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榔头之所以会有老榔头这个花名, 不仅是因为他随身携带着用冥狼的骨头制成的榔头,更是因为他的行事风格就像榔头一样,下手稳、狠、准, 连郁延都感到惊讶。

有句话说恶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老榔头就是那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疯子。

郁延在快速的攻击和防御中很快就意识到, 老榔头并不是仅仅进入与人对练那么简单, 恐怕, 是真的想置他于死地。

郁延自认为没有做过什么惹怒他的事, 但有时候人对人的恨意就是毫无道理可言——这种事情他很小的时候就体会过了。

两人一个下手狠辣、专挑致命处出招, 一个全方位无死角,对战十分精彩。

渐渐的,附近的士兵都停下了自己的训练, 纷纷被吸引过来围观。

他们用着最粗俗的语言叫好、喝彩, 有些是各个星球的方言,郁延听不明白,但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郁延产生了荒谬的错觉, 似乎自己是那个被观赏的动物。

他心里有些疲倦,提手封住老榔头持棍的左手,打算三招之内结束这场越来越不对劲的1V1。

老榔头反手甩了下银棍,从下而上直冲他面门而来,这个姿势郁延本是用左手直接格挡更为方便, 可脑海深处蓦地出现一鼎硕大无比的钟, 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 振聋发聩。

不对劲!

这钟声似乎是有人在叫喊着“小心”!

郁延目光一凛, 旋即抬起右手的棍子迎战, 就看到迎面而来的短棍不再仅是短棍——最前面竟然是有机关的,一截银亮雪白的刀刃从中间弹了出来!

郁延震得手臂发麻,喘着气向后退了几步,看向手中的木棍,挡下攻击的那处添上了深深的凹痕,几乎被削掉一截!

他有些后怕,刚才若是没挡住,这柄刀插的就是他了,要么直取下颚,最次也是手臂。

老榔头见暗器败露,也不再接着攻击了,彻底放弃。

那个带着刀尖的银棍被他随手扔到地上,当啷一声。

周围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走向。

器械格斗和徒手格斗的不一样之处就在于,双方应当持有相同或者类似的武器,才算是势均力敌。

他们本以为这就是场精彩的绝对,哪料到老榔头他竟然……

虽然他们一开始也不大喜欢这个漂亮得像个小姑娘一样、还没实战经验的小孩儿,可郁延一次又一次证明了自身的实力,他们也就逐渐接纳了他,甚至有些人的目光已经改成了钦佩。

只有老榔头,一如既往地厌恶着新指挥官。

可厌恶归厌恶,谁还没几个看不惯的人了;这和众目睽睽之下用上杀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郁延缓匀了气息,开口的声音很冷静:“你对我很有意见吗?”

不是问责,不是讽刺,他是真的很好奇。

“没有。”老榔头没看他,啐了一口,“我只是不喜欢你。”

“……”

有什么差别吗。

郁延的沉默让老榔头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半晌,开口道:“别误会,只是你让我想到了蔺如松那个老不死的家伙。你们都一样道貌岸然,让人恶心。”

蔺如松就是诺厄星的前任指挥官、郁延老师的旧友,蔺上校。

郁延听闻这个回答,有些惊讶。

不是惊讶老榔头话语中满满的恶意,而是……他和蔺老哪里像了?

黄扬闵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一路上听着各种各样版本的传闻,心往下沉。

他跑过来,看了看不说话的两边当事人,眉头紧皱,对着老榔头厉声道:“你知道谋害上级的罪名有多大吗!”

帝国对于以下犯上的惩处相当严厉,不仅是当事人,监管他的每一级都会受到牵连。

若郁延有心追责到底,不仅老榔头会受到上不封顶的重罚,他这个总管教也难逃一劫。

黄扬闵的职责说是培养新人,实际上整个驻军基地的各种杂物都不得不掺和。

来诺厄星十年了,他比不少来来去去的长官还要熟悉这里方方面面的事务。

他很热爱自己的工作,可不想因为一个蠢货掉脑袋。

作为昔日的同级生,老榔头看都没看他一眼,完全把他当空气,转身就走。

痞子和他算是最亲近的关系了,连痞子都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上来拦他,却被不留情面地一把推开。

老榔头满脸阴郁,煞气腾腾,其他人自动分成两边,通通为他让路。

黄扬闵被他气得头痛。

回头看了一眼事件的当事人,郁延并未怒火中烧,还是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甚至比他更像个围观者。

但谁知道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无所谓的人,会不会私底下往死里报复呢?

长官的心思都是很难琢磨的。

黄扬闵朝吃瓜群众挥挥手:“去去去都去训练去,别在这分心!小心让你们对练输了的人今天没饭吃!”

众人作鸟兽散。

郁延还停在原地,活动着手腕,脸上的表情却是在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黄扬闵斟酌着词句:“长官,这家伙……要怎么处理?”

郁延如梦初醒,看着面前这个小心翼翼的大块头,叹了口气:“其实我个人角度,不是很在意。不过从纪律层面上还是要处理的。都交给你了。”

长官说完,也走了。

留下黄扬闵独自风中凌乱。

合着你俩高手过招“惺惺相惜”,恶人我来做呗!

*

郁延结束指导,吃过饭,回到自己的住处。

刚打开门,一团黑乌云直直冲上来。

刚才格斗时老榔头用那么大力气,他都能稳住自己,结果这么个小东西猝不及防把他撞得向后摔去。

郁延躺在地上,挺无奈的,举起翅膀掀啊掀的小家伙:“怎么了?”

法拉米满眼都是焦急:“没事吗?你没事吧?”

“没事啊,怎么了?”

“我看到了!!”奶龙鼓起两颊,相当生气,“那个人类,他、他用刀——”

“你从哪儿看到的?”

“你重点不对吧!”

法拉米从他双手中挣脱开来,围着他飞了几圈,目光如炬,扫视着它的两脚兽看起来很完整,肢体没残缺,皮肤无破损,一颗悬了大半天的心才总算放下来。

郁延坐起身,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碳团团:“说到这个,我倒是有要问你的。”

龙崽在他膝上乖乖坐好,抬起小脸,像个听话的好宝宝。

就是背后的龙翼扇啊扇,有一丝狡诈。

“在他改换刀之前,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就像在提前告诫我要警惕一样。”郁延很严肃地捉住它的小翅膀,“诚实告诉我,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奶龙睁着圆亮的大眼睛,看起来很无辜:“什么呀?”

“从你来了之后,我才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大脑里长出来了,并且有另一段独立于我的意识。好在这个‘思想’并不能操控我,只是偶尔会以非语言文字的形式同我对话。”郁延说,“如果不是你干的,那我有必要去做个体检,看是不是有什么肿瘤,或者出了臆想症。”

法拉米的表情有很短一刹那的僵硬,随即又摆出天真无邪脸:“你在说什么,听不懂耶。这和崽崽又有什么关系呢?”

“……”

这么自称真的好吗。

法拉米若是否认、沉默,他也许只是停留在怀疑的程度。

但这家伙装傻,那郁延基本能肯定就是它干的了。

没想到,龙族也有精神感应力,这是他之前没有料到的。

不过这样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碳团团和雪团子是好朋友了,物以群分。

郁延并不敢贸然提出摘除链接的想法,毕竟这小东西的脾性他还没有琢磨透,小孩子似的,把他当喜欢的玩具就爱不释手,可要有人来抢它的玩具——会做什么,郁延无法想象。

即便科技发展到当今的地步,可以完美地再生残肢、修复缺憾,大脑依旧是人类无法参透的、最最精密的器官。

有精神感应力的种族对没有的能做出的事情,郁延光是在新闻和网络上看到,都觉得心惊胆战。

他可以不畏艰难险阻,亲身尝试各种困难;但他不敢用自己的大脑去冒险。

因此,他对着法拉米很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我大脑中放了什么东西,我愿意暂时接纳,但我希望它没有坏处。也不要试图用任何方式操控我。好吗?”

龙崽乖巧点点头。

心里狂喜,他答应我了!他说他愿意!

哎不对。

“这不是我做的,你可不能怪我呀!”

竟然被两脚兽绕进去了!

郁延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拉钩。”

奶龙问:“什么是拉钩?”

“是人类的一种仪式。”郁延解释,“或者说,一种约定。”

在法拉米听来:他要和我立下誓约!

龙崽欢欢喜喜伸出爪——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它的爪爪没办法像人类那样,弯曲到只伸出其中一个。

这就尴尬了。

郁延见它傻在半空中盯着自己的爪不知所措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

法拉米依然愣着,却是因为……认识两脚兽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头一回看见他笑得如此开怀。

而且,是因为自己。

小奶龙的内心霎时间春暖花开。

它喜滋滋地想,原来拉钩是这么好的事情吗?

法拉米放弃用爪的想法,伸出尾巴来,小心地绕在人类的手指上。

郁延捉住它小小的尾尖,轻轻晃了晃。

这样,就是一个双向驯养的约定。

*

法拉米在郁延大脑中留下的那个东西,与其说是一段链接,不如说是一个印记。

说直白点,是每一头龙给予自己承认的伴侣的独特印记。

龙类并不是像绒灵兽那样拥有高阶心灵感应能力的种族,但他们会用这种标记的方式,和伴侣建立起独特的沟通方法。

不过,比起绒灵兽那样直接展现出画面、或者用相同语言讲话,龙的这种印记的功能不应当叫「沟通」,而是「感应」。

说的再通俗一些,拥有印记之后,就拥有了心灵感应功能。

郁延从那一天之后,就和这个小家伙绑定上了。

怕在训练场时,也时不时能感觉到它的碎碎念。

——饿啊,饿啊。

——好饿好饿。

——有没有好吃的?

——再找不到的话我可啃桌子啦?

郁延不喜欢在工作时间分心,如果小龙崽察觉到了他的不快,也会立刻收敛,不再嘀嘀咕咕。

不过,更多时候,好脾气的两脚兽总是纵容着它。

于是法拉米愈发无法无天。

——你去哪啦?

——和谁一起?

——做什么?

——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还爱我吗?

这些都不是成形的词句,而是一种时而朦胧时而清晰的感应。

吧啦吧啦吧啦。

郁延想,还是挺烦人的。

郁延很少会主动跟它说些什么,不过每次在回来之前都会通知一声,这样法拉米的期盼就不会被拉得无限长。

对此,龙崽表示知足常乐。

伴侣印记并没有特定的授权仪式,或者触发条件,两情相悦和一厢情愿都可以。

不同的是,如果双方都是龙,那么另一方是可以选择取消印记的,非常平等。

但人类却无法凭自身力量做得到。

而法拉米也不知道如何去除——当然,对它来说肯定去不掉是最好的。

毕竟,在这个人和龙激烈对立的时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跨种族恋爱的情况了。

此时的郁延和法拉米都不会想到,在一个人类身上拥有龙类伴侣的印记,意味着什么。

印记对龙类相当重要,不仅是维持关系和感情的证明,更重要的是,伴侣安抚对方。

尤其是在受伤或者发※情期这些容易暴躁、可能伤害到妻儿甚至是自己的时刻,伴侣通过印记给予的抚※慰就变得尤为重要。

每一头巨龙,从成年起每年都会经历一到两次的发※情期,这是他们最脆弱也最易怒的阶段。

在拥有固定伴侣之前,绒灵兽,这种同龙类相生相伴的神奇小生物,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们能够替代印记,让巨龙平静下来。

等到绒灵兽陪伴着的巨龙有了自己的伴侣之后,它们便会离开,寻找下一个刚成年的家伙,履行使命。

谁也不知道绒灵兽究竟有多少岁,又有多少只。它们是宇宙中的神秘组织。

但奇怪的是,与法拉米为伴的、那个被人类命名为宁宁的绒灵兽,并不能安抚它。

诺厄星上没有第二头龙,法拉米也不想离开这儿,自然就没有伴侣。

既没有印记,绒灵兽也帮不上忙,每一年它的发※情期都尤为痛苦,只能通过暴力来发泄,在星球上胡作非为,直到这段折磨的日子结束。

这也是为什么诺厄星上的居民都如此畏惧法拉米。

所有的改变都从它在废墟中捡到那个香甜的人类开始。

那时候它刚从五十年的沉眠中苏醒不久,吃了好几头冥狼还是肚子饿,很不爽。

可在和人类相伴的两个月里,它的脾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稳定。

除了这家伙偶尔胆大包天摸它的鳞片缝隙。那会让它真的……很躁动。

法拉米不知道龙有没有“命中注定”,但它确定,它对两脚兽一定是一见钟情。

它对人类产生了占为己有的想法。

现在心理上的标记已经完成了,迟早有一天,它还会在他的肉※体上打下独属的烙印。

它想要什么,就会得到。

毕竟,它可是恶龙法拉米,啊不,恶龙U……%*!……¥!)*——#@(*&)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