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懋上前验尸, 从轻触尸身,寻找尸斑尸僵,确认死亡时间开始。

“尸体温度尚存, 尸僵开始出现……未见尸斑,瞳孔扩大,角膜未见浑浊, 死亡时间可能不超过一个时辰。”

他视线滑过死者衣衫,指节翻动, 分别轻捻:“……外袍微湿,衣角部分浸透,内袍干爽,死者应该在雪地里走了很久, 或者停留了很久, 身上的雪进帐篷后因温暖消融,才在衣上,现场,留下湿痕。据我所知,今夜的雪,于子正时分停了, 而我与太子于亥时中离开这里, 四皇子来此, 必在子正之前。”

现在是丑正,凌晨两点,雪在子正,也就是零点时停的, 他和太子出门大概是九点半到十点, 四皇子尸体现在开始出现轻微尸僵, 连尸斑都未显现,死亡时间应该在两个小时内——

也就是说,他一定是在子正,零点前出的事,而他和太子离开帐篷,底下的人怎么也得收拾收拾才能安静下来,四皇子的死亡时间,几乎可以精确到十点半到零点这个时间段,房间里有炭盆,温度不算低,死者姿势不像被翻动过,若死亡两个小时以上,必会有尸斑出现,再轻微,苏懋也看的出来,但他方才看的很仔细,并没有。

若无其它原因,他感觉这个死亡时间可以再精确一些,比如十一点到零点,也就是说,子初到子正。

小郡王立刻明白要点:“也就是说,雪停前的这段时间,子时初开始,谁到过太子表兄的帐篷,就有可能是凶手?”

“死者嘴唇指甲上的发绀明显,疑似中毒,瞳孔扩大,皮肤干燥,泛红,这种毒很有可能会催发兴奋状态……”苏懋脚步往后挪了挪,“还有,你们不觉得,他倒在这里有些不对么?”

姜玉成怔住,是很不对,不管是谁,躺死在太子的帐篷里就很不对,但他知道,苏小懋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

太子却明白,还能提醒四周:“四皇子生前最后一个动作,意欲何为?”

如果想杀他,没发现他不在,应该往前往里,往床边走;如果发现他不在,或者改变主意要离开,应该往外,往门口走;如果想喝茶,或者想下毒,应该在桌边;可四皇子俯趴的位置和姿势,哪哪都不靠,几乎就是在房间,略偏里的位置,横趴,指向非常不明显。

而且仔细观察,还可以看到现场留下的,雪融后的少许水渍,并未全部集中在死者身上,茶杯碎片边,还有些许脚印残留,冲哪个方向的都有,不一而足。

苏懋:“死者死前,很可能方向感缺失,这或许也是毒发症状之一。”

姜玉成也想到一点:“四表兄身上雪厚,必定在雪里停留了很久,可诸位皇子帐篷离这里都不太远,他过来又不麻烦,为什么会在雪地里停留那么久,是被谁拦住了么?”

那这个人也很重要啊!

他当即问此处的太监和护卫:“你们看到没有?”

太监们摇头:“小的们……在旁边小帐篷里围炉,实在没听到动静。”

护卫也道:“猎场与宫中禁卫不同,虽时时有巡逻小队,也设有定岗轮值,但人手不够,还是需要诸位皇子自己身边的人襄助。”

出行在外,禁军要防范巡逻,殿前司周密护围,所有兵力都以皇上安危为先,其它地方,说不上有疏漏,人手紧张是肯定的,随行朝臣尚要带些看家护院的,何况皇子?所有人身边,都有自己的护卫力量。

太子帐篷这为什么没有?那当然是因为主子出去了啊,主子不在,小太监们都去围炉了,护卫自然也就没管的那么严,可以松快些。

帐篷又跟正经的房子不一样,虽说用料厚实,多层厚布织造,防寒防水,比起砖瓦搭起的房子可是脆弱多了,正经房间进出道路不是门就是窗,没别的可能,帐篷可就不一样了,带个锋利匕首,悄悄的潜进来,哪里不能划开个口子?

昭明帝眯眼:“速查太子帐篷!”

结果这一找可不得了,天黑视线不好,帐篷里一下子进的人又太多,气流复杂,便没发现,现在围着帐篷仔细一找,豁,被匕首割出来的口子何止一个!

一二三四,足足四个口子,分别在不同的方位,合上绷紧了一时还看不大出来,轻轻一拉,不到半人高,但进出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姜玉成都气笑了:“豁——太子表兄这哪是人住的帐篷,这是捞鱼的破网子吧!”

又有禁卫军来报:“启禀陛下,除却利器划开的口子外,太子殿下帐篷外还有无数脚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难以辨认!”

好家伙,不但划了口子,还有脚印,太子这是得罪了谁,大半夜的组团来刷?

那这事就更有意思了,这里除了四皇子,还有别人来过,但是四皇子死了,别人声息全无,甚至因为脚印的过于复杂,难查难辨,是有人想在这里搞事,还是发生了意外?是有人借刀杀人,还是谁有心促成,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难得碰到这么神秘有趣的皇室八卦,小郡王相当兴奋,虽然死的人是表哥,但他和这位表哥说实话,不存在什么感情,这位表哥不只一次明里暗里坑过他,他强行控制情绪,表现出一二哀悼之意也就够了,而且现在找到凶手,让这位表哥入土为安,岂不更是大义!

他都不顾外头冷了,跟着皇上派出去的护卫,在外围上蹿下跳,还真被他找到了一样东西。

“苏小懋你看你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姜玉成举着一根漂亮的羽毛进来,又长又翘,红中耀金,色泽华美。

这个点别人不知道,苏懋却一下明白了:“这是小郡王家的野鸡?”

“可不是怎的!”姜玉成弯了眼梢,“我爹今日圈了一堆野鸡,所有野鸡里,只有一只尾羽尤为出色,红中耀金,光线下折射紫芒,可不就是这个样子?时值冬猎大典,大家都争于表现,也就是我爹这样不求上进的,才会想着圈野鸡炖了给我娘补身体,娘,我说的对不对?”

“真是越发没规矩了,敢编排你爹娘了?”

长公主先是训了声儿子,才转向昭明帝:“不过成儿这话倒是不错,今日冬猎,只我家围了野鸡,驸马还因此被笑话了。”

这发展大家就不懂了,案发现场发现的东西,可都是证据指向,大家恨不得退避三舍,千万别扯到自己,你们一家倒好,直接往上凑,是怕嫌疑不够大么?

苏懋看了眼太子,解释道:“今日午后,我同小郡王回来的路上,偶遇二皇子,小郡王热心肠,见天寒难挨,二皇子身体也不好,就让下人去自家帐篷挑只野鸡,送给二皇子补身体,二皇子身份高贵,小郡王还专门叮嘱下人,点明去挑那只最漂亮,尾羽红中耀金的,送给二皇子。”

姜玉成看向人群里,一直未有说话的二皇子:“二表兄要不要解释一下,这大冷天的,您可是出来散心了?来太子表兄的帐篷,意欲何为,专门来杀人的?”

二皇子视线掠过那支漂亮的尾羽:“鸡汤暖胃,味道甚好,小郡王心意,本王十分珍惜,下人拿野鸡给本王看时,本王还夸了句尾羽漂亮,可留下赏玩,这些父皇皆能查到,儿臣不想说谎,这尾羽,此刻的确应该在本王帐篷里,然——”

他手掩唇,咳嗽了几声,气息微乱,话音无奈:“所有人知道本王身体状况,这么些年来,本王最重视的是什么,是活下去,好好活着,其它一切皆可靠后,冒着大雪来杀人,本王不怕生病?还有本王身手,看上去是能杀人的人么?可能最后别人没事,受点伤养养就回来了,本王却因病重,撒手人寰。”

现场一默。

倒是有可能……但尾羽出现在这里,到底不能洗脱二皇子嫌疑。

二皇子静了片刻,长长一叹:“都觉得本王是傻子么?就算真的起了杀心,哪怕冒着风险,也非得要来,难道不怕突发意外,被人碰到捉住?北方敌国的条件,大家可都清楚,今夜想到太子这里来的,何止一位?本王真的行动了,可否确定能得到好处,这长远的好处,真的能落在本王头上?”

他看起来荏弱,脸色苍白,全无气势,实则直接把最可能的动因放到了明面上——

不管四皇子怎么死的,谁干的,太子帐篷割出的那么多道口子,来来去去窥探的人,复杂的脚印,都证明了同一件事,有很多人想促成敌国的这个交易,想要太子死,只要太子死了,边关就安定了,夺嫡就更有希望了,甚至哪怕日后被查起来,还能占据大义,杀太子并非是私仇恩怨,而是为了国家安定。

先不去考虑这中间出了什么意外,只从这个动机分析,谁最急切,最有可能动手?

今日倒在这里的四皇子首当其冲。

不管在宫中位至皇贵妃的亲娘,还是宫外外祖家的官场势力,他都是实力最雄厚的一个,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就是动了念头,但他死在了这里,凶手当然是别人。

旁的皇子里,还有谁更有野心?

想都不用想,大皇子。

这些年太子被废,困居奉和宫,里里外外争的最厉害的,就是四皇子和大皇子,四皇子靠着份位高的母亲,靠着外戚,大皇子则是靠着皇上想要补偿他生母去世的心,靠着皇上宠爱,双方互有得失,谁都没向谁低过头,现在之势,太子危险,四皇子又死了,谁有机会成为得力最大的人?

当然是他!

所有人看向大皇子的眼神开始不同。

大皇子怎能体会不出,出列向皇上行礼,视线淡淡刮过二皇子后,道:“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与四弟平时确有政见不同,但那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并无私怨,对太子也是,如若本王真有什么想害太子的想法,何至于等到今日?”

现场一静,也是,真有必杀之心,太子幽居奉和宫时,为什么不动手?

大皇子等众人想一想,视线再次掠过二皇子:“而今时局凶险,敌国欲以太子名头,离间我们,诸位且想一想,想要跳出来的,怎会只有一个?”

“这么多年过来,本王深知家国重要性,再怎么同兄弟们政见不同,也未曾冲动到极致,意欲下杀手,怎么偏在这种时候,干出这种将所有疑点拉到自己身上的事,本王是蠢么!”

谁都知道造成这种局面,他有最终得利的可能性最大,他还非得干,是怕盯着自己的眼睛太少了?

“二弟要不要再解释解释这根尾羽?”大皇子终于目光落实在二皇子身上,“你好像并没有说明,它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二皇子笑了下,意味深长:“大哥真想我说?”

大皇子心头一跳,预感不好。

二皇子却已开口:“大哥不想自己说,弟弟便代劳,替你说了——就是因为打听到大哥要来,弟弟才想过来看看,生怕你不小心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想要挽回劝说一二,大哥敢说你没来过?”

豁,精彩了精彩了,这就开始咬了!二皇子真的握有证据么?

大皇子反应也快,眯了眼梢:“我只说我不会杀人,不会对太子不利,何曾说过,我没来过?”

众人:……

还能这样强行挽尊的?

大皇子一脸正气:“我的确来过,想要跟太子谈谈心,聊一聊最近局势,看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走到外面,又觉得没有必要,太子胸中有丘壑,怎会被小人坑害?且这个时间点不合适,有些敏感,于是尚未靠近,便离开了,回到自己帐篷时雪还未停,谁不信,可以去问我帐中下人。”

姜玉成:“大表兄只是来了,尚未靠近便离开了?那大表兄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大皇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并未听到动静,也未见到旁人,我只是突然觉得,时间不太合适,便转身返回,仅此而已。”

“我也是。”

二皇子道:“我也只是听闻大哥可能有什么行动,担心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便想跟着来劝劝,仅此而已。”

姜玉成:“哦?那二表兄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未有,”二皇子微叹了口气,“得到消息的时间稍晚了些,一路过来并未见到大哥,太子帐篷里灯暗着,没什么动静,我站了站,感觉好像太子已经歇下,大哥应该并未进去,既未进去,亦无危机,我自然不会在雪地里呆着,便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