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果的第二种“功效”来势汹汹, 郁延挣扎在大火与汪洋之中,翻来覆去无法平息,难受得要命。

直到有什么倏然撬开他的口腔。

是阿吼的尾尖。

身为战士, 对身体情况高度重视是应该的,眼下他中了春天的药,更哪哪儿都敏。感。

郁延本来就很不舒服,巨兽的尾巴这么毫无预告地一戳, 差点没把他戳吐了。

人类条件反射想要闭上嘴, 却因为粗壮的尾巴挡在那儿, 合不上口腔, 又酸又痛。

他不能咬阿吼的尾巴, 也咬不动,根本无法抵挡。

人类潜意识里相信巨兽不会伤害他,不再挣扎, 只因难受而呜咽了一声。

原来在洞底时, 阿吼每次给他喂水都很粗暴,好几次鳞片把他嗓子都刮疼了。

直到郁延让雪团子在中间做沟通,告诉阿吼自己可以进食、无须它的帮忙后, 他才获得了自主喝水权。

阿吼大概是刚才看见他昏迷中也在挣扎、再次失去了自理能力,才将这一幕重演。

巨兽因他的声音尾巴一紧,似乎犹豫了片刻。

然后,一股带着淡淡苦味的汁液顺着尾尖流淌进人类的喉咙里。

郁延在孤儿院吃过很多药,在“晨星计划”吃过别人故意留给他的变质的剩饭剩菜, 在第一军校高年级的野外生存课吃过野草树皮充饥。

但他这辈子没尝过这么苦的东西。

那汁水苦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舌尖都麻了, 就算是刚才被阿吼撑到喉咙都没有现在这么想吐。

郁延的大脑仿佛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叫嚣着现在立刻马上把反人类的东西全都吐出去, 另一半却冷静地告诫阿吼这么做一定有用意。

最终,信任阿吼的那一半占了上风。

郁延再一次赌赢了:阿吼没有害他。

这种不知名的树汁或者果汁虽苦,却有奇效,郁延吞咽下去没多久,身体由内而外散发的燥热竟然减轻了许多,也不再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

阿吼不愧是森林之主(他刚封的),对各种植物都有了解 ,不仅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喂饱他,尽然还分辨得出来什么可以解毒。

郁延昏沉地想,阿吼的智慧程度或许远超他的预估。

石榴果的致幻、春天的药和苦汁轮番把柔弱的人类蹂。蔺了一遍,郁延累地再次要昏睡过去,却忽然悬了空。

有什么光滑但坚硬的东西正贴着他的后颈。

那种说不上来的……让人头皮发麻的阴森感觉,郁延懵了下,这是……牙?

阿吼把他叼起来了?

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毕竟七八米高的巨兽光是脑袋都比人类大,牙齿更是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

郁延本能地想要挣脱,可方才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散,四肢仍然绵软无力,像果冻。

他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阿吼没有选择一贯的、用尾巴裹着他的方式,很有可能支撑不住的人类就滑下去了。

郁延扬起脸,心想着总算有机会看看这个大家伙什么样子了。

……然后就被阿吼的尾巴遮住了眼睛。

郁延不会傻到用手去掰开它的尾巴。

好吧,很明显,阿吼不想让他看见自己。

什么样的理由会让它这么做?

郁延莫名想起先前幻境中看见的丑陋的“法拉米”,晃晃悠悠地问:“阿吼,你是觉得自己难看吗?”

没等巨兽回答,他又自言自语:“没关系,我不会嫌弃你的。”

阿吼:“……”

不久前在洞底的时候,阿吼会像大狗狗一样蹭在他身边哼哼唧唧撒娇,这会儿从森林里捡到他至今,除了正常的喘息声以外,什么也没“说”。

郁延心想,这家伙不会还在因为自己的出逃而生气吧。

他像从前一样,张开双臂抱着阿吼的尾巴,用脸颊蹭了蹭它冰凉的鳞片。

“我总要回去治好眼睛。”半晌,他轻声开口,“这样才能看见你。”

阿吼还是没吱声。

郁延腹诽道,结果我好不容易能看见了,你又不让我看。

他不过是想亲眼瞧一瞧自己救命恩“人”的模样,有这么困难吗。

尾巴从他眼前拿开了。

郁延心中一凛,以为阿吼这是想明白了对于主人来说宠物没有美丑之分(谁把谁当宠物,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看法),刚要再起抬头去看,尾巴又遮住了他的脸。

郁延:“……”

他叹了口气:“我保证不看你,好吗?你可以相信我。”

尾巴从他脸上移开,烦躁地在地上甩了甩,好像在说信你个鬼。

上回信他说什么不会离开自己,结果连人带毛球一起跑了,很多天都没回来。

它不会相信诡计多端的狡猾人类,还是拴在身边比较合适——

不。

阿吼金色的瞳孔缓缓眨动了一下。

养一只鸟儿,困在笼中,并不是归顺于自己的好方法。

想确认鸟儿是不是属于自己的,那就放飞它。

如果是,它总会回来的。

巨兽相当明白这个道理——“失踪”半个月的郁延重新来到森林深处寻找自己,就是印证。

这只漂亮的鸟儿,是它的了。

更何况,如今精神焕发的人类,看起来比洞底还要……美味得多。

尤其是刚才昏迷的时候,它还从来没见过……

这些,都是人类留在自己身边所看不见的美景。

阿吼眯起眼睛,面向巢穴的脚步一滞。

它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

郁延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又昏了过去,等到他重新睁开眼,看见的并不是暗无天日的山洞,而是有些发黄的天花板,和老旧的灯管。

这是……阿吼已经进化到可以使用电器了吗。

有什么在靠近。

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呼唤:“阿吼……?”

“郁长官!”年轻而陌生的嗓音急急地靠近,“你醒啦,你还好么?你在说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把迷迷糊糊的郁延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恢复了清明,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眼珠很黑,皮肤颜色同样很深,非常瘦,脸上没什么肉,颧骨都凸出来了,营养不良的样子。

唯有那双眼睛实在是明亮,闪烁着不该属于军人的、天真的光芒。

郁延的大脑还没完全从森林中转过弯来,但也明白了自己已经回到了人类的地界。

是阿吼把他送回来的?

那个因他尝试逃跑就大发雷霆、恨不得把他拴在尾巴上哪儿也别想去的阿吼?主动把他送到人类的手里?

郁延隐约有不详之感,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揣摩巨兽的心理,而是弄清楚状况:“这是哪里?”

男孩儿兴高采烈:“这是基地哦,你被好心人送到森林和基地的交界处,巡逻队发现了你,就把你送回来了。我们本来还以为你是附近走失的居民呢,结果有人说你看着好眼熟,一比对,发现你就是来接任的郁长官诶!你比照片上还帅!!”

……真的是好心「人」送来的吗。

郁延没有对他的真诚赞美做出什么回应:“那你呢,是谁?”

少年恍然大悟,刚才竟然没有做自我介绍:“我叫阿岚!郁长官,我是你的贴身小兵。”

郁延对“贴身小兵”这个词感到一阵微妙,没有表现出来,问:“你姓什么?我习惯以全名称呼。”

阿岚显现出了一丝为难:“对不起,长官,我没有姓,我是孤儿,我们这里的孤儿都只有名字。”

看来诺厄星和母星上的习俗不太一样。

郁延所在的福利院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全名,便于登记。

有的是被父母抛弃、或者双亲去世时还记得原来的名字,有的则是修女或匿名资助人起的,也有随机抓取的组合——“郁延”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阿岚看起来实在是稚嫩过了头,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不超过十六岁。

帝国虽和大多数国家一样划分十八岁为成年的界线,但征兵的规定则必须要年满20岁,违规者会受到处罚。

但外形对于人判断年龄是有很大的迷惑性的,郁延自己也有过不止一次因为看起来比其他军人瘦小而被质疑年纪。

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成年了吗?”

阿岚的黑亮亮的眼睛眨了眨,没有立刻回答,踌躇了几秒钟才说:“二十啦!”

对于这种心直口快的小孩儿来说,通常是有什么立刻说什么。

迟疑,就相当于另有隐情。

郁延稍稍加重语气:“向上级瞒报,会很麻烦。”

他这话讲得既不是直接威胁,又有威慑。

阿岚果然表情垮了:“……对不起,郁长官,我年底十七。”片刻,他又慌张地补充道,“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我答应了他们不说的!”

郁延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孩子才十七岁,并且还被命令不要告诉新来的长官,说明这里没达到年龄的征兵一定不止他一人。

而且郁延有预感,在诺厄星的种种违规现象中,这仅仅是最轻微的一个。

阿岚担心地盯着长官,不知对方会不会立刻做出什么裁决。

此时,另一个魁梧的男人端着杯子走进来,瞄向**眼睛一亮:“郁长官,您醒啦!”

阿岚屁颠屁颠跑过去:“闵哥闵哥,我来拿杯子。”

“去去去一边儿去,你笨手笨脚的,别弄洒了。怎么样,长官您身体还好吗?”

后一句是对郁延说的。

郁延谨慎地点了点头。

石榴果带来的种种副作用的确都消退了,这是目前最大的好消息。

男人把水放在床头柜上,冲他敬了个礼:“报告长官,我叫黄扬闵,军士长,现在负责训练新人,处理一些杂事。”

阿岚也站直身体,学着黄扬闵的样子敬了个礼,笑嘻嘻的:“报告长官,我是中士阿岚,负责照顾你,你已经知道啦。”

黄扬闵的眉毛又黑又粗,听闻阿岚的话后有些滑稽地高高扬起,用力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臭小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对长官要用‘您’!”

阿岚捂住脑袋,忿忿道:“别敲了,会变笨的!”

“你本来就不聪明。”

“你……傻大个!!”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两个月的洞底时光,一周的昏迷,一周的医院治疗,再加上去疗养星、回到诺厄星,最近他的人生像是做了隔音,总是格外静谧。

好久没有听过如此有烟火气的闹腾声了。

就像以前还在学校时一样,尽管他只是个不参与的旁观者,却总能听见他人的笑闹声,好像自己也鲜明地活着。

郁延听两人拌嘴,喧嚣中带着一丝熟悉,熟悉中带着一丝怀念,怀念中带着一丝头疼。

他抬起手止住两人的争论:“……没关系的,可以不用敬称。”

二人同时闭嘴,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在等他主持公道。

郁延当然没法给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裁决,决定转移话题:“能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吗?”

两人一听,顺利地忘记了之前的事,争先恐后介绍着驻军基地和诺厄星的情况。

阿岚和黄扬闵都是普通的热心肠,没什么远大理想,也没什么恶念。

郁延却感到一丝罕见的茫然。

无论是蔺上校还是老师,包括只听过传闻的室友,都叮嘱过他诺厄星上穷山恶水出刁民,无论是当地居民还是驻军都很难搞。

可他迄今为止遇上的,阿吼也好,宁宁也罢,现在的阿岚和黄扬闵,个个对他关怀备至,看起来很是民风淳朴的样子。

难道说,真正的挑战,尚未开始?

*

伴星诺厄与母星的自转类似,夏季的白昼漫长,不到六点便早早有了阳光。

无论是诺厄星和其他伴星的驻军,还是第二帝国,包括深空的远征军,都应遵守第一帝国的条例,每日七点到岗。

但诺厄星与世隔绝,且无人问津,没组织没纪律,要多自由,有多散漫。

哪怕今天是新指挥官上任的日子,士兵们还是拖拖拉拉到快九点才打着哈欠到了集合地。

诺厄星面积不算小,一半森林,一半荒漠,基地就在交界线上。

驻军总共三百来号人,竟然来了不到两百。

要不是商量好了要给新来的下马威,老榔头和痞子都会是缺席的一员。

二人混在平日惯常拉帮结派的队伍里,优哉游哉走到露天场地上。

他们也听说过其他星球的境况,新官上任也好,嘉奖、送别也罢,好歹是有个礼堂的,无论修缮好坏。

而他们无论干什么都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块场地,连个围栏都没有,东倒西歪几排栅栏,还是为了保护外面的农田。

他们是最后到的,放眼望去稀稀拉拉的一百来号人跟来赶集似的,有聊天的,有打瞌睡的,有干脆坐在地上玩牌的。

士兵们和外圈的栅栏一样东倒西歪,哪里有半点帝国军的样子。

老榔头和痞子特意挤到前排去,为了一瞻新指挥官的风采。

昨天有人在基地附近带回来一个人,据说就是指挥官。

但他一直在医务室,也没几个人见过。

前排正中间为领导发言垒了块木质的台子,年久失修,走上去嘎吱直响,说不定哪次就会踏空。

其他星球一百多年前就进入新星际时代、用上各种高科技的玩意儿,与此同时,可怜的诺厄星依然用着旧时代遗落下来的东西。

比如台子上那个角度一旦不对就会发出尖利刺耳叫声的话筒。

台子上摆弄着话筒的人,正是黄扬闵。

黄扬闵已经不年轻了,三十来岁,还是个穷酸的军士长,为即将上任的、只有二十出头的少尉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老榔头光是看着,都替他觉得丢人。

老榔头和黄扬闵颇有些渊源,当年是同一批被派遣——或者说流放到诺厄星的。

不同的是,在老榔头没过多久就对生活彻底失望开始混日子,黄扬闵数年如一日对这份工作充满了热情,似乎仍旧抱着把诺厄星建设成阿尔法象限一级伴星的天真愿望。

放在别的星球上还能说是美好的憧憬,诺厄星?只能说是可笑了。

老榔头向来不喜欢这种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

这样的人像一面镜子,把颓丧的另一种人照得格外清楚。

而他恰好属于后者。

黄扬闵在上面忙来忙去,又是调话筒,又是擦台子,表情愉悦万分,就差哼歌了。

不喜欢他的显然不止老榔头一个。

痞子凑过来想同他说什么,倏然看见一道黑色的风刮了过去。

是阿岚。

那个才十七岁的诺厄星原住民,又黑又瘦,在他们眼中就是个小猴子。

干啥啥不行,但跑得快。

阿岚拥有着与荒凉的诺厄星格格不入的明媚笑容,比黄扬闵还要扎眼。

不过这小子倒是对谁都很热情,哪怕是冲他们这群老家伙也甜甜喊一声叔或者哥,让人不太好冷脸相对。

昨天阿岚跟他们说自己有一个巨大的好消息,神神秘秘的,不肯说是什么。

今天看来……八成是和新指挥官有关。

阿岚和黄扬闵耳语几句,后者点点头,拿起话筒:“大家安静,长官马上就到。”

这话也就是走个形式,完全没人听他的。

黑色的阿岚又跑走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新来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还是痞子眼尖,瞧见一个有几分纤瘦的身影出现在集合场地的角落。

他戴着镶了银边的、代表着长官的军帽,身穿墨绿色的驻军制服,别着象征着优秀毕业生的第一军校荣誉勋章,在各色目光的打量下不紧不慢地走过场地,走上演讲台。

等到看清了帽檐阴影下的脸孔,台下一片哗然。

黑发柔顺,皮肤白皙,睫毛纤密,眼眸幽静。

清丽俊秀如大家族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就算不在娱乐圈当明星,也该安安静静做些艺术创作之类的东西。

总之,和终年雨打风吹、泥浆硝烟里厮杀的军人完全不沾边。

然而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一碰就倒的小家伙,竟然是他们这群臭名昭著驻军的新长官?

“哈,没开玩笑?”

“就这?就这?”

“他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怎么,帝国是看兄弟们太寂寞,送个小姑娘给我们解解馋吗?”

“这是来当长官,还是当军※妓的啊?”

“害,你不懂,说不定是长官带来的呢,白天帮着擦枪,夜里也擦枪……”

“哈哈哈哈哈哈……”

话里的讥诮和下※流意味鲜明无比,众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指挥官淡淡扫视了一圈,然后垂着眼睛核对PADD上的信息,对任何流言蜚语充耳不闻:“所有缺席的人,本月信用点扣30%。”

这个人到来之前,上一任指挥官蔺上校虽说在诺厄星待了十来年,但他年纪大了,又因战争中的旧伤身体不好,大多数事情其实是交由副官打理的。

蔺上校任期的这些年,副官来来去去,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好几,谁都忍受不了诺厄星的环境和这群为所欲为的手下。

新官上任三把火,每一个来都会搞些花里胡哨的规定,自认为能洗涤旧环境,重振诺厄星。

也很快都败在现实面前。

士兵们早就看清楚了本质:没有哪个长官会一直待在这儿,所以也没必要遵守谁的规矩。

痞子咂了咂嘴:“小美人儿,你看这里哪里有地方花钱啊?我上一次喝到酒都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你想扣就扣吧,扣光了也不影响。”

老榔头对他选择的称呼差点没笑喷出来,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痞子也得意地一笑。

“是吗。”指挥官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对挑衅并不惊讶,那个称呼也没听到似的,“那就扣除三日的餐食吧。”

他望向痞子的方向,微微一笑:“就算没有餐食,我相信你们也有办法填饱肚子的,对吧?”

痞子先是被这个一直情绪没什么变化的指挥官舒展的笑颜惊得一愣,然后才明白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

指挥官并没有搭理他,接着说:“我希望以后在有人发言的时候,其他人安静一些。无论是我,还是其他长官,或者任何一个人。”

他声音不大,语气和表情一样平和,并不像责备的意思。

偏偏像有魔力,让闹腾的士兵们海浪一样一层层静了下来。

年轻的长官点了十几个名字,并没有让他们出列:“除了他们,其他所有人负重十公里。”

又是哗然。

有人愤愤不平地抗议为什么,郁延扫了他一眼,念出了名字。

那人一愣。

郁延又说了两个名字:“你们刚才一直在打牌,对吗?”

三人露出难堪的表情。

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刚刚来这儿才十几分钟的新长官能记住平平无奇的自己的名字,一定有人告密!

可长官身边除了一左一右的黄扬闵、阿岚以外,没有其他人。

就算是这两人,也没有和长官有什么直接接触。

是谁——会是谁?

郁延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这几人在胡思乱想,也不在意,耐心地解释道:“刚才点到的那些人,在我说话的时候都很专心。希望其他人以后也能够这样。”

有人忽然明白了。

指挥官就是在刚才讲话之余,观察了台下一百来人每一个的动作、表现。

那他到底又是什么时候把PADD名册上的三百来人的姓名和长相一一对应上的?

要知道,之前的某个副官在这儿待了快三年都没记住。

这个过分年轻的少尉,究竟有多么惊人的洞察力和记忆力!

指挥官补充了一句:“晚餐前还没有完成训练的人,就可以不用吃晚饭了。”

他听起来就像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而不是做出一个几乎全军覆没的惩罚决定。

“黄扬闵。”

“到!”男人的声音很是洪亮,挺起的胸膛一如既往为自己渺小的职务感到骄傲。

“你负责监督。”

“是!”

“阿岚。”

“到!”少年的回答声更是嘹亮。

“通知食堂今日不用准备餐食了。”

少年迟疑了:“那长官你……您自己不吃吗?”

郁延似乎是在对他说话,却又是对着全场讲:“点到名的那些,今天的晚餐由我来准备。”

他说完径直下台离开。

众人瞪大了眼睛。

能同长官一起进餐,本就是奖赏,更不用提长官亲自动手来准备了。

别说诺厄星,就算放眼整个帝国境内,估计也没几个先例。

被点名的十几人比其他人还要吃惊。

他们并不是每一个初衷就是为了专心听长官演讲,有些是困的,有些在神游天外,有些单纯是很喜欢指挥官略带疏离但不至冷漠的嗓音,或者干脆垂涎那张漂亮脸蛋……

可就这么歪打正着,让他们受到如此意外之喜。

等他们回过神来,激动地双颊通红,两眼放光,着急忙慌回宿舍梳洗打扮去了,比和心仪之人约会还要虔诚。

一惩一奖,一张一弛,不需要多费口舌教训乃至恫吓,三言两语就让所有人知道了明天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手腕相当了得。

“不就是收买人心,谁还不会了。”痞子依然嗤之以鼻,“是吧?”

老榔头并没有回答,眉头紧锁。

这只看起来漂亮又柔弱的金丝雀,用一个相当简单的办法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绝非笼中之鸟。

可真实面孔,又是什么呢。

指挥官已经离开了,很多人仍然回不过神。

直到黄扬闵催促他们赶紧去跑,昨天食堂还有些剩饭菜、早跑完的还能吃上一口,才争先恐后绑上负重仪。

有一个突然问道:“老黄,我们还不知道长官姓什么呐?”

其他人也闻言抬起头来。

“姓郁。”黄扬闵洋洋得意地介绍,仿佛让众人又敬又怕的那人是他自己,“——让你们这群小混蛋郁闷的郁!”

*

入夜以后的基地很安静,只有风声和微弱的虫鸣。

指挥官的房间当然不和其他人挨着,原本诺厄星就远离人烟,这里更是孤岛。

好在郁延习惯了独来独往,享受一个人的时光,并不觉得寂寞。

郁延坐在窗边,与纯粹的自然靠得很近。

他前面二十几年忙忙碌碌,周遭尘世喧嚷,很少会有这么静谧的时刻,意外得很叫他感到舒适。

尽管今天召见士兵时,很明显那些人对他有很强的敌意,也肯定会在未来使绊子,可这并不影响郁延对这颗浓绿赤红相间的神秘星球感到一种愈来愈强的好奇。

而好奇,往往是被吸引的开始。

百废待兴的士兵们也好,神秘的、拥有高等级精神感应力的雪团子也罢,以及他最想知道的、关于阿吼的一切——这些都要、也只能在诺厄星上完成。

郁延的想法慢慢发生着变化。

不仅不再沮丧没能加入远征军,甚至觉得,也许自己会喜欢这里。

室友以前总赞叹他心态好、看得开,郁延倒觉得没什么。

人嘛,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要么想得开,继续往前走;要么想不开,这辈子就结束。

他遇到的挫折或许是比常人多得多得多。

如果想不开,是活不下来的。

说起来,他两次来到诺厄星都不太顺利,也都是阿吼救了他。

也不知道那个大家伙在做什么。

他见到它的时候好像忘记说宁宁的事了,虽说对方也没有好奇。

它俩是朋友吗?还是别的什么关系?

话说又回来,巨兽究竟为什么会把自己主动送回人类的地界呢?

郁延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思绪飘了很远,被余光里PADD息屏的明暗变化拽回了现实。

郁延低下头,看向手中摆弄的照片——有相框的那种、真实的照片。

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地方会有纸质实体照片了。

可以用来造纸的原生木材在旧母星时代遭到滥砍滥伐,几乎灭绝,开国大帝确立新纪元以后,将它们设定为二级计划保护物种,任何人不得私自开采。

如今,那种树木弥足珍贵,连带着纸张都变得奢侈。

然而在杜门谢客的诺厄星,一切似乎都停留在百年前,古朴而沉静,包括这种原始的记录影像的方式。

照片是基地的上一任指挥官,也是这间房间的上一位住客蔺上校留下来的。

不知是忘记带走,还是有意为之。

照片上一排站着七八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个个笔挺而英俊。

他们勾肩搭背,都穿着第一军校的制服——和郁延现在的款式不太一样。

年轻人们的背后是第一军校的标志性建筑,一颗被火箭——这种人类探索太空的最初方式——环绕着的母星。

第一军校的使命很简单,作为人类意志的凝聚代表,永远向星海更深处航行。

不难看出,这是一张毕业合照。

虽然和后来的相貌都有些变化,不过郁延还是认出来了,正中间的是他的老师和蔺上校。

就像二老跟他说的那样,他们曾是第一军校的早期毕业生,是同学,是后来并肩作战的战友,更是一生的挚友。

相纸看上去有些年岁了。

郁延翻到背后,有一行字:帝国纪元77年,夏。

没有落款,也没有寄语,只是一个日期。

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仿佛透过一张薄薄的纸,再度发生在对面。

照片上的年轻人们对镜头笑得灿烂,没有阴霾。他们和现在的郁延一样刚刚毕业,未来还很远很长。

况且,能同老师站在一块儿的,必然都是评级在S级以上的军校精英。这张照片上的人们,也许就是如今分布在阿尔法象限和贝塔象限的国家栋梁。

他们的表情都带着一点天之骄子特有的骄矜,尽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

只有站在老师另一边的男人无所畏惧,还搞怪地把手搭在老师头上比了个耶。

郁延莫名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的记忆力很强,能够轻松地过目不忘,才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记住了诺厄星上所有驻军的长相与名字。

对他来说,只要是在清醒状态下清晰见过的人,绝不会忘。

可这个人……

郁延正在记忆的汪洋大海中打捞,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他蹙起眉。

郁延看了眼时间,问:“谁?”

对方也并不掩饰:“郁长官啊,您还没睡吧?我想找您啊请教个事儿。”

每句话都带着敬称,却毫无恭敬的意味,反而像挑衅。

这个流里流气的声线并不陌生,郁延听出来了,是早上叫他“小美人儿”、率先抬杠的痞子。

黄扬闵给他的名册上,除了有这些士兵的本名,也有“花名”。

毕竟他们平日里更多以花名互相称呼,而郁延身为长官必须熟知每一个人。

郁延忖度了下。

他自然不会相信痞子所言“请教”的鬼话,可也不觉得对方会对自己有加害的举动——毕竟,跟长官对着干,和谋害长官,那是完全不同性质的事情。

更何况,郁延已经从那么多次刀山火海中成功活了下来。他对自己的实力有把握。

郁延打开门,外面果然站着痞子。

对方冲他一笑:“您没睡真是太好了。”

郁延扫了眼地上,抿了抿嘴:“有什么事吗?”

痞子说:“我听人说啊,您在学校里,格斗课是这个。”他比了个拇指,笑嘻嘻地,“能不能请您教我两招?”

“我想这不属于我的工作内容。”

“哎,您可是我们敬、爱、的长官啊。”痞子把重音放在了“敬爱”两字上,“照顾一下好学的下级,不难吧?”

郁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反而问:“要去哪里?”

“我们有专门的格斗训练场。”痞子听他这意思像是同意了,“就是有点儿偏,得我给您带路才行。”

“唔,然后你‘藏起来’的同伴们纷纷现身,一起来和我交流吗。”

郁延说这话时声音很稳,完全没有恼怒,像个单纯的疑问,只不过以句号结尾。

痞子的脸色有些难看。

郁延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在去疗养星探望老师之前,被纽曼·布鲁斯“请”到对方的地盘后,把对方气得脸黑成锅底的事情。

有时候郁延也挺纳闷的,他自认为脾气挺好,说话一不夹枪带棒二不阴阳怪气,怎么总把人气成这样呢?

难道,自己天赋异禀,很会怼人?

不应当啊,他这么与人为善……

他排除了自己语气上不好的可能性,毫不避讳地看向痞子,话却并不是对他说的:“大家也都出来吧,角落里蚊虫多。”

草丛处窸窸窣窣一阵响,接着,老榔头和其他几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每个人因草屑灰头土脸的同时,表情各有各的精彩纷呈。

和郁延猜得差不多,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打算由痞子把这小子诱哄到偏僻处以后出来群殴一顿,让这家伙长长教训。

这种事他们以前不是没做过,且颇有成效,才决定故技重施。

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一步都没迈出去就被识破了。

倒不是怕会被郁延处罚——扣完钱扣饭还能有什么后招啊——只不过也太尴尬了吧!

二十三岁的郁延像大人无奈于小孩子顽劣那样,对着一群平均年龄大他好几岁的下级叹了口气:“我不会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决斗。”

他把冠冕堂皇的“格斗”,换成了比“打架”或者“斗殴”稍微体面一些的“决斗”。

几人抬头看向他。

郁延说:“并不是我畏惧,也不是看不起谁,只是这不符合规定。”

的确,帝国军队明令禁止私下斗殴,违者重罚,根据情节严重程度不设上限。

诺厄脱离帝国管制太久,他们反而觉得有人遵守规矩很奇怪。

“我知道你们不服我,这很正常,毕竟我是个才毕业、没有任何经验的毛头小子。”他慢慢看过每一个人的眼睛,“而你们有些人已经经历过真正的战场了。”

诺厄星上的驻军组成很复杂,不仅有数量最多的、军校评级在D级及以下的毕业生,也有像郁延这样本来很优秀,却因为“犯错”被AI分配过来的,也有像蔺老这样在战争中重大失误被贬的,以及阿岚这种自愿加入的原住民。

今晚找上门来的几人什么境况的都有,闻言想起不愿回首的过去,皆是沉默不语。

郁延一向是个话少的人,一口气讲这么多,得缓缓。

半晌,他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几乎算是突兀地换了一个:“你们对森林很熟悉吗?”

几人一愣。

老榔头狐疑地望着他:“是的,长官。怎么了吗?”

郁延没在意他语气中的生硬:“三日后,我会举行越野训练赛,横穿森林耗时最短的前十人会有信用点、物资和休假的奖励。”

他顿了顿:“——我也会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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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某龙要开启给老婆保驾护航模式了=w=

越野赛结束后大家期待的奶龙就要上线啦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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