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类的审美来说,那是把非常动听的嗓音。

沉如古井,又浮如云霄。好像有羽毛在心尖搔了搔,叫人听得痒痒的。

不过,有远比品味它有多么低哑性感更重要的事情:郁延立即意识到,这个声线属于阿吼。

——是阿吼在同他说话。

除了咆哮和呼吸,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阿吼发出的别的声音。

一字一顿的、清楚无比的人类语言。

且不说这句霸道且满满独占欲的宣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郁延很快反应过来,并非是因为阿吼突然会说人话,而是它通过雪团子的感应能力,投射了自己的意识。

看雪团子不太高兴的小脸,很有可能还是强行挤进通话里来的。

换言之,雪团子现在就是他们的传声筒。

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郁延脑海中涌现了先前许多的疑惑,赶紧挑:“你到底是什——”

话还没说完,雪团子的影像又一次消失,他与它与它的谈话中止。

郁延:“……”

链接也太不稳定了吧。

然而,无论郁延如何尝试表达想要和阿吼重新建立联络的想法,都没有成功。

不但巨兽再也没开口跟他讲话,连雪团子也仅是投射一些断续的话语,不再以形象示人了。

两个家伙都仿佛单方面拉黑了他。

实在是过分。

郁延难免会感到失落:他又回到了无边的黑暗中。

几百年前古母星还没有发展出治疗技术的时候,那些盲人的一辈子,是不是都在孤寂和绝望中度过?

如果他逃不出去,是不是自己也要在黑暗中等到死?

在那之后,雪团子成了山洞的常客。又或者在郁延到来之前,它本来就是固定访客。

他给小家伙起了个没什么新意的名字:宁宁。

阿吼依旧早出晚归猎食,虽然在郁延看来,它出去一次能囤上一周的食物,也许别的时间只是在散步和消遣。

有时候宁宁跟着去,大多数则留在巢穴陪着郁延。

他们有时候对话,有时候则不。

宁宁很馋阿吼留给郁延的那些果子,但被大家伙明令禁止,不许碰人类的食物。

郁延吃的时候,它就眼巴巴守在旁边。

宁宁心情好的时候会突然闯进郁延的精神中,让他的黑暗世界点亮一盏毛茸茸的灯。

换言之,它是郁延能看见的唯一的东西。

基于对光明的向往,和一些与生俱来的好心肠,郁延自然拒绝不了这样渴望的小眼神,便会分给宁宁一个果子。

雪团子个头太过迷你,是典型的眼大肚皮小:郁延吃什么它都想要,可真轮到自己吃了,小小一块就撑得不行。

吃饱了,就摊着依旧毛茸茸的肚皮赖在郁延身边,嘤嘤咛咛想被挠一挠。

现在二十几岁的郁延看着冷冷淡淡,几岁的时候,意外得很喜欢小动物。

他所在孤儿院里有两只救助的小奶猫,每次轮到他值班去照顾,平时不爱说话的小孩儿能在那里一待一下午。

遇訁。小猫咪刚长牙,吃完奶糕不满足,细细地咬他的指尖。

不疼,反倒是种与另一个小生物心意相通的奇妙体验。

若是小郁延抽走手指,奶猫们就会发出娇气的喵呜声,直到小孩子重新伸出手,摸摸它们小小的脑袋。

小郁延常常因为看得入迷,错过吃晚饭的时间,被着急找来的修女拎回去。

那些漫长的斑驳午后,无依无靠的猫咪,和无依无靠的男孩,组成了不被打扰的小小世界。

宁宁让他找回了童年。

然而无论是宁宁还是郁延,都只敢趁阿吼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亲昵——说起来怪怪的。

阿吼坚决不同意郁延摸宁宁,尤其在享受了郁延给自己挠挠鳞片之后。它回来的时候,甚至会故意使坏,用长长的大尾巴把他俩隔开。

醋劲很大一穿山甲。

若巨兽把人类与毛团的互动逮个正着,便会气呼呼火山爆发。

郁延捂住耳朵的同时,难免不会回想起听过阿吼说的唯一一句话,【你只属于我】。

捂了耳朵,就分不出手捂眼睛了。

只好紧紧闭着。

……真的很怪啊。

*

阿吼看得再紧,总有不在家——呃,他的意思是,不在洞里的时候。

宁宁便会抓住一切时机对他撒娇。

一开始还只是蹭蹭他的腿,到后面愈发无法无天,直接蹦到他怀里,圆滚滚的小身体还扭啊扭,找个最舒服的姿势。

郁延不喜欢、或者说是排斥和人类有肢体接触,但动物例外,尤其是萌萌的小动物。

看起来像雪,其实小团子非常暖和。尤其四周岩壁阴冷潮湿,郁延抱着宁宁,就像抱了个微型暖风机,暖洋洋软乎乎,体验感升级加倍。

他常常抱着雪团子,听着小家伙在怀里嘤嘤咛咛地念叨,就这么迷迷糊糊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竟朦胧回想起阿吼尾巴的坚硬冰凉触感。

明明温软在怀,心里却惦念着盔甲。

还真是……

宁宁的耳朵很灵(虽然郁延还没从这一身毛团中找到它的小耳朵),每次在阿吼刚到洞口就立刻跳出郁延怀里。

等到阿吼进来,狐疑地扫视他俩有没有什么“奸情”,又一脸无辜懵懂:“咛咛~?”

阿吼看不出异常,只得作罢。哪怕直觉告诉它其中必定有诈。

两位神奇动物有时候还会聊天,考虑到宁宁说过它俩是朋友,也正常。

郁延非常想参与进去,如果能和阿吼重新连上线,或许对日后离开这里有帮助。

不过,肯定不能说这么清楚。

他向宁宁表达了很想和救命恩人说说话的想法,小家伙用那双玻璃珠似的眼睛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咛咛着翻译给阿吼听。

阿吼在思考。

郁延屏住呼吸。

阿吼发出了低沉的回应。

郁延心都提起来,以他对阿吼的了解,不觉得这属于赞同。

果然,宁宁出现在郁延的精神世界中。

「……不。」它说,「嗷呜,不要。」

郁延心里一沉。

对方拒绝了他的通话请求。

难道是阿吼察觉到了他想要逃跑的意图?

不对,这家伙哪有那么高的智商。

阿吼对他既有很强的占有欲,又不愿同他交流。

哪怕是把他当成宠物,和宠物对话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吗?就算是话不多的他,小时候也能同小猫咪叽里咕噜各说各话。

它到底在想什么?

它想做的,又是什么?

联想阿吼“说”过的那句话,郁延皱起眉。

或许,他不应当单单以动物的思维和逻辑,去衡量阿吼的一切。

*

第二天,阿吼回来时带了一种对神经有轻微蔴痹作用的果子。

郁延刚来那几天,成夜成夜做噩梦,直到吃了这个果子以后,睡得很沉。

从那以后,阿吼时不时会带点儿它回来,有需要自取,这种果子便成了郁延的天然安眠药。

对人类来说,果子中蔴痹成分的剂量正好,足以安神。

但对于雪团子来说,那可太多了。

郁延看着怀里呼呼大睡、仿佛个假毛球的宁宁,有些担心:“它这样真的没事吗?”

阿吼行动代替回答,用尾巴尖一扫,毛团就被这么随意地扔到干草堆上。

郁延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像个等待被大人抱着的孩子那样主动张开双臂。

和往常一样,巨兽把人类卷到自己身边。

不同寻常的是,这一次不再是让郁延靠在自己腹部附近,而是放在了面前。

面前的意思是,郁延能感觉到阿吼的鼻音。

像个大功率风扇。

印象中野兽总是充满腐烂肉糜的腥臭,但阿吼不是,它闻起来是由草垛和野果组成的干燥气味,带一点点自然的清新。

郁延这段时间日夜与干草和果子为伴,反倒觉得这气味很叫人安心。

阿吼低下头(郁延大致能描摹出,它光头颅就有两米),用鼻子轻轻碰了下郁延。

对于巨兽来说是“轻轻”,但人类得竭尽全力稳住重心,才没被撞得向后踉跄。

阿吼的鼻头有一点湿润,又让郁延想起以前饲养过的小奶猫。

超巨型小奶猫。

郁延还是没动,像个洋娃娃似的随野兽心意摆弄。

阿吼没有松开尾巴,依旧缠在他的腰上,把他又往前带了带。

垂下大脑袋,像学着宁宁的样子蹭一蹭人类,可又怕把这个(在它眼里)比雪团子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弄坏。

万一不小心吃进嘴里,挺尴尬的。

它放开他,有些焦躁地甩了甩尾巴。

七八米高的巨兽甩尾巴,跟一场小型地震差不多了。

阿吼发出了一声烦恼的呜咽。

郁延好像明白了它在做什么。

它想……抱抱他。像宁宁那样,通过亲密无间的接触来表达喜爱。

可惜身型的差距过于巨大,让拥抱显得很无奈。

等“地震”停息,郁延凭借着刚才停留的方位记忆,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

阿吼一动不动盯着人类的所作所为。

郁延摸到了它的鼻子,然后是下颌的位置。

他尽量地张开手,主动抱住对方。

阿吼因他的动作,完全睁开了金色的瞳。

郁延在沉闷的黑暗中,竟然感到一丝幽微的光。

他不确定这是什么,以为还是宁宁的精神投射的残像,没多想。

阿吼在这个拥抱中慢慢放松下来,垂着脑袋,贴着人类,慢吞吞地用鼻子拱了拱他,在郁延差点跌倒时准确无误地用尾尖接住他。

它先是吭哧吭哧了一阵儿,又哼哼唧唧,好像在撒娇。

郁延被它顶得东倒西歪,无奈地想,这——么大的块头像只小狗狗一样对着自己撒娇,还真是……有些承受不住啊。

一直到他们语。盐准备入睡,宁宁依旧没有醒。

阿吼应当不会害自己朋友的想法,况且,他自身都难保,也没法去探查宁宁的状况。

只能祈祷吉球自有天相了。

有了新的关于抱抱的摸索和进展,今日入睡时,阿吼也没再将郁延放在腹部附近,而是卷到面前来。

郁延清楚自己必须习惯这种背后有个吹风机的新睡眠模。

“阿吼,”他唤它的名字,“你为什么不想跟我说话?”

他忍了两天,还是没忍住。

哪怕得不到结果,起码问出来再说,别憋着自己。

“有宁宁这个媒介,不是很好吗?你也在通过它来听我的话吧。”

他的嗓音染上了一丝困顿。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阿吼的鼻息均匀,并不打算回答。

郁延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困倦一阵阵来袭,意识渐渐沉没。

直到人类睡着,昏暗中缓缓响起一个声音。

「别……走。」

那个声音低沉喑哑,似乎还不习惯用人类的语言开口。

本想用尾巴把人类卷得紧一些,又怕惊扰到他的睡眠,只得作罢。

人类的体温……好温暖。

它挨着他,金瞳中掺杂着一些绝不属于单纯兽类的情绪。

它想就这么一直……

野兽阖上眼。

没有边界的黏稠黑暗中,本该熟睡的人类却睁开眼。

……抱歉。

他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