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吴永旺说法,事发之前,死者就在这小偏殿,因办事不力被罚跪,而后吴永旺拍了桌子,伤了手,当时一同在殿内的两个小太监童荣和孙守勤同时跑出去,为吴永旺寻伤药包扎……

不到盏茶的时间,死者就悬吊在了奉和宫门口。

时间可谓非常紧,当下暴起杀人,连带处理尸体似乎有些来不及,很像是死者自尊心受挫,承受不住,因而自尽。

若是没苏懋昨夜一番分析,这件事到此便结束了,不会有人怀疑其它,可苏懋说了,此非自杀,乃是他杀。

就是有人在这短短时间内作了案,还将人悬到了奉和宫门口!这手段,岂非一般!

姜玉成蜜饯都不吃了,摇着扇子,眯了眼梢,视线在殿内几个人之间流连,他现在觉得,越没嫌疑的,好像越可疑了呢。

房间静了很久。

吴永旺视线掠过四周,一脸无奈:“几位该不会是怀疑咱家吧?小童和小孙一起跑出去的,房间内当时只剩咱家和王高,好像只有咱家最方便下手,可咱家受伤了啊——”

他拆开手上绷带,露出伤痕红肿,血迹斑斑的掌心。

“这伤瞧着不重,血流的也不多,伤口却还是有点深的,干什么都疼,怕是杀不了人啊。”

莫说杀不了人,伤在掌心这样的位置,怎会不在死者身上留下血迹?

姜玉成心中嘀咕着,又想,可衣服什么的,不是能换?

昨夜徐昆雄也在场,当下冷笑一声:“死者身上衣服是换过的,你少在这里巧言令色!”

“换过?”吴永旺皱了下眉,“那就有点麻烦了……咱们这个偏殿,来来往往的宫人多,这天热汗湿,未免主子跟前不雅,很多时候会在这里更下衣,旁边侧室就是大家换衣服的地方,眼下时辰不晚,或许还未收拾,要不然试着去找一找,哪件是他穿过的?”

找当然是要找的,徐昆雄手指往前一划,立刻有人行动。

“童荣是吧,”徐昆雄眯了眼,转向另一个太监,“说说,昨夜到底怎么回事?”

童荣年纪略小几岁,身上却全然不见少年稚气,眸底郁郁,话音里也透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阴沉:“便是吴使司说的这样。”

徐昆雄阴阴视线滑过吴永旺,漫不经心的问童荣:“当时你和孙守勤跑出去找伤药绷带,殿中便只有他和死者吧?”

童荣看了眼吴永旺,点头:“是。”

徐昆雄又道:“你们回来时,殿中只有吴永旺,不见了死者,可是如此?”

童荣略顿了片刻:“小人……不确定。”

徐昆雄扬高了声音:“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何来不确定一说?”

“殿中屏风隔扇颇多,”童荣道,“小人确未曾见到人,但并不能肯定人在不在。”

吴永旺叹了一声:“他不在。咱家受伤,下头人再不懂眼色,总也要表现表现,王高和他们两个一起跑了出去,应也是想为咱家寻药,只不过当时他刚刚罚了跪,比较慢,落在很后面,小童和小孙许没看到他,可等这两个人回来,咱家的伤包扎好了,也未见王高……许就是出去的这一趟,他心里犯了轴,一时想不开,就做了傻事。”

徐昆雄冷笑:“你这意思是笃定自杀喽?”

吴永旺撩眼皮:“只是瞧着像,咱家实话实说,徐副门正何必咄咄逼人?”

徐昆雄:“啧,也没谁指你是凶手,你这般激动,难不成真的做了亏心事?”

吴永旺眯了眼:“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都在宫中讨生活,徐副门正可不像是蠢人。”

徐昆雄就笑了,立刻转头看向小郡王:“小郡王快抓了他!咱家最熟他性子,这般急躁不规矩,绝非无辜,人就是他杀的!”

姜玉成正重新抓了把蜜饯,和苏懋分享,凑近了说小话:“……怎样,甜吧,好不好吃?知道我喜欢这口,我娘特意寻厨子研究古方子做的,比外头买的好吃多了,你想要随时说话……诶你瞧这侍卫稳的,别人要么着急要么凶巴巴,他倒一直安静,一点都不害怕的么?”

苏懋也观察了这个人,若有所思,话音微慢:“……恐怕是性格使然。”

徐昆雄:……

不是说好了一起破案?你俩在干什么!倒是看咱家一眼啊!

宫中讨生活的人,最是能屈能伸,徐昆雄眼底一转,清咳一声,转向一言未发过的侍卫,拱手为礼:“敢问向散都头,昨夜值守,可曾发现异状?”

颐指气使的人突然客气,苏懋一听就知这侍卫定不好招惹,果然,下一刻姜玉成解了他的惑。

“散都头,姓向……莫非是向子木?”

小郡王八卦心起,立刻和苏懋科普这个人。

这向子木是殿前司的人,今年才十七,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听说武功奇高,路数诡异,不似常人,殿前司是皇城禁卫,天子出行随驾,只对天子负责,下有内殿直外殿直,左右各四班,共八班,忙不过来的时候,便调散直二班,十七岁的年纪,做到散直都头,向子木自然名声在外。

但毕竟是散直,不是殿前司最要紧的位置,也未接到什么特殊重大任务,立下不世之功,向子木也就是名字传到过外边,并没有那么让人记忆深刻。

便是小郡王这么八卦的性子,也仅仅是听过名字,并不能和他的脸对应起来,今日算是记住了。

向子木言简意赅:“昨日奉和宫侧轮值,亥时交班,后独自练剑,未回班房,未有人证。”

言下之意,他只是因为所在时间空间略敏感,没有砸实了的不在场证明,才牵涉进案子。

真是不喜欢和武人打交道……

徐昆雄吸了口气:“其它的呢?”

向子木:“无。”

“没有见过死者?”

“未有。”

“也没见过吴永旺?”

“未有。”

徐昆雄一口气卡在嗓子里,还不能撂挑子不干,只得循序渐进,最后连寒暄本事都用上了,结果向子木直接闭嘴,不再理他了。

不但向子木闭嘴不配合,往后一看,小郡王和姓苏的小王八蛋也消失了!

这俩真不是耍着他玩么?这是破案的态度么!!

苏懋和姜玉成只是不想听他再废话,听完案件相关就出房间了。

“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姜玉成把人拉到树木阴影下,皱着鼻子,“若那向子木的沉默寡言是性格使然,而非有意藏着什么,我岂不是又想错了?”

苏懋微微一笑:“小郡王觉得,今日可有收获?”

姜玉成想了想,沉痛着脸摇了摇头:“虽有线索,却也是一团乱麻,连真话假话都难分清……不对,等等,你真有收获?”

“自然,”苏懋不等对方催促,缓言道,“你仔细想一想徐昆雄和吴永旺的对峙,是否过于流畅自然,行云流水了?”

姜玉成仔细回想,扇柄敲了几下手心:“好像是诶。”

宫中斗争刀光剑影,人心隔肚皮,大戏随时在上演,这两个人接话往来速度非常快,倒不像是特别聪明,思考所需时间非常短,他又不是没见过这两个人,和别人说话吵架时绝没这么快,只两个人面对面,气氛就不一样了,火药味当然有,看起来不像一路人……

苏懋慢声与他分析:“二人之间距离感很微妙,对抗性强,有防卫意识,也有种特殊的熟稔气氛,出口怼人的话都很默契,仿佛习惯使然……这两个人定有龃龉,但有龃龉,不代表交往不深,他们一定有某种隐秘的关系,或者,曾经有某种隐秘的关系,甚至可能握有彼此的把柄——”

苏懋勾唇,露出小虎牙:“徐昆雄在这桩命案上,可能并不无辜。”

姜玉成愣愣看着苏懋,扇子都忘了收。

又多了一个嫌疑人?

“所以你……是故意的?”

早就看出端倪,故意给机会让徐昆雄抖起来,让他表演方才趾高气昂的那出戏,徐昆雄还以为可以在仇人面前抖威风,杀杀对方气势,不想苏懋要看的就是这个,有些藏在心里的东西不能说不敢说,别人不知道,有些东西……却是藏不住的。

不但让别人真情实感帮忙问了话,明里暗里得到了信息,还自己一点力气都没费,一箭三雕啊这是!

再看苏懋,虎牙微闪,一脸‘小小手段,不足挂齿’的谦逊,没说话,不就是默认了?

这个苏内侍,明明生得又白又软,还有小虎牙,笑起来可爱极了,怎么这么可怕?

让他——好兴奋啊!

姜玉成急切追问:“还有呢还有呢?”

苏懋:“还有,方才殿内的小太监童荣,气质阴郁,说话时似乎有点凶,但他的肢体语言——弓腰驼背,脚步后退,还有时不时扶,或者说轻抚胳膊的动作,他的胆子,可能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大,他在虚张声势,想要别人不低看他,别惹他……为什么?他是不是和死者一样,也经常被罚?”

姜玉成眼睛睁圆:“这也能看出来?”

“当然,”苏懋笑,“一个人身上有没有伤,怎样的伤会造成怎样的行为习惯,甚至性格习惯,都有迹可循。”

专业法医不但能验尸鉴死者伤,也能看懂活人身上的伤,不过这个,就得稍后想办法查验确定了。

姜玉成拍了拍胸脯:“我来!我去查!”

他是真的好奇,苏懋果真能凭这么点东西看透一切么?会不会看错?他必要亲眼见证!

“那此事便劳烦小郡王,”苏懋靠近,同姜玉成耳语,“还有一件事,也请小郡王顺便……”

姜玉成听完,眼睛更亮:“这个也有问题?”

苏懋笑的意味深长:“小郡王查查,不就知道了?”

姜玉成一看,就感觉对方憋着什么坏呢,立刻招了自己的心腹到一边,吩咐了几句,跑了这一会儿也不见累,仍然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苏懋:“接下来呢?咱们去哪儿?”

苏懋其实并不是憋着什么坏,而是隐隐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这次的命案,可能并不简单。

“尸体不是找到了?”

他掀袍下台阶:“去验尸。”

姜玉成这才扇子敲头,想起来:“对啊,归问山那又发现了一个死人,得验!”

他比苏懋还着急,当下拉着人往外跑,因方向相反,二人需得从奉和宫前经过,这座宫殿始终安静,看起来阴气沉沉。

姜玉成朝苏懋挤眉弄眼:“你可是我表兄的‘爱宠’,这么跟着我跑,怕不怕被治罪?”

苏懋视线滑过奉和宫,门庭寥落,什么都没有,别说人了,鸟都看不到一只:“小郡王昨夜不也说来看望太子殿下,未进门就走了?”

这就不怕被治罪?

“有什么关系,太子表兄早习惯了,”姜玉成热情的推销自己,“你哪日要惹了我太子表兄,也别怕,提我的名字——不太好使,提我娘一定管用!他小时候我娘帮过他,多少会给点面子,不会立刻赐你死的!”

苏懋:……

立刻赐死,和缓两刻再死,好像差别也不大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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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捉虫的亲~看到就会改(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