国;

不愿回忆总在脑海里盘旋的关于老师、蔺上校和“黑钻”的一切;

不愿思考真正的恶龙法拉米和身边这一个日后何去何从……

他的心里总是装着很多很多东西。

无人分享,无人倾诉,全都要自己一个人背着向前,总压得他骨骼发痛。

小的时候也希冀过要是有谁可以依靠就好了,后来学会了不去期待任何人做停泊的港湾。

只要一直航行在风雨里。

此刻天地寂静,唯一适合做的就是发呆。

法拉米结束了自己伟大的雕塑事业,拍了拍手上的雪,走过来,走到他身边,看了他一会儿。

突然低下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这是一个非常轻的吻,快得让他措手不及,快到像一个错觉。

但原本被寒天霜地冻得冰凉的嘴唇上那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又告诉郁延这是真实发生的。

郁延睁大眼睛,梦呓般:“……你在做什么?”

法拉米看起来也同样对自己刚才下意识的动作感到困惑,像个懵懂的小孩子一样重复他的话:“我在……做什么?”

人类比龙类更能理解双唇接触的亲吻意味着什么。

这和抱着他睡觉、用脑袋蹭他之类小动物般讨好的举动完全不同,有了本质上的差别。

他不知道法拉米究竟明不明白。

郁延久久没有言语。

法拉米自顾自琢磨了好一会儿,像是忽然解出了谜题,半跪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两边,双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喜悦:“我好喜欢你……所以想亲亲你。”

好不好?

他像往常一样撒娇。

不等郁延回答,又低头亲了他一下。

然后是又一下。

*

最终他们住进了彭遇轩的公寓,而后者回父母那里。

既让他们免于被查到的风险,彭遇轩的妹妹也能多和驻外的哥哥多见见面。

听上去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至于彭遇轩有多辛酸泪,另外两人无从知晓。

彭遇轩的公寓小巧精致,是个复式结构的LOFT。

法拉米第一次看见楼梯,很惊奇,踩上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像是怕踩踏了。

幸好不是木头的,不然就他这个新鲜劲儿,五分钟之内上上下下十遍,迟早能吵到邻居来投诉。

楼上的层高并不算低,只是法拉米的个子实在太高了,几乎要顶着天花板,让生活在广袤森林中的龙很不习惯。

幸好楼下也有张沙发床,在郁延看来,他们一人睡一个,再合适不过。

但法拉米振振有词:“我不抱着你怎么睡觉呢?”

“你就算不抱着我,也可以的。”

“不可以,我做不到。”法拉米说,“而且你也会睡不着的,我怕你睡不着,所以才千里迢迢跟过来。”

这话谁信啊。

法拉米看他铁面无情,低头瞅瞅自己:“那我变小好了。

他的逻辑很简单,人形显得太拥挤,那变成小龙崽就好了嘛。

眼看着龙鳞从他的脖颈出浮现出来直至攀爬上脸颊,郁延赶紧叫停:“不行,你不能在这儿变成龙形,任何时候都不行。”

他叹了口气:“再说了,你也不一定非得跟我睡在上面,我们可以一起用这张沙发床。”

还真是一根筋的生物。

法拉米显然没想到这个方案:“对哦。老婆你好聪明啊。”

郁延:“……”

接下来他们度过了荒**无度的几天——指的是,不工作,睡懒觉,每天只顾着吃喝玩乐这种少儿也宜的放纵方式。

郁延带法拉米去了许多不需要门票(即意味着无须身份检查)的地方,后者对人类的建筑和技艺十分感兴趣,丝毫不觉得枯燥。

两人并肩而行,就像当初彭遇轩眼里看到的那样,般配而靓丽,颇为吸引眼球。

郁延不喜欢成为目光的焦点,把围巾拉到眼睛下面,遮住半张脸。

可以的话能蒙上整张脸更好不过。

法拉米看见了,就会凑得很近很近问:“老婆你不舒服吗?”

实际上没有做什么。

但这个位置,会显得很像在……当街热吻。

自然只会让回头率飙升。

郁延推推他:“……我没事,走吧,换个地方。”

法拉米没有异议,全听老婆指挥。

实际上去哪里、做什么,对法拉米来说都无所谓。

他一百多岁了,在龙族中尚显年轻,但在定居诺厄之前也是跟着父母在各个星系、星域迁徙过一段日子,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比起随便一个人类只多不少。

重要的是,这些天他可以和老婆从早到晚待在一块儿,再也没有什么需要郁延单独离开的训练不训练——这难道不正是假期的意义吗。

彭遇轩会时不时来跟他们一起吃顿饭,他家离兰卡姆多不远,搭穿梭机来回只要一个小时,

有一次他带了妹妹一起来。

女孩儿跟哥哥长得很像,也的确如彭遇轩所说,被海边的烈日晒黑了——而肤色让他们看起来更加相似。

郁延和彭遇轩同寝四年,自然是认识妹妹的,以前彭遇轩同她视讯时还会拉上自己打招呼。

如果说彭遇轩对郁延是暗恋,那么妹妹就是明恋了。

她大胆又活泼,双手托腮星星眼望着郁延,毫不掩饰自己的倾慕:“阿延哥,我听我哥说了,你还单身,考虑考虑我怎么样?”

郁延在脑海里感觉到了法拉米鲜明的怒意,通过印记安抚:「她只是开玩笑。」

「真的?」

「真的。」

「那你不会考虑她?」

「不会。我向你保证。」

「那好吧。你只能是我的。」

「啊对对对。」

郁延退出脑内聊天频道,见小姑娘还在等自己回答,轻咳一声:“你还小,现在不应该考虑这些。”

“你以前就这么说。”妹妹很不服气,“我都成年了——我已经上大学了。”

郁延还在充满耐心地劝,法拉米在旁边听得愈发不耐烦,手指轮流敲着桌子。

这位的眼神看起来很想违法犯罪,识时务者为俊杰,彭遇轩一把揽住妹妹的脖子向下按:“吃饭吃饭,再不吃就凉了。”

凉的可不仅是饭。

妹妹把他的胳膊掰开,像是刚刚发现法拉米的存在似的,惊奇道:“小哥你也好帅啊!”

或许是她的语气很真诚,法拉米很受用,表情也放松了下来,骄矜地扬起下巴:“你眼光不错。”

郁延:“……”

妹妹嘻嘻笑,又扭头看向彭遇轩,顿时转为嫌弃:“老哥,你朋友都是些大帅哥,你再看看你自己,怎么回事啊。”

彭遇轩:“……”

这破日子没法过了。

*

除了吃喝玩乐,他们之间每天会有很多、很多、很多的亲吻。

自从那天雪地上的一吻,法拉米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发现了比抱着郁延睡觉还要快乐的事情。

每天都缠着他说一万遍。

“老婆来亲亲嘛。”

“亲一下好不好?”

“再来一次吧。最后一次。”

“我刚才说的是这一分钟的最后一次。”

蛮怪的。

郁延已经掌握了这家伙的相处之道——那就是,顺着他。

既然他总能有耐心和毅力磨人到自己点头,那么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答应算了。

况且……

郁延不会承认的是,那滋味确实不错。

他从来没谈过恋爱,也不怎么关心别人的,对法拉米的吻技无从比较。

可就是那么温柔缱绻的亲吻,叫他同样心醉其中。

好在法拉米一样是个单身龙,会亲他没错,也只会这么多。

嘴唇的相触和轻轻辗转,没有更深。

单纯地表达着喜爱,丝毫不掺杂情※欲。

郁延大多数情况下只接受,不回应。

毕竟接吻对象是个龙这件事,还是让一直把缉拿巨龙作为目标的自己心有芥蒂。

偶尔也会忘了今夕何夕,任他宇宙坍缩、世界毁灭,只要眼前人。

他们利用一切时间来亲吻。

清晨睡醒,午后小憩。

闲逛于公园,散步到港湾。

一幅画前,一棵树后。

甚至大胆到人群熙攘街头,漫天烟花之下。

每一次,都比上次沉溺得更多一点。

郁延想,这是个潘多拉的魔盒。

明知飞出的99%都必定是厄运。

还是期待那1%可能的美妙人生。

*

假期的第七天,彭遇轩的妹妹和朋友们组织了个慈善电影活动。

播放的都是些几十年前的纪录片,采访这些年保家卫国的士兵们,包括第一次龙族入侵战争和后两次伏龙战争。

活动旨在让更多人了解老兵们的功绩,筹集到的所有善款也将全部捐赠给他们。

「龙」这个词在母星上的确是禁词,但为战争流过血拼过命的士兵们不是。

帝国向来以最高礼遇感谢他们曾经的付出,被守护的子民们也不会忘记他们的所作所为。

这样的活动是很常见的,郁延还在上学的时候自己就参与过几回。

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今天一同观看影片的人是法拉米。

活动是彭遇轩叫他们来的,说是妹妹一定想要两个帅哥来捧场。

彭遇轩只听妹妹说了是电影节,不清楚主题;而且就算知道和龙有关,也不会多想,毕竟在构成单一的阿尔法象限中,人类和龙类的战争中无论哪一次,舆论当然都会向前者倾倒。

他不可能想到郁延身边那个令他羡慕的疑似男友,正是被攻击的另一方种族。

郁延在来之前同样不知道,法拉米甚至很兴奋可以一起去看电影——他们前两天刚去过电影院,那样幽静的环境很适合抱着老婆亲亲。

在到场之后,在纪录片开始播放之后,一切都陷入了凝滞。

郁延坐立不安。

总是话很多的法拉米,今天一反常态得沉默。

全息影像变换的光影落在法拉米的侧脸,明明灭灭,勾勒着他精美如雕塑的线条。

郁延认识他这么久,无论是奶龙形态还是人形,总是叽叽喳喳吵闹得像个小鸟,围着他打转。

还是第一次这样安静。

连郁延主动去勾他的手指都没有什么反应。

只轻轻回握,将人类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好像那成了他与这个对他充满了憎恶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尽管不太礼貌,郁延还是决定提前结束观影。

跟彭遇轩和妹妹道歉后,他带着法拉米先离场。

他们没有搭穿梭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天空还在细细下着雪,有一些飘落在郁延的围巾上,开出一朵一朵小小的、晶莹剔透的装饰。

郁延不记得路线,时不时要拿出PADD看一眼。

他没戴手套,手指冻得通红。

第三次之后,法拉米从他手上接过PADD:“我来吧。”

这是他从看电影之后,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郁延把围巾向下拉了拉:“你看得懂吗?”

“大概。”

郁延想,怎么还变成惜字如金的酷哥了。

法拉米牵过他冰凉的手,揣在自己大衣的口袋中。

他抬头看着坠下的絮絮银白:“诺厄的雪就不会这么温柔。”

总是汹涌的,铺天盖地的,不对任何无法经受考验的弱小生物宽容。

“母星所有的自然现象都是经过调节和控制的,确保不会产生任何灾害。包括暴雪、大雨,或者海啸、地震、台风。它们依旧会发生,只不过力度减弱,或者转移到无人区。”

每次说到这个,郁延都很佩服这些科学家和工作人员。

法拉米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能这样?”

郁延点点头。

“你们人类,真的很聪明。”法拉米吸了口气,“这是真心的夸奖。”

“……那我应该说,谢谢?”

法拉米摇摇头。

现在是晚上十点,街道两边的灯依旧亮如白昼。这在贫瘠的诺厄星上是见不到的,村民们几乎日落而息,驻军基地更是有严格的作息时间。

他眺望那些连绵的暖色灯光:“我家里人不爱参与族群的事儿,他们只喜欢旅游。能去到的地方都要去看看,每一个待一段时间就换。”

郁延拨弄了下额发上的雪花,想着,终于还是要开启这个话题了。

“今晚电影里的那些……战争,我们一次都没有经历过,不是在其他地方玩儿,就是在睡觉。”法拉米问,“我们……我是说我们的种族,真的如此憎恨着彼此吗?”

“没有谁会对屠戮自己同胞的敌人宽容。”郁延轻声道,“换做是你也一样。”

实际上法拉米并不能。

龙既没什么共情能力,也不是亲缘纽带强烈的种族,比如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到父母是什么时候了。

几乎在教给孩子所有生存的本领之后,龙类就脱离了血缘关系的枷锁。

龙是依靠“宗族”而凝聚的,而法拉米家恰好是不参与这些事务的那一支。

换言之,他离开父母身边后,就是这茫茫宇宙中独立的个体,直到找到认定的伴侣。

如果连对家人的感情都不深,更别说其他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同类。

刚才电影和照片中看见伏龙二※战、三※战那些巨龙伤亡惨烈,他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活该。

即便法拉米没有集体荣誉感这种东西,现场人类对巨龙的痛斥,还是有些刺伤了他。

不过,他也没有那么在乎。

唯一值得他在乎的,只有郁延的想法。

“你呢?”法拉米问,“你也一样恨着龙族吗?”预。研拯里

郁延不知如何回答。

他在诺厄星上的确想要抓住恶龙,但并不是因为私人恩怨,纯粹想要因此立功,想办法调离诺厄,回到远征军——那是以前的想法。

现在,他也迷茫于自己的期望了。

人类的确是软弱的,会因感情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改变许多。

至于和龙类的几次战争,后两次都不在母星上发生,第一次他还没出生,都没有深切体会。

更何况,与人类爆发冲突的是巨龙,和法拉米是不同的。

他只不过是森林里无忧无虑的小龙崽,以及现在喜欢缠着自己的青年。

路灯将穹顶飘坠的雪照得透亮,如梦如幻。

它们沉默地、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又经过一个街角,周围已经看不到行人了。

法拉米站定,解开大衣前襟的扣子,将人类拥入怀中。

他的手掌放在人类的后颈上,放柔力道,如同安抚。

法拉米低声道:“不管我什么样子,你都不会讨厌我吧?”

郁延没有挣脱。

他靠在法拉米的胸膛,却听不见心跳。

在这一刻,他无比鲜明地意识到自己正付出感情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人类」。

他心想,我不知道。

但他通过印记轻声呢喃,「我希望。」

*

那之后,他们不再提起这件事。

假期总是过得飞快,和工作日相比,时间似乎调了倍速。

第十天晚上,郁延叫了外卖,准备待会儿和法拉米看一个动画电影——没错,这位成熟的龙先生找到了自己在人类各种各样娱乐项目最爱的一种:看卡通片。

他先洗完澡,催促着法拉米去。

法拉米保持了龙类的习性,不喜欢人类奇怪的光波浴,还是更喜欢用水浴。

郁延调试投影,准备餐桌的同时,听着浴室哗啦啦的水声,难免不去想象那些水流是如何冲刷过法拉米的……

他的手指一顿,发现自己差点把汤倒进碟子里,赶紧矫正心思,忽略掉有些发烫的脸颊。

不一会儿,浴室的水声停止了。

推拉门的动静,然后是脚步声。

郁延头也不回:“把衣服穿上。”

“……”

那边安静了几秒,果然又回去了。

郁延笑着摇摇头。

他对他越来越了解了。

等到法拉米不情不愿地披上浴袍重新回到客厅,郁延抬头就看见他滴着水的长发。

水浴就是这点不好,会打湿头发。

再加上法拉米的又长,地板上留了一路湿哒哒的印记。

郁延皱眉:“怎么又不吹头发?”

“你给我吹嘛。”法拉米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他不喜欢看老婆对自己皱眉,于是选择不看,耍赖地抱着郁延的腰,埋在他的腹部深深地嗅了嗅,“老婆好香。你怎么总是这么香?”

“少来这套。”郁延戳戳他的头顶,“我们用的同样的沐浴露。”

“怎么会呢?”法拉米抬起脸,金瞳一如既往熠熠发光,的确是字面意义上的发光,“你那么好闻。你要相信我,我鼻子很灵的。”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郁延推开他,认命地去找吹风机。

除了接吻时,法拉米会是个令他迷醉的成年人,其他大部分时候郁延和他相处都像在带孩子。

不过想想看,龙形态的法拉米的确是个看起来刚破壳不久的小幼崽。

撒娇卖萌粘人的程度和人形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因为小小一只,看上去更容易叫人心软。

说到这个,他还有点儿想那个小家伙了。

满屋子乱飞,用尾巴帮他拿东西;可以抱在怀里,而不是总被变成人形之后的法拉米当成娃娃一样抱着。

“不要想他!”人形的这位气鼓鼓地开口。

郁延一愣,估计是自己心里想得太大声了。

有印记就是这点不好,很多时候思想就像在裸※奔。

即便他不是特别注重隐私的那种人,也觉得微妙:“不要偷听我在想什么。”

“我没有偷听。”法拉米抗议道,“是你想得太大声了。”

所以还是我的错吗。

郁延清楚这事儿掰扯也没用,干脆跳过,拿着吹风机走过来,回到刚才的话题:“你们不是同一个吗?”

法拉米端端正正坐好:“是同一个,但我希望每次我以怎样的形态在你面前,你就最喜欢我那个样子。不然我会很吃醋。比如现在,你是不是最爱这个金发帅哥?”

说完还撩了下头发。

郁延不怎么温柔地拽住那些绸缎似的金发,打开吹风机:“别臭美了。”

“怎么能叫臭美?”法拉米从镜子里看他,表情大为震撼,“这不是事实吗?”

郁延:“……”

还没完了是吧。

“哎哎,等一下等一下。”

郁延关掉吹风机:“怎么?”

法拉米猛地拽住他的睡衣领子。

力量让郁延不得不弯下腰来,那张俊美无匹的脸庞突然在眼前放大,的确叫人恍惚心悸。

法拉米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在他淡色的唇上亲了一口,松开手后笑眯眯得像个得逞的狐狸:“这下看清楚了吧?”

郁延没说话,站直身,整理着衣服,唇角一直勾着弧度。

法拉米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然后。

“嗷嗷嗷痛痛痛老婆我错了我错了呜呜呜我的头发可是我的命啊不不不你才是我的命——”

*

郁延窝在法拉米怀里,打了个哈欠(_ _)( - 。 - )(~O~)……( - 。 - )

这个动画片明明写了推荐3-12岁儿童观看,却有三个小时的时长——小孩真的有这么长时间的注意力吗?或者说他们的家长真的会允许孩子看这么久的动画片吗?

郁延困得脑袋直往下点,呵欠打得满眼泪花。

法拉米依旧看得聚精会神,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也不知是他心智不够健全,还是不该用人类的法则衡量异族……

在郁延又一次差点倒向前面,法拉米摁住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再看十分钟。”法拉米保证道。

事实上他的声音一直很动听,微微的低哑,近在咫尺时气流若有似无搔着耳廓,很……性※感。

如果说出口的不是看动画片,会更加分。

郁延就这么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直到被腕机的通讯铃声吵醒。

腕机原本放在投影仪旁边充电,郁延揉了揉眼,正要起身去拿,法拉米按住他:“我去吧。”

剧情正好到了精彩的部分,他起身的动作缓慢又小心,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荧幕。

郁延无奈:“算了,你坐这儿看吧,我自己拿。”

彭遇轩是个颇会享受生活的人,这间小公寓装修得也很漂亮,比如放投影的这里正对着懒人悬浮沙发,整个区域都在原木色的榻榻米上。

为了不遮挡影像,郁延坐在榻榻米的台阶上,拿过腕机。

不巧的是,他刚才是关机充电的,只有重要来电才会显示;这会儿忘记了,断开光能蓄电器后还得重新启动。

更不巧的是,重启之后反复闪退,不得不又多折腾了一段时间。

他这块腕机是老款,四年前刚考进军校时老师奖励的。

如今腕机几乎几个月就会技术全面升级、更新换代一次,他的配置早就不太跟得上了,但能满足日常通讯需求,也没有特别换新的必要,反正能凑合着用。

和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学生时代的郁延没有来自家庭的支持,只有“晨星计划”的补助和学校的奖学金。

第一军校是精英的摇篮,学费、住宿费、生活费高得吓人,他的这些津贴虽足够覆盖,但也仅限于此了,很难有结余。

他会做外勤任务来挣些信用点,好去支付另一些高昂的修学分活动。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信用点必须节省花在刀刃上。

显然,腕机并不是。

就在他和腕机搏斗的几分钟里,等不及的某人暂停了动画片,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嘟囔道:“别接了嘛。来睡觉吧?”

假期里的法拉米就像有皮肤饥※渴症似的,一会儿都离不开他。

郁延拿他没办法,任他像个大号树袋熊一样趴在自己背上:“我看看是谁,如果不重要就不接了。”

总算折腾开机,他看了眼未接频段的备注信息。

黄扬闵。

怎么会这个时候打来?

即便诺厄现在有两个新来的副官暂时指挥,但他们毕竟对驻军的事务还在熟悉中,大部分事情还是黄扬闵代为管理。

这个尽职尽责的手下每天都会整理基地日志从PADD上发给郁延,也在新年夜发过祝福的消息,但非常懂得分寸,绝不会贸然打搅。

如果他在这样平静的夜晚突然使用语音呼叫,那么,一定是发生了不平静的大事。

法拉米也看见了备注,不大高兴:“怎么又是这个人啊。”

“基地有事儿吧。”郁延离开他的桎梏,“你继续看,我去给他回个视讯,很快救回来。”

“还要视讯?语音不够么?”

“视讯更方便点,如果真的有什么麻烦事发生的话。”

“我不喜欢他。”法拉米强调,“很不喜欢。”

郁延想,你能喜欢谁呀,我身边出现的所有人类非人类你都不喜欢,连绒灵兽有时候都碍眼。

法拉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想要得到确认:“你也不喜欢他对吧?”

“他是我的士兵,我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没有喜欢不喜欢。”

“阿岚呢,阿岚也是吗?”

“……也一样。”

“你犹豫了。”

“……”

“好吧,我可以允许你稍微喜欢阿岚一点,因为我有时候也觉得他还不错。但只能有一点点。”

“好,一点点。”

“绒灵兽可以比阿岚多一点,但也只能多一点点。”

郁延叹了口气,在这儿拐弯抹角,不就是为了……

他起身,主动搭上法拉米的肩,弯腰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我最喜欢你,好不好?”

法拉米又惊又喜的表情告诉他,的确很好。

总算完成了哄孩子的艰巨任务,郁延拿着腕机去了阳台。

外面还是挺冷的,目之所及皆是岑寂的银装素裹。

视讯接通以后,郁延看见黄扬闵身后明媚的阳光。

对方同样看见他这边的黑夜,呆了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不起长官,我忘记了时差……”

“没关系。有什么事情?”

黄扬闵咳了下,表情敛成严肃:“长官,我很抱歉您的假期或许要提前结束了。”

郁延蹙眉。

这可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你说。”

黄扬闵的眉头同样拧成纠结的疙瘩:“帝国突然派了秘密小组来诺厄视察,就在一个小时前。授权已经验证过了,是真的。来的长官们说,想要尽快见到您,了解情况。”他的眼神闪烁了下,“也就是说,需要您结束假期,立即返航。”

漆黑的苍穹之上,重新飘起了雪。

*

和新年的第一天一样,彭遇轩来见郁延之前,买了咖啡。

不一样的是,这次买了三杯。

郁延之前已经跟他说了要先回诺厄的理由,彭遇轩表示理解,上级指示必须服从;但他仍觉遗憾。

上一次见面,是半年前。

下一次呢?

两人已经在不同的象限,和不同的命运轨道上了。

离别的条件一旦成立,再想相聚,就成了难上加难的奢望。

他送郁延到星港前,两人并肩望着忙忙碌碌进出的穿梭机们,它们把乘客送往停泊在太空中的母舰,大型舰船将在那里出发。

星港的占地面积大过兰卡姆多湾。人类在这一刻是如此渺小。

郁延问:“你还记得四年前,开学的第一天吗?”

“所有人一起去参观军※用船坞那次?”

郁延点点头。

彭遇轩当然记得。

正是那天,他看见了队伍最末没有和任何人闲聊、也没有忙着拍照的郁延,后者只是静静地仰望,仿佛聆听这些机械与金属巨大的脉搏。

明明身在人群,又不属于人群。

那样特别。

郁延不知他所想:“我们总用‘群星与你同在’这样的祝福。可群星是亘古不变的,而我们不会一直在。”

“是啊,所以那才是不着边际的、但美好的祝福。”

郁延微微笑:“换个角度想,星星也会爆炸、死亡。而我们终将成为星尘的一部分。也算是种永恒。”

彭遇轩有些诧异:“怎么突然想这么哲理的事情?”

郁延夸张地叹了口气:“只是感慨我的假期就这么结束了。好了,我要走了,你也回去吧,这些天辛苦你了。”

“跟我还客气?”

“那就不说谢谢了——珍重。”

“珍重。”

他们并不说再见。

这次是真的要告别了。

彭遇轩眼眶有点儿发酸,但他绝不会丢人地在好友面前落下泪,赶紧冲他俩挥挥手,央求这两人快点走。

他看着两人的背影,希望郁延那个疑似男友能够照顾好他——

金发男人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瞥了自己一眼。

彭遇轩有种不妙的预感。

于是,在他的注视下,那家伙一把搂过郁延的腰,亲了上去。

然后回过头,冲彭遇轩的方向得意地一笑。

彭遇轩:“……”

好吧,看来可以把“疑似”这个自欺欺人的定语去掉了。

估计是早就看自己不爽了,碍于郁延,一直不敢发作。

临别之际,再不做些什么就来不及了,总算逮到机会宣示主权。

好家伙。

郁延现在什么心情彭遇轩不知道,但从他自己来看,情敌的诡计是得逞了。

那样稳重内敛的郁延,却找了个如此孩子气的家伙,还真是……

彭遇轩笑着摇了摇头。

也好,未来有人替代我,光明正大地去爱你。

不顾一切地守护你。

跨越所有办得到办不到的障碍,只为和你在一起。

他喝光剩下的最后一点咖啡,将杯子扔进垃圾桶,转身离开,踏着雪路,走向另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