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懋说想要一套刀具。

他寻思这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至少对太子来说不是,可是说完后太子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莫非……

“可。”

就在苏懋打退堂鼓, 考虑要不要别这么狂的时候,听到了太子的答复,只一个字, 他就又能活蹦乱跳了:“那我能加个码,要一小盏烛光么?”

太子继续沉默。

苏懋却不再那么忐忑了, 踩着对方底线疯狂试探:“这屋子实在有黑,我都看不到殿下,就一小盏,一小盏就行。”

良久, 太子才又道:“可。”

苏懋赶紧摸到门边, 手在长条小几上摸找,终于找到了火折子,吹燃——

一小盏烛盏,只能照亮房间一小角,却好似能照亮人整颗心。

苏懋弯着唇,看看此刻的太子, 想想之前在外面的太子, 不管哪个时候, 他面前的太子,似乎都和在别人面前不一样——这么一想,此刻,此间, 好像更珍贵了。

他想在这里多陪一会儿, 可总是说话, 难免别人烦,自己也渴,他想了想,道:“殿下等我,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

门重新打开又关上,房间再次陷入安静,死一般的寂静。

眼前血色越来越深,从岁月里回来的旧人带着愤怒与指责,太子越来越压抑不住胸中暴戾,握成拳的手蠢蠢欲动,玄铁链哗哗作响,**起波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在他忍不住发疯的时候,突然门开了。

苏懋推开门,抱着小箱子进来了。

“有点无聊,咱们来玩吧!”

这个小箱子,太子无比眼熟,檀木质地,沉稳的带点紫色的暗花,不就是那个装鲁班锁的箱子?

说是叫太子一起玩,实则是自己玩……

苏懋重新坐回太子身边,还给自己屁股底下垫了个小垫子,盘腿坐着,拿出鲁班锁,就开始研究,嘴上说着问着‘殿下您怎么看,咱们从哪里开始’,实则一下子就找到了切入口,修长手指不停动着,眼睛越来越亮,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

别说小垫子分太子一个,连手里的鲁班锁,都没有意思意思靠近太子,给太子看看。

太子:……

“哇……竟然还有这种机关暗窍!鲍公公也真是的,竟然换了新的,我就说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他都不告诉我,早知道我早偷过来玩了!”

太子:……

除了你,谁会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为谁换的,你怎么还不明白?

要感谢鲍公公,要在孤面前护着鲍公公,你什么时候同鲍公公这么好了?

正在奉和宫门口挥着小太监们打扫的鲍公公后背一凛,连打了三个喷嚏,直觉不对劲,赶紧往太阳底下走了走,又叫心腹最近的大事动向送上来,他得好好检查一下,别出什么问题……

苏懋不知道奉和宫上下被鲍公公指派的水深火热,也不知道太子在想什么,说要玩,真就抱着改良版的鲁班锁,玩的不亦乐乎,整颗心都沉了进去。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陪伴,他不停玩,太子也没有赶他,意识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每一次觉都不长,充斥着噩梦及不祥的颜色,每一次惊醒,都能听到面前的人在玩鲁班锁,细白手指灵巧,木块拼接声清脆,难得心里平静一会儿,艰难的压抑战过去,心力疲惫,就开始重新重复这个过程……

不知过去多久,好像吃了两顿饭,又好像没吃,眼前的一切皆不真实,都很像是梦中经历,直到真正的清醒。

先是眼前恢复了颜色,不再血红一片,而是昏昏沉沉的暗,沉沉暗色里,唯见门口一豆烛盏,烛光太淡,太浅,只能照亮周边方寸,少年仍然坐在他对面,不过可能为了看的更清楚,并没有面对他,而是背对着他,面对烛光。

小箱子里的鲁班锁已经不玩了,或者说,已经玩完了,它们被拼成了不同的形状,大大小小站在一边,像两排士兵,正在守护房间里的人,而原本玩鲁班锁的手呢,现在正拿着一根木签,朝不远处画的圈里扔。

“你在做什么?”开口便是难听的哑音,太子却早已习惯。

苏懋后背僵了一下,往旁边让了让:“我在射飞镖……是不是看不出来?”

太子这才发现,对方手中哪里是什么整齐的木签,而是筷子劈成的大小不一的小木刺,可画出的那个圈很大,也并不远,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全部扔在圈外,一个都不中的?

“你是傻子么?”

苏懋:……

“这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圈不够大……不,是烛光不够亮!又不是谁都和殿下一样,五官超强,还武功厉害!”

回了嘴才发现不对,太子都会讽刺人了,不叫别人滚,也不再闷忍着不说话——

他惊喜回头:“殿下您好了!”

太子随手一翻,将手腕上的铁链解开,缓缓起身:“看看你这个邋遢样子……不成体统。”

“随孤出去。”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袍角不小心扫了苏懋的手一下,苏懋手没稳,不知怎么的扔出了握在手里的小木签,‘啪’一声,木签正中不远处圈圈的圆心。

苏懋:……

故意的是不是?你一定是故意的!你在嘲笑我!

他意犹未尽的拍拍屁股起来,不忘拎起自己的小垫子,门已经被太子拉开,阳光洒进来,他手背遮了眼,发现袖子上是有点灰……

可他身上有,太子身上也有啊!

大家一起在房间里关了两天,我是又蹭又摸的,还看不清,沾了灰尘,你还甩铁链子呢,身上能不脏,谁也别说谁好么!再说我还偷偷出去洗了把脸,拿匕首刮了下呢,您可是什么都没干!

苏懋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往外走,没想到外面光线太亮,一下子从暗室走出来,被刺得有点睁不开眼,也看不清路。

“怎么笨成这个样子。”

太子似浅浅叹了一口气,把手伸过来:“抓住孤。”

“不是笨,是有点看不清路。”

苏懋有点见光落泪的症状,赶紧闭了眼睛,握住太子的手不放,还晃了晃,迭声提醒:“鲁班锁鲁班锁——”

“会有人来收拾。”

太子拉着他离开,头都不回。

他们走过的地方,有光流淌,他们交握的手,温暖无比。

一瞬间,有难以言说的安静笼罩,好像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了。

苏懋眼睛适应了一下,就慢慢能睁开了,将要察觉到彼此手握的时间有点长时,太子就放开了。

苏懋:……

他就知道,瞧瞧这恨不得一秒远离的样子,至于那么嫌弃么!他不就是袖子脏了一点!

“殿下咱们接下来干什么,”苏懋十分机智的建议,“要不要洗个澡,吃点东西?”

太子微颌首:“嗯,你去吧。”

这高冷疏离的范,不愧是你,太子殿下!

“那我先告辞了!”

直到他背影消失很久,太子才收回了视线,叫了人:“备水。”

苏懋去的还是那个专属太监们的洗澡隔间,晴天白日,时间点不错,大家都在外面忙,这里也就闲着,甚至不需要做太多警戒,能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一个澡洗完浑身舒畅,苏懋心里唱起好日子,怎么着也算立了点功吧,太子应该会赏些好吃的?

洗完澡,换完衣服,头发都没晾干,他又巴巴跑回了大殿,果然见鲍公公冲他招手。

“殿下召我了?”苏懋有点意外,这么快的么!

“殿下还在沐浴,但菜已经点下去了,稍后就到,就是还有你——”鲍公公冲外面招了招手,“快些进来。”

苏懋就见三个小太监托着红漆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的放着衣裳,金银,一看就是赏赐之物,鉴于鲍公公刚才的反应,他指了指自己:“赏给我的?”

鲍公公慈爱的看着他:“咱们做太监的,本没有越级擢升这样的规矩,可谁叫你给奉和宫争了脸,殿下又在皇上面前提了你一嘴呢?皇上特赐,今日正好制好,苏内侍试试吧?”

所以这是升官了?

苏懋摸了把新做的靛蓝色衣服,布料滑溜溜,还很厚实,阳光照耀下透着那么一股子高级感,美滋滋的就去换了。

也没去别处,大殿本就有屏风,隔出来的那点空间正好够用,他抱着衣服就过去了。

鲍公公看着,脸上笑容越来越慈祥,真好。

这个小孩看起来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敢得罪,看不出有多细腻体贴,但就是时时处处都让人舒服,心中熨帖。

有些人就是这样,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本身的存在就像一束光,不必多明亮,不必多炽热,伴在身边,就会给予人温暖。

太子这个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每次从侧室出来,都透着一股厌世的阴戾,他自己不舒服,伺候在旁边的人也不舒服,每到这些日子,奉和宫也是噤如寒蝉,不敢出声,今天却不一样,太子出来情绪正常,唇边甚至还有淡淡笑意,还点了菜……

他就知道苏内侍不一样。

希望以后……太子能越来越好,大家都能越来越好。

鲍公公正等着苏懋换完衣服出来,脑中畅想着美好未来,突然背后传来脚步声,太子来了,他还未来得及行礼,就听见自家主子微冷的声音:“下去。”

鲍公公:……

伺候太子多年,别的不说,太子声音的微妙变化,他比谁都懂,这是……不悦了?

“是。”

鲍公公一边走,一边悄悄看了下自家主子神情,发现对方视线落点正是屏风后的人影,知道自己猜对了,还是稍稍有些无语。

竟然还不让人看了……屏风那么厚,能看得到什么,再说他只是一个太监,很老的太监,就算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和鲍公公不同,太子看苏懋,不是,看屏风,就大大方方的了,他也不着急,还找了椅子坐下,慢悠悠的等。

苏懋换好衣服出来,不见了鲍公公,换成了太子,但也没太惊讶,奉和宫里,除了同事不就是上司,他拱手行了礼,还得瑟的转了一圈:“殿下看,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殿下声音有些哑:“好看。”

合适的裁剪,有垂坠感的布料,配上更显肤色白皙的靛蓝色,腰带箍出的细腰,下摆下来回晃动的长腿,收束出细细手腕的箭袖……

太子眸色微深,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眼睛:“先吃饭。”

“谢殿下赏!”

苏懋眼睛亮亮的跟上。

这饭吃的很顺利,果然不愧是宫中御膳水平,凉菜爽口,热菜鲜香,肉菜鲜香辣爽,肥而不腻,素菜鲜甜润口,唇齿生津,汤也特别好,不知道是用什么食材熬的,可口极了!

苏懋吃的头都抬不起来,完全没注意座位对面,太子眼神都在看着谁,吃了多少,只是最后吃饱,撂筷子的时候,感觉太子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

有那么一点点微妙。

苏懋立刻审视自己,是哪里没洗干净,还是吃相不太好,饭粘嘴边了?

不至于啊,难道是看了两天彼此邋遢的样子,嫌弃了?

可是太子不说话。

太子也很忙,没空说话。

之前‘幽居’奉和宫时,太子就经常不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现在圣旨发下,能去勤政殿见皇上,也能参与上朝,就更忙了,根本没什么机会总见面。

苏懋见怪不怪,借了太子的书案和笔墨纸砚,认真仔细的画图——那套解剖刀模板,太子答应过的。

当然他也不忘夹杂私心,给自己设计了一把精致小巧,看起来不大像刮胡刀的刮胡刀,塞进了套图里,反正别人看这一套刀具都觉得奇形怪状,多一个有什么要紧?

左右无事,他画完图,又设计了箱子,专门盛放这套刀具。

又想着这是在古代,验尸工具光有解剖刀也不行,必要的古法使用,材料准备,以及罩衫口罩……是不是也得准备起来?

所有都忙完了,就托鲍公公转交给太子,他又四处逛着玩去了。

没办法,谁叫整个奉和宫,就他一个人无所事事呢?进来的时机特殊,身份特殊,之前做的事也特殊,没有任何事情委派在身,没有案子,就是个纯粹闲人,呆坐着有点傻,他就四处走一走,把地形弄熟。

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诉求,看能不能钓上来那位站在背后的人。

但这一回对方没半点反应,好像死了一样,根本没往他眼前晃,莫非……上个案子里,大皇子六皇子受罚的事,也算他影响了夺嫡?

苏懋一边寻思一边转,皇宫看起来很大,可是逛久了,也就那样,转来转去都是那一小片四方天空,看不到日升,也看不到日落,风吹进来都因为高高宫墙挡了下,不够爽快。

他这辈子,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了么?

苏懋后知后觉的,有点惆怅,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一回。

外面京城是什么样子的呢?街道和宫里是不是有很大差别,市井间是不是有很多的烟火气,百姓们穿的是什么样子,说话是什么口音?

他……能看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