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莫名其妙的心跳加速让郁延更加深刻地意识到,离开这里迫在眉睫——再不走,连思维都要被野兽同化了!

逃跑计划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他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只要想办法尽可能长久地支开阿吼就好。

“我想吃那种,有点甜的肉。肉质紧实,很有嚼劲的。”他向宁宁比划记忆中的味道,再让宁宁传递给阿吼。

阿吼每次给他带这种动物,都会出去很久。不难猜测,这种生物生活在诺厄星的另一端,应当是沙漠中的生物,捕猎一次很耗时。

他不确定自己讲这话时是不是语气伪装得不太好,因为阿吼听了,竟然第一反应是把他卷到面前,用鼻子蹭了蹭。

郁延瑟缩了一下,又拍了拍它,反客为主地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柔声道:“安心吧,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呀。”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显然阿吼对这样的回答颇为满意,把他放回干草堆上,还多卷了一些草盖在他身上,生怕娇气的人类冻着。

巨兽出发了,惊天动地的脚步声消失在洞底。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吼走之前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愈发依依不舍,恨不能一步三回头。

像出去捕猎的雄兽在和自己的雌兽告别。

郁延当然就是那个“雌兽”,留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说,还要照顾宁宁这个调皮的小幼崽。

……真是个笨蛋。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谁。

郁延向幼崽宁宁确认了三遍,阿吼确实离开以后,立即着手实施第二次出逃。

他对方位、路线有着超常的记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回无须宁宁指路,他自己熟门熟路摸到岩壁藤蔓生长的方向。

人类将雪团子顶在头上,等待着藤蔓电梯的传送。

晃晃悠悠上升的过程中,和上回的心态很是不同。

离开这里之后,就很难再见到阿吼了。

那个大笨蛋带着猎物回来,发现空空如也的草垛,会是什么心情呢。

……不对不对,他哪儿来多余的精力共情别人。

连自己的前路和生死都未卜。

郁延暗自发誓,等到治好眼睛,他一定会回来找这个大家伙。

虽然至今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好在,郁延非常相信自己的嗅觉记忆力。

想事情会让时间变快,藤蔓不知不觉已经从身上松开了。

郁延踏上平台,感觉到头顶的宁宁不知为何紧张得直发抖,便将小家伙从头顶摘下来,抱在怀里,往洞口走去。

今天“鸟儿们”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但郁延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不会被蒙骗,依旧没有下调警戒等级。

两脚兽臂弯中的雪团子很是忐忑。

它总算明白为什么从快到平台开始自己就不太舒服,原来这些坏“鸟”早有准备,严阵以待,竟然在有组织有纪律地分批次对抗它的精神控制!

它们全是饮血茹毛的食肉猛禽,平时有嗷呜坐镇,不敢轻举妄动,眼下嗷呜去了外面,对鲜嫩的两脚兽垂涎已久的这些家伙都想脱离它的压制。

宁宁感到一阵一阵的眩晕。

它的精神控制能力是天生的,并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比如想和两脚兽对话,那就在脑海中想一想就行了;比如不希望那些坏家伙接近自己,也不用额外调动精神——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因此,在蠢蠢欲动的“鸟儿们”一批一批地想要冲破防线时,小家伙竟然不知该做什么好了:它从来就不是攻击型的呀!

郁延也明显地感觉到雪团子抖得越来越厉害,已经不仅仅是因为心理上的恐惧,而是生理上的强烈不适。

他轻轻地抚摸着它(在看不见眼睛时其实不太能分清正反)的后背,快速思索着小东西若是真的出了问题,把它丢在这里听天由命,和冒着被人发现M级心灵感应生物的风险带回母星,两害相权取其轻——哪一头,才是“轻”?

振翅的杂音重新响了起来。

郁延并不能看见在黑暗中睁开血红双眼的“鸟儿”,但对危险的直觉让他浑身紧绷。

它们在他头顶躁动地抖动着双翼,有些甚至卡在脱离雪团子精神控制的几秒钟扭了扭头,张开嘴,发出“喝、喝”如同阴笑的声响。

又是一波对抗冲击。

雪团子痛得一哆嗦。

它不知道该怎么办。加强控制,或者撤除,它都做不到,只能任愈演愈烈的现状僵持。

“咛……”

小东西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

它与郁延的精神链接也在减弱,不仅没法再用人类的语言沟通,它在他脑海中雪白的影像同样时断时续,像一盏不停闪烁着快要坏掉的古老灯泡。

郁延抱着它,有些后悔。

其实只要宁宁能帮他召唤来藤蔓就够了,后面的他足以独自应付。

不该带它上来的。

大部分时间里,郁延都是个事不关己的淡漠性子。

比如毕业那日,在去往船坞的路上看见沃格特·布鲁斯和混混小弟们欺负女学员,也许换做室友会立刻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但郁延不会。

他需要衡量一下会不会影响接下来的行程,或者会不会给自己惹祸上身——后者他经历过很多次。

但这不代表他能眼睁睁看着他人被自己的行为所牵连。

往小了说,宁宁之前被阿吼所误会和指责,往大了说,此刻遭遇的猛禽危机、和不久的将来要承受阿吼的迁怒——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郁延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欠我我亦不欠人的人生信条。

这样的信条,在毛球球这儿被打破了。

小东西给了他离开洞底的契机,他绝不会抛下自己的救命恩人不管。

宁宁还是个幼崽,没有学会如何调动能力,终于在猛禽们轮番的狡诈攻势中昏了过去。

它的精神控制犹如一顶透明防护罩,将两脚兽和自己同那些怪物隔离开来。

现在防护罩碎了,成千上万的猎食者再无桎梏,怪叫着从岩壁顶端俯冲下来,扑向手无寸铁的人类!

郁延苍白、瘦削,在洞底呆了这么久,衣不蔽体,不见天日,营养匮乏,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

他给猛禽和沃格特·布鲁斯留下的印象一样,人畜无害,柔弱可欺。

但他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郁延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静静感受着。

视力被削弱后,听觉、嗅觉和其他感官反而更加灵敏。

沉沉黑暗中,风声呼啸着向他扑来,鸟鸣与岩壁的反射像一个清楚的四维定位图,每一次碰撞都在给予他更清晰、更准确的坐标。

几秒钟,只需要几秒钟,无须宁宁的帮助,仅靠反射的声音定位,他的脑海中已然明晰地呈现出洞口的景象。

他弯弯嘴角。

倒是要感谢这些嘎嘎乱叫的小鸟儿们了。

郁延扯下布料所剩无几的上衣,把昏迷过去的雪团子包裹在里面,像个小包袱那样系在腰腹上,然后抽出那柄刀刃,赫然朝着第一只近身的怪物狠狠砍去!

怪鸟的外皮非常坚硬,像石头,但人类的手劲更大,从张着尖牙的“鸟嘴”处生生将其劈成两半!

它——某种程度而言,现在已经是“它们”了——依旧睁着猩红的双眼,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动不了了,软绵绵地从半空中掉下来,黏稠、腥臭的暗红色血液淌了一地。

方才还争先恐后的鸟群忽然滞住了。

作战对象的武力值有目共睹,它们忽然对自己先前的衡量产生了怀疑。

需要改变策略。

怪鸟们改变了队形,也不再吱呀乱叫,而是齐齐地发出锐利的鸣叫、从低沉向着高昂转变,刺激得人类耳鸣了起来。

……不对,不仅是耳鸣。

几秒钟的延迟之后,他明白了为什么宁宁之前疼得直哆嗦。

听得见的声波是有直接的反馈的,让他耳膜生疼;还有更多的、超出人耳接收频段的声波,仿佛那把挥出去的锋利匕首,反向插进脑仁里,狠狠撕扯着痛觉神经。

郁延痛得青筋直跳。

好在他经受过耐力训练,拿刀的手依旧稳,也感觉不到肌肉的酸,化疼痛为力量,怪鸟的尸体像雨一样落下来。

他身体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被动承受着音波的攻击,一半靠着本能而不是思考去主动攻击音波来源处。

血。

很多血。

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怪鸟的,温热黏稠的**从天而降,躲也躲不开,铁锈味塞满了鼻腔。

那些怪鸟发现了他能够通过声音定位后很快便调整了战略,来攻击他的那些不再发声,而另一些则乱吼着干扰他的听觉。

头疼、耳鸣、面对数量过大群体的徒劳无功,还要护着怀中不清醒的小小毛球,再加上不知有多少处负伤,势单力薄的人类体力迅速下降。

郁延只能通过声音定位移动的物体,却没办法躲避静止的障碍物。

地上的碎石绊住他的同时,一只体型略小的怪鸟从他右侧偷袭,铁一样硬的头部狠狠撞上他的腿骨。

郁延吃痛地踉跄几步,整个人向后栽去。

另一只怪鸟见此情形,趁机咬住他的小腿肚,它们一个二个体型不大,咬合力却无比惊人,何止剜下一块肉,简直能直接咬碎他的骨头!

剧痛猛然从脊椎窜上天灵盖,霎时间冷汗浸透了他全身。

比起骨裂,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郁延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确在快速失血,不仅仅是伤口处往外流,而是那些怪鸟……在吸食他的血液。

郁延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它们觊觎的不是肉,而是血!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禽类,这到底是什么?!

怪物们没给他思考的时间,紧接着发起新一波攻势。郁延甚至来不及调整呼吸,拖着快要无用的腿向后撤去。

哪里有生机?

哪里才是能出逃的道路?

“咛,咛——”

雪团子不知什么时候重新苏醒了,无比清晰的、比实际上晦暗的洞口明亮十倍的影像遽然通过投射闪现在郁延眼前。

他的心悬在嗓子眼,一步之遥,身后就是悬崖!

若不是宁宁及时叫住他,他俩早就双双坠落下去。

百余米的岩壁,若郁延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徒手攀爬都能破学校的记录。

但对于失明失血又伤痕累累的他来说,就是死路一条了。

疼痛到极致的表现就是麻木,他小腿的伤处已然快要分辨不出。

前面是源源不断前赴后继的怪鸟大军,后面是悬崖,他杀敌和逃生能力同样在衰退,怎么选?

人类的血液有多么香甜,让有组织有纪律的怪物们渐渐乱了队形。

它们不再去思考如何分工合作才能更有效的对抗,它们现在想的只有一亲芳泽——尝尝那叫人食指大动的鲜血。

转醒的宁宁试图用精神力重新控制住怪鸟,但它比之前虚弱了许多,怪鸟们也早有防御,收效甚微,仅能“定”住最近的那几只,而在它们后面扑上来的,就没有办法了。

「对不起……」

宁宁小声抽噎着。

「不能……帮你。」

郁延摸摸它的小脑袋。

这种时候,去谈谁欠谁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用杀死许许多多同伴的代价,怪鸟们察觉到人类的工具是那柄闪着光的东西。于是,三只怪鸟分工合作,一只负责攻击,另一只则用“喝喝”的阴叫声扰乱注意力,最后一只则趁机叼走了小刀。

连武器都被剥夺了。

这下郁延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怪物们步步紧逼,再往后半步便是悬崖。

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四五只被鲜血香得昏了头的怪鸟脱离队伍,齐齐向着他飞来!

“吼——!!!”

高分贝的震怒声倏然响彻山谷!

尽管音波就是怪鸟们攻击的方式中的一种,可它们谁也没有见识过如此庞大的能量。光是那地动山摇的一声吼,便吓得昏过去了几十只。

石块被震得扑簌簌掉下来,几只没有来得及闪躲的被锋利的边缘拦腰斩断。

……是它来了。

方才还全身心浸在战斗状态中的郁延膝盖一软,差点摔下悬崖。

他看不见的。

但他能听见。

巨兽终于展现出从不对他表露的残暴的那一面,比平日里愤怒百倍,宛若光子鱼雷毫不留情朝敌方发射。

当日他想出逃被对方发现时的那一吼,跟眼下撕裂敌手的狂暴比起来,简直温柔得像哄孩子的小猫叫。

它在生气。

郁延想。

是气自己又想往外跑,还是气这些怪鸟们呢。

郁延彻底放弃了抵抗,只是抱着宁宁,就算被垂死挣扎的怪鸟迎面撞上,也不再闪躲了。

就算被推下悬崖……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落空的。

「它」不会让自己落空。

下坠的风声在耳边呼啸。

当熟悉的、被尾巴卷上腰的触感攀上来,比起劫后余生,郁延心底最先浮现的,竟是一丝乱糟糟的、差点被伪装起来的委屈。

怎么……到现在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