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的话, 把所有人的野心摆到了明面上。

同为皇子,出生就在权力顶端,往前一步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可又仅仅一步之遥,时时都能看到,仿佛一勾手就够得着, 谁能不动心?皇子们从懵懂无知,到日渐成长, 都是从认知到渴望的转变,很多变得初心不在,变得面目全非,抛弃了很多固有善恶认知, 普通人眼里的匪夷所思的事, 到他们这里,是理所当然。

为什么你不去死,为什么不为国为民自戕于天下,你如果不虚伪不自私,你就应该这么做!

这是所有皇子对太子的质疑,想对他说的话。

这种慷他人之慨,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事, 他们很擅长。

二皇子却不觉得自己有错, 甚至觉得很委屈,呛了一阵冷风,咳得满脸通红,仍然不肯放弃, 这么多年来, 这是他在人前第一次偏执阴戾, 不再温和的说话——

“你与我们有什么不同!你有野心,有想将所有人踩在脚下的阴暗,成功时会自傲,失败时会颓唐,你杀人不眨眼,让所有人见识到了你的阴诡和可怕,竟然还敢标榜自己为国为民,心怀天下,好啊!现在不是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么!救国救民,保天下太平,你为什么不死?只要你一死,你所谓的愿景不就达到了么?这不就是你追逐的理想么,你为什么不去死!是不敢死,还是不敢承认自己的卑劣,你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满口谎言的小人!”

二皇子说着话,视线掠过苏懋,眼底一片怨毒。

谁能想到呢,这种不起眼的小太监,当初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的存在,现在竟成了太子的最大助力,早知道的话……早知道!

他冷笑一声,手指指向苏懋:“你敢说,同他清清白白,全无一丝暧昧,六弟放出的流言都是假的么!呵,你们攻击六弟,斥他私德,你私德就好了?当真以为做过些什么,别人都查不到?你和一个太监在一起,不觉得羞耻,不觉得丢人么!”

二皇子越说越喘,分明坚持不下去,却又不肯给别人插话的机会,似乎憋着一口气,就是想将这么多年来的压抑一口气吐干净——

“你跟这种低贱的人在一起,不思进取,堕落无知,心思阴诡,变得面目全非,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英姿勃发,身影闪耀,文韬武略的少年太子,你以为大家都看不到么!在你眼里,国算什么,民算什么,家又算什么,所有一切,都比不过你身边这个娈宠重要!”

不得不说,他这一套转移焦点的小手段是成功的,只要把事情砸到桃色关系,甚至不是男女,不是男男,是高贵的太子和低贱的太监,有些事就变得似是而非,说不清,也理不明了。

房间内气氛肉眼可见的变化,朝臣们没一个站出来帮太子说话,姜玉成登时非常紧张,很想站出来反驳说你知道个屁,太子表兄才不是那样,可脚尖稍一动,话还没说出口,就感觉不对劲,不淡定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左右看看,太子表情没什么波动,一如既往从容优雅,苏小懋也没急眼,甚至唇角微弯,像被人逗笑了?二皇子刚才说了个笑话么?还是……太蠢了,蠢的让人不得不发笑?

姜玉成:……

恨自己没长个聪明脑子,瞧不出来!

不过既然两个都不着急,他也不用着急了,这事小问题,能过。

这次安静的时间有点长,等大家的思维转一会儿,从质疑变成怀疑,变成不知道都发散到了哪里,想到了什么,慢慢平和,苏懋才站出来。

今日从始至终,他未说过一句话,此刻方才开口:“二皇子的话,我不太明白,因为我的存在,改变了什么?”

他往前一步:“是让太子殿下走出低谷,变得积极努力,从一片混沌到如以往一般开明英武?是让太子殿下对朝局的死心变成信心,接连破获大案,扭转宫内宫外风气,重赋律法以严明,私刑不在?是让太子不循私不谋利,赚钱机会也要交于圣上和国家,以利万民?还是太子殿下致力各种暗潮涌动下的真相本身,安亡者魂,还世间理,想要天下海晏河清?”

“我只是一个太监,认知有限,却也从未怀疑过——这种改变,竟然会是错么?”

他话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如同重锤凿在人们心上,砸出了前所未有的重量。

不看话术,只看事实,人们的眼就不会被蒙蔽。往前回看这半年多发生的事,宫中内外产生的变化,真的是不好的方向发展么?如果不好,为什么大家都在期待?

苏懋看着二皇子,眸底有光芒闪耀:“你们真正忌讳的,不过是太子殿下挡了你们的路。他从小就资质出色,心智坚定,胸怀锦绣,你们那么难那么难,行尽陷害算计之能事,才将他暂时幽禁奉和宫,成了‘废太子’,认为他已经被击溃,不可能再站起来,可他并没有心灰意冷,热血仍在,饮冰亦不能凉,终是难以割舍下天下百姓,不愿看着国家因为一些人的肮脏心思,一点点溃烂,再救不得,他回来了——你们很害怕是不是?”

“你们害怕,你们难受,你们心如蚁噬,认为必须得铲除这个威胁,又不敢承认自己的自私,要给自己寻一块遮羞布,披上大义的旗,自己觉得不可笑么?人在做,天在看啊二皇子!”

苏懋声如玉响,直击人们灵台:“太子殿下所言所为,至少在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眼里,是正向的,是给人期待的,你们呢?你们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己,哪一件事是为朝局,为天下,为百姓带来了一点点好处,哪一点,不是为了你们自己!到底是谁自私,是谁不配!”

二皇子答不出来,咳的满脸通红,身体都颤抖了。

朝臣们不禁轻轻摇头,格局啊……

有些人什么都做了,但是不张扬,有些人什么都没做,却偏要说的天花乱坠,还想道德绑架来个威压升华,可惜,天底下的人不都是傻子。

“你……也莫要在这里狡辩……”

二皇子喘匀了气,努力呼吸,盯着苏懋眼睛,执着要一个答案:“别的不提,我们只说现在,眼前这桩危机,你的太子殿下这般伟大这般厉害,难道不该为国牺牲么?只要他死,就可以救国救民!”

“四弟没了,六弟没了,大哥现在说不了话,我可以替他们说!我们可能平时没那么伟大,因政见不同,时常拌嘴,小打小闹,跟普通人家的兄弟们一样,但在大事上,我们是一致的,如果这件事换成我们自己,如果敌国提的要求是让我死,永不犯边,我会立刻自尽,换天下安平,四弟六弟大哥也会一样,关键时分,我们看中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性命,是江山永固,是百姓安平,为什么太子就不行!”

“哦,真的么?”

苏懋眼梢微眯,也不准备给任何人留面子了,话音带着犀利:“你真的以为,杀了太子,就能天下太平?敌国犯边并非一日两日的事,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作为皇子,竟然不知道?”

房间内气氛一静,大家眼神中带了变化。

“或者早就知道,只是不在意?”

苏懋嗤了一声,话音未停:“不知道,不明白,你就是蠢,连站在原地都不配,知道不在意,你就是在告诉所有人——天下在你的眼里,百姓在你的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于你而言重要的,只是前面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

二皇子向来会拿捏姿态,拿话噎别人,何曾被人这么堵过,心火丛生:“你少说风凉话,敌国所图,不过是——”

“够了!”

皇上突然拍桌,面目沉肃:“还嫌不够丢人么!”

这话虽是斥责二皇子,时机和氛围却都很微妙,真心认为太子没错,想要护佑,怎么一开始没制止,偏在这个时候制止?皇上制止的到底是谁,是二皇子,还是苏懋?他到底不想什么话被揭破?

在场的聪明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为何‘废太子永不犯边’的消息突然而起,传的沸沸扬扬,各位皇子甚至不惜自身入局,要对付太子,为什么形势都这般严重了,皇上却不开朝会,不讨论此事,不主张构架应对策略,而是任其发展,真的就一点都不怕敌国借机犯边?

大家之前就有思考,现在已经确定,此事起因并不在别处,而在天子。

皇上亲自策划了这件事,不但干了,还不想承认,养蛊似的任皇子们自相残杀,导致这样的结局……皇子们再不优秀,也是皇子,纵使普通百姓,也不应该这般死去。

昏庸虚伪至此,难免令人失望。

“哀家眼光倒是准,”太后眼神慈爱的看着苏懋,“能助太子破案,显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升你这样的人升谁?方才就听太子说话了,都没见着你,你同哀家说说,这个‘天仙子’的毒,是不是你找出来的?”

她这么温温柔柔一说话,算是给现场解了围,也没让皇上下不来台。

苏懋拱了拱手,对老人家很恭敬:“回太后娘娘的话,是,天仙子又名颠茄,毒性不算最剧烈的那种,需要发作时间,一发作,症状就特别猛烈,很快致死,这种植物山野间常见,偶尔会有小动物误食,比如兔子之类,诸如四皇子这类不小心吃了吃了颠茄的兔子中毒这种事,并不算鲜见,不过天仙子有扩大瞳孔,让眼睛更美的效用,也能调理脾胃,治疗胃酸等症状,用好了,不失为一种良药。”

姜玉成帮腔:“不止这种毒,还有其它的呢,苏小懋可厉害了,看尸推案,分析现场,整理线索,寻找动机,他会的可多了,还会剖尸检验,验尸一道,没谁比他更懂,他还不藏私,说以后有机会,要广收弟子,推广此技艺,要让我朝再无冤案呢!破解这个案子,他当居首功!”

太后笑意更深:“那这般厉害的人才,可得好好栽培,诸位爱卿要多多关爱,予他成长,为我朝增添新活力,当然,苏懋也要好好努力,认真当差,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女性的温婉力量,历尽沧桑仍然未改的包容与随和,三言两语就改变了现场的气氛,让大家越来越平和,越来越释怀。

人们多有私心,无可避免,碰到了也不需要失望难过,因世间本就如此,不若把眼光放宽阔些,那些收敛私心,真真实实做事,踏踏实实做人的人,难道不是更珍贵,难道不值得期待和鼓励么?

苏懋心内为太后的睿智鼓掌。

他曾经和太子讨论过太后为人,也从小郡王那里听到过有关太后的些许八卦,从宫斗中一路走过来的终极胜者,不可能单纯无害,比如现在的皇上和长公主都非她所出,她却始终能坐稳这个位子,不让任何人反感,除了眼光,还有行事风格。

太后好像看不大惯皇上,从不太多的母子来往态度上看,情分不算深,可以看出她对皇上很多事上并不持支持态度,但她从未在明面上反对过皇上,甚至关键时候,还会像现在这样,会给他留面子,帮他寻台阶,是以皇上对她一直很尊敬,她在后宫的地位也从未有过动摇。

聪明人赞叹太后的智慧,苏懋却觉得太后的心态更可贵,虽然经历过风霜侵袭,她却并没有变得诸如冯嫔章皇贵妃一样,全无本心,除了斗争再无其它,她知是非,懂善恶,世事通透,又点到为止。

太后看着二皇子,叹了口气:“你身子从小就不好,又容易激动,以后还是别跑来跑去的了,徒增烦恼,你的王府不是建好了?回去养着吧,没事也不要进宫请安,哀家身体好的很,不用你那般劳动费心。”

这意思,是彻底放弃二皇子了,连戏都不想配合演了,二皇子本就没什么根基,太后再连点便宜都不让蹭,他就彻底没希望了。

二皇子跪倒在地,满面惊惶,却也不敢说个不字:“是……孙儿……都听皇祖母的。”

“嗯……”

就在这个时候,榻上的大皇子醒了,睁开眼睛,意识回归的一瞬间,看到章皇贵妃,立刻惊恐后退,视线四顾,看到皇上又心安了,大声喊出:“是她!父皇救救儿子,章皇贵妃杀了六弟,还想杀我啊!”

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对这一点惊讶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太子方才已经说明白了来龙去脉。

大皇子却并未注意到周围视线,他只注意到一点,自己右手能动,左边却动不了是怎么回事?

“父……父皇……我为何动不了了?”

他问皇上,皇上也不知道,当即叫进太医,再次诊脉。

太医很快给出了结论,说是副作用,章皇贵妃给大皇子下了毒,虽然太子赶到及时,人也救了回来,性命无碍,但他们早有前言,毒解并非易事,很可能会留下点什么后遗症……这半边身体动不了,可能就是后遗症。

当然,他们会尽量医治,结果如果和预期一样,大皇子可以起身走动,自理不成问题,但不可能恢复的和普通人一样了。

也就是说,多少会落下些残疾。

大皇子听完,直接懵了,话音苦涩:“这是……什么意思?我以后……不能和正常人一样了?”

那岂不是再没有夺嫡的希望了?

皇上又不只有他一个儿子,未来的天子也不可能是个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