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延有些郁闷地再次看了眼时间。

距离星舰出发还剩二十分钟,他就是会飞,也肯定赶不上班机了。

就近叫了一辆飞行车,为了预估价格心痛的同时,郁延想起几分钟女孩子说的话:“想见你的这位,某种程度算得上你的前任:刚从诺厄星回来的指挥官——不,现在应该叫前指挥官了——蔺上校。”

窗边的风景逐渐从热闹的校园,到了冷肃的大街,最后进入静谧的皇家医院。

母星寸土寸金,处处摩天大楼、高架天桥,很少有原生土壤,就连行道树都是合成的,大部分自然能给予的功能,都已经被更精简和高性价比的人工产物所替代。

然而皇家医院却无比奢侈地建在公园里。

这里的一草一木、湖光山色,都是从古星球保存下来的原生态,风光比大部分景区还要惊艳。

可惜皇家医院正如其名,仅有皇室成员、以及被承认的勋爵才能进入。

郁延倒也不是第一次来,当年老师在决定去伴星疗养之前,也在皇家医院住过一段时间。

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了。

飞行车在进入医院的地界后开启了全静音模式,郁延把手掌贴在车窗上,感受着玻璃的自适应降温。皇家医院整个园区都是四季恒温。

在典礼进行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分配到诺厄星上,也就没有了解过这位前任指挥官的事情。这一路上他拿着PADD搜索恶补,差不多熟悉了蔺上校的生平。

曾经也是功勋卓著的一员大将,甚至和自己的老师一样应当成为远征军的前线指挥官,却因为某个没有记录在案的失误,被“贬”去了诺厄星。

诺厄星环境恶劣,他本人年纪大了,又有旧伤,身体不好,便申请调回母星。

一般来说,诺厄星的驻军很少有能够回到母星的,但陛下念在蔺老曾经也是功臣的份上,不仅批准他的调令,还破例安排进了皇家医院。

十五分钟后,郁延在加护病房见到了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根据郁延看到的资料,其实蔺上校才六十多岁。以现在的医疗技术和人的身体素质而言,起码要再过个一二十年头发才会全白。

但他看起来如此苍老,很难想象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尽管身上还插着各种各样仪器的管子,蔺老的精神却很是不错,尤其在见到郁延进来以后,眼神焕发出光彩来:“是小郁吧?我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小郁啊。”

望着纤尘不染的病房,再看看风尘仆仆赶路的自己,郁延站在病房门口有点儿不敢进去。

护士打算给他换一套无尘服,但蔺老摆摆手:“没事的,我没那么娇气。让他直接进来。”

郁延在门口的地毯上蹭了蹭鞋子上的灰,走进去进了个军礼:“上校。”

“果然已经长成大孩子了啊。”蔺老拍了拍床,“来,到这里坐。”

郁延听话地走过去,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瞥见蔺老手边的PADD,屏幕还没熄灭,显示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还不到十岁,站在孤儿院门口,两边都是穿着军装的大人,他很小一个,眼神却并不畏怯。

牵着他右手冲击镜头微笑的人,正是将他挑进“晨星计划”、又大力栽培的老师。

郁延一直记得那天,孩子们吃过饭都跑出去玩儿了,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帮修女收拾餐盘。

门打开了,来人站在逆光里,声音有威严:“小朋友,你叫郁延吗?”

他的人生从点头之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原本长在泥巴地里,正是那一天,老师告诉他,你也可以成为星星。

蔺老见年轻人的视线黏在照片上,也瞅了一眼:“你和小时候还是很像的嘛。”

能拥有这张照片,再加上之前看到的履历时间高度重合,郁延对他找来自己的原因已经有了七八成估摸。

果然,蔺老笑眯眯地:“你的那位老师,可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啦。”

*

与此同时。

第二帝国,主行星,布鲁斯庄园。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网上都是怎么写的你!”

在沃格特·布鲁斯进门之后,纽曼·布鲁斯打开房间中央的全息投影,论坛上一条条义愤填膺的指责跃入眼底。

【难道真的是沃格特·布鲁斯抢了郁延的志愿?】

【我去,这也太黑了吧?】

【这不是以权谋私吗?】

【听着就像贵族能做出来的龌龊事儿。】

【凭什么,我们平民就不配去远征军吗!】

【也许我不配,但郁少尉一定配。】

【郁延擒拿的那招真是太帅了!你们看到沃格特当时的表情没?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从此郁哥就是我男神了。】

【我也被沃格特威胁过……】

【草,巧了兄弟,我也是。】

【我听说,他上次还……】

随机播放的言辞愈发激烈,不堪入目。

尽管这些言论已经在第一时间被被删除封号,可纽曼还是看得血压逐渐升高,毫不留情扇了亲生儿子一个巴掌。

“瞧瞧你捅了多大的篓子,混账东西!!”

沃格特猝不及防向后跌倒,右手下意识撑住自己,结果动到了伤处,疼得冷汗都下来了。

但他在父亲的盛怒前不敢吱声。

“啊呀,少爷……”从小到大最疼他的管家看见,心疼地皱起脸,连忙上前扶住沃格特,“纽曼老爷,消消气,消消气,少爷还伤着呢……”

管家冲着仆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喊家庭医生过来。

纽曼冷冷道:“他不伤个几次,根本不长教训!”

沃格特站起来,甩开管家的手,硬邦邦道:“我已经知错了,父亲。”

“你知错?你哪里知错!”纽曼大步走过来,食指戳着他的额头,“你知不知道你爷爷现在身体不好,知不知道那天听说你直播的事情被气得差点犯心脏病!”

沃格特抿着嘴,没说话。

从小弟那儿得知直播被强行中断时,他就猜到一定是家族介入了。

果不其然,十分钟后,私人飞船出现在面前,强行“押”着他去往第二帝国。

陛下前几年将老布鲁斯派往新建立不久的第二帝国驻守,名义上是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第二帝国的环境比起第一帝国更加山清水秀,适合养老;但谁都清楚,这分明在边缘化布鲁斯家族的势力。

——完全是多此一举,鉴于势力早就所剩无几。

沃格特的祖父几十年前是沐浴在布鲁斯家族荣光下长大的,有老牌贵族高人一等的自傲与目空一切。

祖父将家族的期望都寄托在独苗沃格特身上,若非眼睁睁看着家族江河日下,无力回天,又怎会拉下老脸去跟第一军校的高级官.yuan交涉,抢那些过去根本看不上的平民的荣誉。

尽管并不担心那个无权无势的小家伙能翻出什么浪,但在纽曼看来,和平民打交道本身就是一种很掉价的行为。

他们就算不是今日,也是将来的某日,注定要为权贵所牺牲,是命中注定的消耗品。

而被父辈们铺好前路的沃格特,原本不应当与垫脚石有任何交际。

万万没想到的是,沃格特不仅不“避嫌”,还主动和那个被顶替的男孩碰面,挑衅对方,甚至公然约架;

约架就算了,还开了全星系的直播;

直播就算了,竟然……竟然还打输了!

纽曼看到了全过程:非常短暂,根本没什么有来有回、势均力敌,沃格特使出的两招,全被对方轻轻松松化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叫郁延的年轻人完全没使出实力,顶多用了两三成。

面对着沃格特傲慢狂妄的挑衅,像逗弄调皮的小动物一样无奈、从容又优雅。

纽曼光是看着,鲜明地体会到血色从脸上褪去。

他的这个儿子……这个不争气的废物,干的都叫什么事儿!

沃格特长这么大,干啥啥不行,惹是生非的能力倒是一流。

过去他在军校里横行霸道,纽曼能解决的都帮着解决了,对平民以威逼,对权贵以利诱,屡试不爽。

但这一次,显然没那么简单。

他评估有误,先前以为是可以任人揉搓的软柿子,也许是快难啃的硬骨头。

且不说郁延本人是否会向上举报,若是哪天被别人挖掘出来,做一做文章,就够麻烦了。

更何况,直播中显然能看出郁延没有愧对自己的S+评级,是个相当有能耐的小子。

诺厄星之所以人人谈之色变,不仅因为环境恶劣、条件落后,还有……“那个”的存在。

如果是自己的儿子,纽曼想,连祈祷别遇上“那个”都不够用。

可现在看来,放任下去,郁延真的能解决“那个”也说不定。

到时候,陛下亲自接见和嘉奖,想飞黄腾达简直分分钟。

要是郁延爬到高位,翻出陈年旧事想要为自己平反,别说沃格特,他们一家都保不住。

纽曼眯起眼睛。

无论是为了年事已高的父亲,还是即将即位的自己,亦或是刚刚毕业前途大好的儿子——他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本以为把人踢去诺厄星上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现在看来,还是需要斩草除根才行。

家庭医生很快赶到,拿着检测仪细细地检查沃格特的伤处。

纽曼沉声道:“我警告你,就任之前的这段时间好好在家待着,不要再轻举妄动,不要再给我惹出任何事儿来。那个男孩,你也不要再碰。”

沃格特愤恨捏紧拳头,又颓然地松开:“……是,父亲。”

医生报告了沃格特的伤势,纽曼点点头,又问儿子:“他什么时候去诺厄星报道?”

沃格特一愣:“所有人应该是统一的,一周以后。”

纽曼·布鲁斯的眼中酝酿着风暴:“后面的事,我会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