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如松捣鼓了半天也没打开。

他有些挫败地后退一步, 叉着腰叹气:“唉,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就这么四个数字都记不住。”

郁延问:“是您自己设定的吗?”

“不,小乔设的。”蔺如松说,“而且,他说过, 和你有关。”

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郁延眨了下眼:“和我有关……是日期么?”

蔺如松说:“有可能。小郁, 你生日是哪一天?”

郁延摇摇头:“我不过生日。”

他是孤儿, 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生的。

这样的孩子在孤儿院并不少见, 有些孩子会把被收留的那天当做生日, 也有人跟着孤儿院的成立日期一起。

至于郁延懒得去记日期,就定在了一月一号。

反正每一年日历翻新,他也就跟着长一岁, 大差不差就行。

他没有家人, 也没什么朋友,过生日这种众人欢聚一堂的热闹事儿,从来和他没关系。

蔺如松顿了下, 才想起他说这句话的缘由:“抱歉,我忘了你……”

郁延笑了笑。

连这种不能更微小的事情都要被同情的话,他的人生能获得的东西就没完没了了。

蔺如松没有过多关注这个话题,接着思索:“会不会是你和小乔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是哪天吗?”

“七月二十四。”郁延脱口而出。

不是节日,不是假期,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

从此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命运。

蔺如松把滚轮推成0-7-2-4。

遗憾的是, 依旧不对。

古老的密码锁虽然看起来构造简单, 但也有限期。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蔺如松的手心渗出了汗, 抱怨道:“就这么个小盒子, 还搞得这么麻烦。”

他微微嘟囔的样子很不像七十岁的长官,更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小孩。

郁延安慰道:“如果没有限制次数的话,让别人试出来就不好了。”

若这里的东西真的那么重要,他相信一定有人愿意尝试所有的组合。

蔺如松倒是不担心这个:“如果不是你、我或者小乔来开,里面的小家伙是不会同意的。”

这话说得让郁延更好奇了。

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您试试2-2-5-2。”郁延说。

蔺如松挑了挑眉:“这是?”

“我的学员编号前四位。”

蔺如松其实不觉得会是这么简单的、随便谁都可以查到的明显代号。

不过孩子都这么说了,他总要试试。

密码锁咔哒一声。

还真对了。

蔺如松大为惊奇:“你怎么想到的?”

郁延笑:“我入学时是老师带我去报道注册的。后面三个数字是0,他说这个好记,于是帮我抢注了。”

蔺如松:“……”

好吧,老朋友,你总是不走寻常路。

不过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学员编号不应该是AI分配的吗?”

郁延听到这个,垂下眼睛:“其实是可控的。”

小到学员编号,大到毕业志愿,所谓AI……不过是人类的造物。

一段代码,一个参数,就能改变它的运行。

一切都是可选择、可更改、可控制的。

蔺如松看起来也和他想到同一件事,深深叹了口气。

“小郁,”他道,“有些话,由我来说并不合适。我这个糟老头子,其实也不想说教。但……”

郁延抬起头:“您说。”

蔺如松微微蹙起眉:“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拥有自主选择权。人生原本就是无奈的。但也许……大家都是同样。”

这话实在讲得太过模棱两可,还有化不开的哀愁。

「大家都是同样」,蔺老这么说。

作为同命相连的前后任指挥官,郁延甚至一时分不出蔺老这话是在宽慰他,还是开导自己。

他想说些什么,却蓦地被一阵哭声打断。

郁延猛地看向声源处,箱子似乎被什么顶开了,露出一点儿……毛茸茸的白边?

蔺如松一拍脑门:“害,你看看我这,跟你聊人生聊得差点忘了。快快快,把它拿出来。”

郁延打开盖子,一团毛茸茸立刻蹦到他怀里,哭天抢地:“咛咛,咛咛咛?咛咛咛!咛!”

虽然郁延是一个字儿没听懂,但猜也能猜到了:一定是控诉怎么都这么久了还不把自己放出来、聊什么聊那么欢呢、你们聊归聊能不能先考虑一下毛团团的感受啊!

蔺如松反倒笑了起来:“真不好意思,把你给忘了。”

宁宁泪汪汪地把脸埋进郁延怀里。

郁延用手指柔柔地梳理着它的毛发,几个月不见,他还真是有点儿怀念这软绵绵的手感了。

……他突然想到另一个硬邦邦的小家伙。

也不知道小龙崽现在如何了。

前一分钟还“老婆老婆”甜甜地叫着,后一分钟就被他无情地留在了森林里。

虽然它比任何野兽都更强大,根本轮不到柔弱的人类去担心,可郁延心里总是……

宁宁忽然仰起小脸望着他。

透明的眸子里还含着亮晶晶的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理活动。

想起小奶龙那个荒唐的称呼,郁延不知为何有一丝窘迫,转开眼睛,问蔺老:“老师让您带给我的,就是宁宁吗?”

蔺如松反应了下才知道他说的“宁宁”就是乔拣的“小白”:“是的,他让我我把这个小家伙送回来给你,在他不在的日子,交给你照顾。”

“请您放心,我会的。”郁延抿了抿嘴,“我能知道老师最近在忙些什么吗?他一直没有回我的消息。”

提起这个,蔺如松的脸色沉了沉:“我也不清楚,他没有告诉我具体的事情。但我知道,他去了第二帝国。”

“第二帝国?”郁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是……和‘他’有关吗?”

蔺如松有些意外。

这件事事实上封锁得很严,他自己听来的传言,也都是非常私密的内部消息。

诺厄星原本就闭塞,郁延更不像是天天关心流言蜚语的人,怎么会知道?

郁延看出了蔺老的疑惑,解释道:“只是我的猜测。老师之前有和我提过对‘他’此行的担忧。”

蔺如松点了点头,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绝密事件,乔拣没有告诉我更多,但我估计……差不多是那样吧。”

郁延小小地吸了口气。

竟然……是真的。

雪团子乖乖待在郁延怀里,好奇地看着两个人类打哑谜。

蔺如松瞅了眼小家伙:“时间不早了,孩子,早点休息吧。明天带我去看看你监测龙窟的仪器,嗯?”

郁延知道这是一个终止对话的标志,敬了个礼:“是,长官。”

*

翌日。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郁延的生物钟非常准,误差不超过五分钟。

但他今天早上却提前了二十分钟醒来。

宁宁在他头顶睡得正香,仔细听还能听见小小的鼾声。

之前小奶龙也总这样,睡一晚上能换七八个地方和姿势,相比之下雪团子比它乖多了。

所以不会是被宁宁吵醒的。

郁延懵了一会儿,附近传来黄扬闵咋咋呼呼的大嗓门:“您这身体哪儿能啊!”

他愣了下,才发现昨天晚上没关窗户。

而黄扬闵和蔺如松就站在他房间外面不远处说话。

郁延匆匆换上衣服,对被他弄醒的毛球球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走出去看看。

蔺如松看见他起床:“抱歉,小郁,打扰到你睡觉了?”

郁延摇摇头:“我正好要起床。”

蔺如松大声叹了口气:“那正好,小郁,来来来,帮我说说老黄,他不让我去!”

郁延:“?”

黄扬闵看起来也很委屈:“郁长官,你评评理,你说上校都这么大年纪——”

蔺如松打断:“我什么年纪啊?”

“好好,不说您年纪。说您身体,身体总行了吧?您才刚出院多久啊,就想徒步进森林——您知道那多累!多危险么!”

蔺如松搭上郁延的肩:“这不有你们最优秀的指挥官陪着我么。”

两道目光同时射向郁延。

郁延犹豫了下,昨天蔺老说想去看看监测巨龙的仪器时,他还没多想,今天黄扬闵这么一通嚷嚷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蔺老都七十了,和自己那个看起来长生不老的老师不同,那是真真正正的老人家,不久前刚从重症监护出院;这些年轻的、健康的普通士兵尚且做不到,他要如何保障蔺老的安全?

蔺如松一看连郁延都被说动,急了:“这样吧,我们不徒步去了,开巡逻飞船到附近,我要是状态还不错呢,就下去走走,要是不太舒服,咱们就随便看看然后回来,如何?”

同时作为长官和长辈,他的语气甚至算得上乞求了。

郁延为上校的坚持感到一丝诧异。

如果蔺老冒着生命危险都一定要前往,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他有什么东西要给自己看,或者……有什么话要单独说。

无论哪一种,都是必须离开基地、远离人群。

郁延有了这种猜测以后,拿出长官的决断来:“就按照上校说的办吧,你去让人准备一下飞船。”

后一句话是对黄扬闵说的。

黄扬闵知道这个新指挥官要么不拿主意,定了就不会更改,只得妥协:“好的,那我让医疗队也……”

“不用,我会负责上校的安全。”

黄扬闵叹了口气:“好吧,那我跟您说说上校常备的药,还有一些过敏反应……”

一人细心交代,一人专心记录。

当事人反倒如同局外人似的轻松看戏:“小黄这个人啊,看着五大三粗的,其实心比谁都细。”

黄扬闵哼了一声:“您就别打趣我了,真想夸奖我的话,下次还请您多听听我的劝!”

蔺如松笑着摇摇头。

*

飞船在靠近森林中心的平缓处降落以后,蔺老还是选择了步行。

考虑到老人家的身体状况,他们走得很慢,仿佛漫无目的散步。

当靠近腹地、蔺如松拿出那个郁延从来没有见过的仪器时,后者想,自己的猜测是没错的,他们当然不可能就是为了散散步走走路聊聊天,才大费周章进森林腹地。

那是个金属的小盒子,中间有个像蜘蛛一样张扬的图腾,似乎可以转动。

蔺如松拧开那个“蜘蛛”,从里面拿出一副……眼镜。

“戴上。”上校说。

郁延接过来以后,上校摁下盒子中央的一个按钮,原本冷冷的金属忽然发起光来。

郁延的腕机原本开着导航,突然哔哔发出警报,他在戴上眼镜之前拿出导航仪看了一眼,尽管腹地的磁场一直乱七八糟的,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一样错乱,指针几乎暴走。

也不完全是在四处流窜,倒是像在……呼应,或者说回应什么。

郁延看向那个全新的、从未见过的匣子,戴上眼镜。

他调整了下,睁开眼。

滤片的隔绝让世界变成了深红色,什么都是模糊的。

“看下面。”蔺如松提醒道。

郁延依言照做,向脚下望去。

他惊呆了。

眼前所见的,既不是横生的植被,也不是土壤、岩石、或者他见过的任何一种常见地质地貌。

它,或者该说它们,全是黑色的。

如同大范围的汪洋,遍布整个地表之下,位置很深,至少上百米,甚至不止。

郁延以前在书上看过旧时代的原生态石油,和这个有些类似,但又有区别;与石油那种粘稠的**不同,它们是完全的固态,密密匝匝堆叠在一块,像矿石,却又比任何一种矿石都要奇特。

明明沉睡在昏暗幽深的地下,竟然像星辰一样闪闪发光,乍一看仿佛粼粼波光,漂亮极了。

郁延还没从眼前壮丽的景象中回过神来,蔺如松问:“那个方向,是你监测的龙窟吧?”

蔺如松操纵那个盒子,郁延的眼镜上显示出确切的坐标点。

的确是龙窟没错。

现在,它不仅仅是龙窟,也是这些黑色海洋最浓郁、最聚集的地点。

郁延取下眼镜,世界又恢复成郁郁葱葱的原貌。

仿佛刚才看见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蔺如松接过来,也戴上看了看,发出赞叹:“还是这么美丽……”

郁延缓了缓,问:“这是什么?”

蔺如松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一定要单独和你来看一看。也是除了那个小家伙以外,你老师托我交给你的另外一样东西。”

他把眼镜连同蜘蛛盒子一起交到郁延手中。

老人的目光变得悠远了些:“无论在诺厄星,还是整个帝国范围之内,迄今为止,这都还是个秘密。你看到那些金光闪闪的黑色东西,是诺厄星上独有的矿产——我们称它为‘黑钻’。”

*

作者有话要说:

老师赶去第二帝国处理的事情,在小凤凰的文案中可以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