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延早就该知道, 自己担心的事情或早或迟,总会灵验。

或者说,法拉米早上那么乖巧,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他再怎么也想不到,法拉米能胆大包天至此。

这家伙究竟是怎么瞒着自己从诺厄上了星舰、一路跟踪到这里的?

不过,此刻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自己身边,起码证明了他真的蒙骗过了所有检测装置。

他相信, 这其中绒灵兽功不可没。

郁延当然想知道来龙去脉, 但眼下人来人往, 不是质问的好时机。

更何况他在彭遇轩探究的目光下都快抬不起头了。

对面的彭遇轩震惊程度不亚于突然亲历小行星爆炸——这个漂亮又不失英气的金发男人, 很明显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细微的肢体动作不会骗人, 他和郁延有着远超陌生人的亲昵。

他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对面两人。

一个黑发,一个金发;一个沉静,一个耀眼;一个清秀, 一个英俊。

明明看起来是两个迥异的个体, 等坐在一块儿,又是如此和谐。

他不得不承认,非常般配。

“阿延, 这是……”

‘你男朋友吗’几个字被咬断在舌尖。

但郁延的确每个字都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是我的……朋友。抱歉,我忘了告诉你,我们是一起来的。”

彭遇轩:“……”

这种事情真的可以忘记吗?

但他聪明得没有挑明:“是在诺厄认识的吗?”

“嗯。他是那里的原住民。”

这话倒没有说谎,住了一百多年的龙和出生、长大在那儿的人类一样,都可以称作为原住民。

彭遇轩点点头, 假装不知道诺厄星的居民都是深色皮肤和头发。

金发男人在郁延说话时就托着腮专注地望着他, 一眨不眨, 眼中的热情和爱慕都快溢出来了。

彭遇轩看到了郁延的尴尬, 但没有看到郁延在桌下踩了那人一脚, 才让后者把视线收敛一点。

“咳,你好,我是彭遇轩,是阿延……郁延的室友。我们是大学同学。”

这回他主动伸出手。

男人回握了他,笑容璀璨得像个全星际疯狂追捧的明星:“你好,我叫法——”

“法穆尔,可以帮我拿一下那边的餐巾吗?”

郁延忽然生硬地打断他们的对话。

这样不礼貌的事情发生在郁延身上是很罕见的。

按照彭遇轩对他的了解,多半是在阻止什么发生——比如这段对话进行下去,有可能出现的关键信息。

会是什么呢?

难道是一个名字?

可是,别说整个宇宙了,光阿尔法象限就数百亿人口,重名不计其数,作为其中之一,又有什么可隐瞒的?

至于郁延,则难得格外清晰地在脑海中听见法拉米奇怪地问:「你又要给我改名字了吗?」

「……没有。」

「我的本名是U……%*!……¥!)*——#@(*&),老婆你不喜欢这个吗?」

「不是。」

「我知道了。你不会读,是不是?」

「……」

「那为什么又不叫法拉米了呢?我已经习惯了你这么叫我。」

「因为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法拉米。」

「为什么?」

「你在母星上是禁止出现的生物。包括你的名字。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怎么这样啊。我还以为我挺可爱的呢。」

随着法拉米的嘟囔,郁延的脑海中出现了小奶龙转圈圈晃尾巴卖萌的幻象。

「……你什么时候掌握图像投送功能了?」

对方已经退出聊天频道。

彭遇轩看着这两人眉来眼去,半天不说话,心里堵得慌。

干嘛呢,总不能是在心电感应沟通吧?

他再也没有吃饭的心情了,匆匆结了账:“走吧,阿延,我们换个地方……我有正事要跟你说。”

*

兰卡姆多公园是整个北部湾区最受欢迎的公园之一,天气好的时候,这里会有很多来玩的孩子和约会的情侣,时不时冒出各种表演,以及随处可见的小吃摊。

今天下了大雪,厚厚的银白布满整座公园,冷清了许多,放眼望去看不到几个活动的身影。

这也正好适合他们的私密谈话。

彭遇轩呵出白气搓了搓手,放在耳朵上暖和一下,刚想问郁延冷不冷,一回头就看见“法穆尔”正低头给郁延系围巾,后者垂着眼睛任他摆弄,很乖的样子。

单身狗受到一万点暴击。

好吧,谈话,但不私密。

他确信“法穆尔”一定不是那个男人的真名,不过也无所谓了。

唯一重要的是,郁延在这个男人旁边,有他四年从未见过的放松。

放松意味着信任,意味着依赖,意味着对其他人不曾有过的交心。

就算法穆尔不是郁延的男朋友,也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亲密之人。

郁延算是已经找到交托一生的存在了吗?

这个认知叫彭遇轩既伤心,又宽慰。

郁延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面前,伸开五指在彭遇轩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刚才他喊了彭遇轩好几遍,对方都没回应,灵魂出窍似的盯着雪地。

彭遇轩回过神:“哦……哦,我没事。”

郁延也不逼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们讲的每一句话都好像被雪层松软的孔洞结构吸收进去。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场合。

彭遇轩看了眼在不远处自己踩雪玩的法穆尔,挑挑拣拣好几个开头:“是关于……陛下的。”

郁延的眼神变了:“陛下失踪的事情,是真的吗?”

彭遇轩点点头:“我猜到你肯定听说了。应该是真的。陛下三月份抵达第二帝国,我们这些新兵七月刚分配过来时,陛下还来视察过。原本一切都正常,说是九月回母星。现在……你也知道了,依旧是伯恩斯阁下在代为处理。”

郁延眉头紧皱:“没记错的话,九月份宣布陛下的外访延期到十一月,差不多当月月末,内阁又对外宣称陛下身体抱恙,直到现在。”

“是的,按照这么推算的话,陛下已经失踪三个多月了。一开始琉璃星不想惊动帝国,打算内部处理,结果陛下迟迟下落不明,没办法,才请了乔少将。”

“老师去贝塔象限就是为了这个?”

“多半是。”

郁延回想起十月末蔺上校匆匆忙忙将绒灵兽亲自送回到诺厄星,老师应当就是那个时节点接到第二帝国的求助。

“乔少将一直在琉璃卫三,就是军用的那颗卫星居住。最开始也来新兵营走访了解过情况,他还记得我,单独找我问了些事,我才会知道这些。”

彭遇轩咬了下嘴唇:“阿延,你说,陛下会不会已经……”

如今的年代,再辽阔的宇宙也能在曲速和跃迁下变得触手可及。

这样还找不到一个人,怎么还会存在什么好的可能性?

郁延沉默了。

他当然想说不会的,陛下十九岁执政,战功赫赫,英名响彻宙海,能将两个象限握在手心,一定不会有事。

但他不能。

他真的不知道。

连一向稳重的郁延都不能给自己吃定心丸,彭遇轩的焦虑更上一层楼:“阿延,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要变天了……”

郁延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道:“杞人忧天也没有用,做好每天的事情吧。要记得,我们是军※人,是挡在帝国和子民最前面的防线,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垮。”

彭遇轩揉了揉脸,眺望向茫茫雪地。

几个不怕冷的小孩子正在打雪仗,尽管离他们很远,却依稀能听见那些银铃一样无忧无虑的笑声。

他们生长在和平年代,生长在强盛的、无敌敢来犯的帝国,多么幸福。

上一次发生大战还是三年前,陛下亲自出征贝塔象限,第三次伏龙战争,人类大获全胜。

再上一次则是帝国纪元111年,也就是他们十来岁的时候,第二次伏龙战争,地点同样不在母星。

换言之,他们那个年代长起来的孩子,似乎对战争都没有什么阴影。

然而看过只要是看过帝国纪元98年的龙族入侵相关的纪录片,就会知道,曾经人类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付出了怎样沉重的代价。

他不想——没有人想那样的悲剧再重演。

彭遇轩看着郁延:“阿延,你要比我更小心,毕竟你在诺厄星可是直面‘那个’的。”

郁延沉静的神情有了一丝微小到难以察觉的裂纹。

……是啊,他这个室友一直以来都对龙类又惧又怕。

也不知道,若是让他知晓几步之遥就站着一头,不,是一位真真正正的龙,彭遇轩会有怎样的反应。

彭遇轩见郁延不答,以为他在诺厄被龙为难了,连忙道:“你是不是已经和法拉米——”

有谁灵敏的听觉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法穆尔”直起身,踢了踢面前已经堆到半人高的雪球,百无聊赖地拖长调子:“你们——好了没呀——”

彭遇轩猜,这代表他们的谈话该结束了。

尽管才见面没几个小时,但很容易发现,这个看起来人高马大、英俊倜傥的男人,其实心智就跟小孩儿似的。

不是说智商低,就是……单纯得过分了。

他就像孩子一样,对大部分的事情都无所谓,只挑自己感兴趣的关注。

除了郁延。

郁延好像是他那个封闭的世界里,唯一值得永远被在乎的存在。

每一个可以不谙世事的孩子,那份天真一定都有人小心地呵护。

郁延走过去,和他说些什么。

彭遇轩听不见,但猜想八成是耐心点儿之类。

那家伙被讲几句,像小孩一样噘着嘴,满脸委屈。

郁延就摸摸他的头发,哪怕这需要法穆尔弯下腰。

冰天雪地,旁若无人。

彭遇轩自嘲地笑了笑。

他早就清楚,自己对郁延的默默守护,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因为对方并不需要。

而如今,更是该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