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延并非机甲专业,对于军校里位列全帝国最尖端星舰的了解也仅限于公共课上的那些基础知识。

但并不代表他对老式的飞行船没有兴趣。

几百年前,人类从古母星时代进入现代太空,并不像今日般畅通无阻。

最初那些旧火箭、旧卫星设备颤颤巍巍,每一个的使命都有限,一步一个脚印。

郁延对它们相当着迷,没事儿就爱去博物馆看,像是在欣赏艺术品,隔着玻璃感受着它们沉睡着的古老脉搏。

那些文物代表着人类这个生生不息的种族冲出母星的第一步,代表着他们对宇宙最初的向往,自此以后,茫茫宙海,烙上了属于人类的脚印。

逛了博物馆还不够,回家后他会继续看相关的纪录片。

尽管有屏幕阻挡,却能更清楚地听见它们发动机的嗡鸣,像是遥远的、几百年风雨外的心跳声。

而让雪团子吓到呆滞的声响,正是这种古早飞行船发出来的!

能听见人类工业制作出来的东西,这意味着什么?

得知自己被挤去诺厄星以后,郁延查了许多关于这颗古老落魄星球的资料。

这儿的帝国驻军,大多是被贬的军官和评级过低的新兵。别的地方军队尚可以用良莠不齐来形容,这里恐怕只有“莠”。

没有优秀的人才,帝国自然不会多配备什么高精尖武器,享受不到任何前沿科技。

据去过那儿的人来说,整个伴星看起来就还像停留在一百年前。

难怪去往诺厄星,会被称之为“流放”。

考虑到诺厄星上的设备普遍落后其他星球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在这儿听见古母星飞行船运转的嗡鸣,好像也很合理。

这艘飞船应当是在附近巡视,碰巧来到这里。

郁延愣了愣。

这意味着,他已经不在岩洞里,至少是出了洞口了!

他离开了……他真的离开了……

在暗无天日的洞底待了多久,他早就不去计算了。

发动机的噪音相当大,和当今的静音技术相比,实在粗糙得可以。

可在此刻的郁延听来,就是天籁之音。

问题是,怎样才能和飞行船取得联系?

他现在失明,还生着病,总不可能在底下大吼大叫或者生堆火来引起同胞的注意;万一招来的是别的动物可就麻烦了,他可没有第二次跟怪鸟们1VN的体力。

怎么办……

郁延猛然记起,手腕上还埋着一小片信号发射器!

他都差点忘了。

他还与文明世界仍有着藕断丝连。

飞行船很可能马上就要走,郁延没有多余时间去哄哭泣的幼崽,只能拍拍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快走吧,不要被发现了。他们若是找到你,会……很恐怖的。”

他不确定怎么欺哄小朋友比较有效,可也来不及再多说了。

怪鸟的残党已然不足为惧,这儿又是雪团子熟悉的地方,它不会有事。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怎么成功逃出去。

手腕那枚信号发射器,尽管郁延从来没在学校考试期间用过,但只要带了非考场提供的设备,就是作弊。

因此,它被设计得位置非常精细,卡在动脉间,频率和脉搏一致,这样才能最大限度躲开仪器的扫描。

在没有医疗条件的环境下贸然取出来,无异于割腕自杀。

不仅如此,这种装置的使用方式是将它捏碎,只有当它彻底罢工,才能激活链接的另一端。

相当极限的1换1。

因此,这枚精巧昂贵的小东西不仅是一次性的,还是有倒计时的——如果终端控制台没有在他血流身亡前指派队伍赶来救援,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这是一场双重的赌。

可郁延没空再踌躇了,他的小刀掉在了和怪鸟的搏斗中,没有其它工具,只能上牙咬。

疼。

疼这种感觉,对如今的郁延来说,已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了。

他的高烧不退,力气还不到从前的一半,想要突破求生本能去咬开手腕的皮肤组织更是艰难。

但这同样是被另一种求生的意志所燃烧着驱使。

雪团子在旁边看两脚兽“自残”吓呆了,甚至忘记应该阻止他。

“宁宁,告诉我,你看见了吗?”

这是郁延第一次用自己取的名字喊它。

小家伙怔了怔,才意识到“宁宁”是两脚兽给予自己的亲昵标记,就像它把巨兽认作阿吼。

如果不是现在的境况,它会很开心。

但现在,它小声地问:「看?」

“一个小圆片。”郁延说,“很小,会亮。像你的角一样,发光。”

动脉破裂的后果,就是血液比漏水的龙头更加止不住。

雪团子根本不敢往那堆殷红中看,忐忑得要命。

可两脚兽说这样才能救他的命,它必须——

“咛!”

真的有!它睁大眼睛。

郁延根据它投射出的影像(“割腕”的确很恐怖,哪怕对于实施者来说)找到了小圆片,将这个沾满铁锈味的、闪闪发光的小圆片捏在拇指和食指中。

“咛?”

稍微用力。

啪嚓。

接下来如何,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咛咛咛!”

郁延朝着山洞的方向回过头,想再看一次自己生活了……不知道多久的地方。

目之所及全是空茫。

他又想起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阿吼回来,会很失望吧。

……不要再想它了。

“咛……咛!!”

宁宁一直试图再唤醒他的意识,但郁延的疲惫盖过了全身。

他脱力地仰躺在地上。

飞行船还没走远。

意识消散前,好像模糊地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学员编号。

……是母星来接他了吗……

一切坠入深渊。

*

一周后。

郁延醒来时感觉到眼睛上缠着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就想撕掉,却被一双手按住了。

“别着急。”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你太久没见过光了,不能立刻睁眼的,慢慢来。”

他的大脑放空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这是……人类的声音。

不是雪团子那种精神链接传达的意识,是真真正正、属于人类的声音。

他回到了文明世界。

信号发射装置救了他一命——他赌赢了。

在护士的指导下,郁延揭开纱布,缓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的世界光明而清晰,恍惚如梦境。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腿,每一个部位都能正常运转,皮肤光滑,没有伤疤。

护士在用扫描仪器为他进行全身检查,年轻的医生站在旁边,问他感觉如何。

“还……不错。”他说。嗓子有点儿哑。

“你的手术很成功,无论是眼睛,还是其他地方的修补。”医生说,“我们看到你的时候,你的状况真的很糟糕,尤其是小腿,都被血污覆盖住了,我还以为要做一场再生。但神奇的是,它没事。”

郁延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腿。被怪鸟咬伤的痛似乎还盘旋在肌肉附近。

它的恢复归功于……

尽管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但第一军校S+级别的毕业生身体素质远远强悍于常人。

检查结果很好,他只要再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关于你在诺厄星发生的事情,如果你有需要,我们会为你派最专业的心理医生。”

医生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麻木,没有恐惧,没有惊愕。

反而是种奇异的沉静。

他补充了一句:“当然,这并不是强制的。我是说,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郁延抬眼看看他,点了点头:“谢谢。”

医生和护士出去了。

他们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个在病**发呆的黑发年轻人。

苍白,瘦弱,非常漂亮。

被救援队找到的时候,情况相当不好,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了。

本以为就是个探险不小心被困的普通居民,直到救援队扫描了他的身份信息,大吃一惊。

这位,竟然是失踪多日、至今没来报道的诺厄星新任总指挥官!

他的状况很差,高烧,多处受伤,伴星上的医疗条件太简陋,这样身份的人大意不得,他们立刻和母星联系,将人送了回去。

医生们都觉得奇怪,看起来弱不禁风,怎么能在那种地方活了两个月呢?

更重要的是,他醒来后相当平静,一点儿也看不出劫后余生的大起大落,也几乎没有任何创伤应激。

他们都很好奇,这个名叫郁延的年轻军官,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他的过往,或许只有心理医生能知道了。

但所有人都有种直觉,他不会去进行任何咨询。

*

医院很洁净。

四周都是纯白的墙壁,连监护仪器也都是纯色的。

白色。

到处都是空白。

和失明前、山洞里,完全相反的色彩。

医院的主色调用白,这是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规矩。浅色不仅让人感觉干净和卫生,也是离死亡最远的颜色。

郁延慢慢反应过来,他不仅回到了文明社会,还被直接被送回了母星。

刚才医生说,自己已经昏迷一个星期了。

那么宁宁早就回去了吧。

阿吼也应该……

郁延硬生生斩断了深思的念头。

他捂住胸口的位置,明明心电图都是正常的。

为什么会觉得空了一块呢。

怅然若失不是他所熟悉的情绪,郁延看了眼滴着营养液的吊瓶,决定把空落落的归咎为一周没好好吃饭的原因。

他跟护士申请了机器人送餐,半小时后,面对着一大桌营养丰富、搭配均衡的病号餐,竟然有些没胃口。

总不能是已经爱上了烤焦的兽肉和野果吧。

……话说回来,他竟然在洞穴待了两个月。听说都已经被上报成失踪人口了。

帝国户口注销期限是六个月,如果到期还是没有任何踪迹,就是黑户了。

学校那边早就没位置了吧。

也不知道出了院之后,自己何去何从。

郁延味同嚼蜡吃完饭,一个人去花园散了散步。

等到回来时,病房门虚掩着,三个护士在里面更换用品,小声聊着天。

床单、被罩、其余生活用品,医院里都是两天一换。

按理说这些工序都是由机器来完成的,今天竟然用到人工,而且还是三个,身份尊贵程度翻倍。

郁延的视线落到自己旁边那张空着的病床。

是要来新住客了吗?

问题是,既然弄这么大阵仗,为什么不住单间?

一个护士问出了和他同样的疑惑。

另一个回答:“本来是要单人病房的,但今天住满了,只能……”

“是为什么住院的来着?”

“据说没穿防护服就暴露在西格玛射线下了。”

“啊?这么低级的错误?”

“还是第一军校的毕业生呢。看看A床的那个,再看看……”

“人和人的差距……”

“所以是什么人啊。”

“就是那家的小少爷……”

“什么S级,还远征军呢,竟然……”

小少爷。

S级。

远征军。

低级错误。

捕捉到的每一个关键词,都能指代许多人。

可它们合起来……

郁延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先生,麻烦让一下。”

郁延扭头,看见身后两个护工抬着一张悬浮病床,正要往他这间里进。

他侧过身,看向病**那个被包成木乃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