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一个正好年华的小姑娘, 正该被长辈捧在手心,被少年们目光追逐,大胆追求的时候, 却有家不能归,在边关和一群军汉一起在硝烟里打滚,在敌人的血色里洗礼……

苏懋就有些不忍心。

虽这是女孩自己的选择, 知道这样是在舍弃什么,也愿意舍弃, 苏懋还是有些心疼她。

想着,连入口的桂花酒都苦涩了起来。

“花一样的年纪,未能与家人团圆,也未曾尝过情爱……希望她来世能有个好结果, 不要这么苦了。”

苏懋起先还赏月, 品酒,嘴里嘟嘟囔囔的和太子聊薛问歌,聊到她可能的喜好,京城令人牵肠挂肚的美食,聊到桌上这些酒菜,都有怎么样的讲究, 殿下今夜怎么这么快回来, 中秋佳节, 寻常百姓都有家宴,皇宫不应该也有么?

不过说是说,聊是聊,他意识有些朦胧, 没想到桂花酒劲头这么大, 慢慢的有点醉, 太子说了什么,答了什么,哪句话敷衍,那句话真诚,他都没办法入脑,也没办法分辨,只记得太子看向他的眼神,特别亮,灼灼似炽阳,看的他脸红心跳,忍不住的口渴吞口水。

“……殿下睿智,不知对情爱一事有什么见解?”

苏懋迫不及待的转开话题,没发现自己有点大舌头,还不小心咬了一下,疼的直嘶气。

“来,饮些水。”

太子拿走他手里的酒杯,塞进来一杯清茶。

苏懋乖乖喝水,两只眼睛未离开太子:“殿下还没……还没缩呢!”

太子浅浅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我啊……”苏懋托着腮,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戏里唱了不少,话本子里写了不少,案子卷宗里更少不了爱恨情仇,我……我觉得情爱两个字太复杂,太难把握,有时狂戾如暴风,能摧毁一切靠近的人,甚至自己,有时却是最世间最温暖,最治愈的东西……”

太子:“那孤希望,薛将军来世所遇,皆是温暖,不必治愈,她要一辈子平安顺遂,开心到老。”

见太子修长漂亮的手就在面前,苏懋鬼使神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握住了那只手,认真说:“那殿下也要一辈子平安顺遂,开心到老,所遇皆温暖,不必有治愈的机会。”

然后他就发现这只手陡然用力,粗糙的指节虎口死死扣住他,手背青筋也跟着隆起。

视野越发模糊,他连太子的眼睛都看不清了,只听到太子低沉如以往,却并不平缓,隐隐乱了的呼吸声:“懋懋也是。”

猫猫?

猫猫是谁?

苏懋晃了晃脑袋,没反应过来,心说殿下养猫么?好像没见着啊。

没想到这一晃,晃的视野颠倒,肩腰好像被扣住,移到了更靠里的软垫边,怀里也被塞进了一个小小的月牙靠枕。

“睡吧,待你醒来,外面消息陆续回来,孤陪你开堂审案。”

“审案?”听到这两个字,苏懋就忘了视野的颠倒,大舌头都淡了点,“在哪审?”

“如知殿,你去过的。”

太子搬开榻上小方几,给苏懋盖上薄被,见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人已经闭眼睡着了,他微微倾身,靠近苏懋的唇……

最终还是停住了,只指节流连不舍,在唇角停留良久,才缓缓离开。

“好梦。”

随后珠帘散开,烛光熄灭,颀长背影走到床前,在月光下褪了外裳,随着一声浅浅叹息,落了床帘。

……

苏懋一觉睡得极好,醒来发现竟然没在门口打地铺,而是在太子寝殿的贵妃榻上!

完蛋,他是又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他努力回想,只想起和太子开心的吃东西,同饮桂花酒,共赏中秋月,谈天说地,气氛很是愉悦,可是……后边呢?后边他是怎么醉了,怎么躺到太子的贵妃榻上的!

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

苏懋吓的够呛,见太子不在殿中,松了口气,转身就躲了!

反正太子不是纵情声色的人,寻常不会找他这个别人送来的‘宠物’,只要他不主动冒头,太子就看不见他,只要太子不想起来,那这夜的事就能过去了!

可他是奉和宫人,躲又往哪躲呢?他认识的人也不多,距离正殿远的么……

他缠上了归问山。

归问山无比嫌弃:“咱家才是门正,你一个内侍爱宠,何故在此停留?”

这是在揶揄他,早前曾夸下的海口,什么我马上就是太子的爱宠了,我是太子的心尖尖……

这话现在自己听,也有些臊的慌。

苏懋全当没听见,下巴微微一抬,指向远处值守的殿前司散都头:“怎么,我在这,妨碍你偷看向子木了?”

归问山:……

“你少在这刺我,赖着我盯着我也没用,要查的东西我心里有数,底下都在忙着呢,但凡有信回来,必第一时间告诉你。”

苏懋:……

看看,谁还不是个转移话题大师了?

他知道归问山本事,也知道有些事只能等,在这盯着没用,没有消息回来,归问山也没辙,可他这不是没处去,就借个地方躲一躲么。

归问山眼皮耷拉,好像什么都不关注似的,其实心眼比谁都多,见苏懋不说话,高深莫测的说了一句:“风雨欲来,躲是躲不了的,苏内侍小心被抓回去。”

“你才被抓,我这么聪明,能是被抓的人么?”

苏懋还没嘴硬完,就见小墩子过来了,说殿下有请苏内侍。

苏内侍瞬间扁了嘴。

归问山一脸高深:“这么聪明,不是被抓的人?”

苏懋瞪了他一眼,就你长了个嘴,成天叭叭叭叭的会说话!

他小跑着离开,走到正殿,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推门进去:“殿下寻我?”

看到他小心翼翼的动作,跟个准备偷米的小老鼠似的,太子挑眉:“怕孤?”

苏懋马上立正摇头:“不怕!”

我连酒都敢跟你喝,有什么好怕,就是……

“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殿下能不能别罚……不,少罚一点点?”苏懋拿着小手指比了一丝丝长度,眼珠子乱转,给自己找理由,“您看,这又过去两天了,马上就会有新线索回来,案子要破,我……好好表现,争取立个功,将功赎罪,行不行?”

“你这小脑瓜里都在想什么?”

太子随手扔过来一个卷宗:“看看。”

苏懋低头一看,眼睛登时睁圆,哦豁,齐活了!

除了宫里查到的消息,还有宫外小郡王忙碌的结果……归问山这狗东西,刚刚还在外面诓他,说什么有结果的第一个告诉他,才没有,归问山直接给了太子,太子还没告诉他,直到齐活了才给他看!

是在惩罚他么!惩罚他敢偷跑不管事!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罚过了,两清了。

“所以咱们要不要……”他突然兴奋,看着太子,眼睛眨都没眨,“现在突然开始?”

打皇子们一个措手不及?

太子颌首:“可。”

这不出意外的表情,这肯定的答案,甚至隐隐的愉悦表情,太子好像等着他说这句话呢!

苏懋迅速想了想:“小郡王呢?他若不在的话……”

太子:“正在过来的路上。”

苏懋眨眨眼:“那几位皇子,可都能请来?”

太子颌首:“可。”

所以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这股风必须得刮啊!

“殿下等我一下!”

苏懋小旋风似的冲到书桌旁,抬手拿起纸笔,刷刷刷就写。

……

还是如知殿,还是相似的时辰,相似的布置,只是这一回,排场比上一回可大多了,大皇子,二皇子,废太子,四皇子,六皇子,除了年纪尚小,跟本案无关的七皇子没到,基本上所有有分量的皇子都来了。

既是堂审,没个主审官肯定不行。

几个皇子还未落座,就用眼神打了不知道几架,总之就是我不满意你,你也不满意我,更不满意他,谁坐上那个位置,大家都不干,废太子么……大家倒是不反对,但他屁股沉啊,直接进来就坐下,话都不说,完全没有想干事的意思。

苏懋看了小郡王一眼。

姜玉成清咳一声,手中玉扇刷的打开,潇洒极了:“那今日,小弟便却之不恭了?”

别看他一个纨绔,人们嘴里干啥啥不行的人,倒是胆子从来没小过,这种场面也不怕,别人不搭腔,他只当别人默认接受了,喊了声苏懋:“苏内侍便跟着小爷,在旁侧伺候一二,瞧瞧小爷今天破案的风采!”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玉扇掩面,朝苏懋挤眉弄眼,那叫一个着急——

小抄呢?像上回那样打的小抄呢?快点给我!

苏懋就知道会如此,赶紧把刚才过来前写下的纸条快速塞给他。

小郡王一边往上面主座走,一边展开纸条看了下,眼睛立刻直了,竟然是这样子的么!

他唇角一弯,更有信心:“来,把咱们的嫌疑人都请上来!”

皇子们都配合在堂,嫌疑人们也没哪个敢摆谱,来的整整齐齐,相当迅速。

姜玉成先用扇子敲了下桌面,看向安恪侯府两兄弟:“今日大家齐聚这如知殿,都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你们兄弟俩,做过什么好事,也别小爷挨个问了,都交待吧。”

单君卓苦笑,一脸的无辜:“不瞒小郡王,在下属实不知,您问的到底是哪桩啊。”

“我呸!”姜玉成直接甩出了四个字,亮出了本案中最关键的牌,“西、域、商、图,你敢说不知?”

他这么一莽,别说单君卓,在场皇子们都怔了一下,表情各有不同。

这么快就揭底了么?

单君卓当然感受到了气氛变化,强忍着没去琢磨周边贵人们眼色,依旧道:“此图传说里倒是有,不知小郡王此时提起是——”

“少跟小爷打哈哈,”姜玉成冷了眉,“七年前你们安恪侯府就在抢这张图了不是么?怎么知道的,为谁抢的,你说,还是让你弟弟说?”

单君卓没说话,似乎对方打的太快,有点来不及思考。

姜玉成视线滑过两兄弟,哼了一声:“都不说,是想小爷替你们说?”

气氛安静到诡异,小郡王挑高眉梢,拉长了声音:“行,我想想,这事闹得有点大,你们侯府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干,我那时还小,成天傻玩,不知道,但好像听别人提起过,当时你们安恪侯府在巴结谁来着——隐约好像是我哪位皇子表兄?”

说是隐约,他看向表兄堆里的眼神可没半点不明白。

四皇子当即肃容,一脸正气:“今日之案,是在我母妃寿宴上发现,影响颇深,事关我母妃和父皇脸面,容不得半点沙子,若有人不配合,姜表弟也无需太温软,直接上刑便是。”

他这一说话,几乎把两边的关系摆到了明面上。

其实他摆不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层关系根本就不是本案疑点,那他这般说,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他在逼迫单君卓。

单君卓当然得给反应,但肯定不会这般直说,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直接扯起了宁娘子:“据闻此商图兜兜转转,落在了薛问歌薛将军手里,薛将军去世,此物便归了薛家,薛家感念宁家帮助,以此图相赠……我安恪侯府当年并不知此事,与宁家谈亲事,只是看中宁家家教,女儿必定不错,岂知宁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以为我们要坑害他们家,真是可笑,我堂堂侯府,什么没有,为什么要专门去欺负什么都没有的小小宁家?宁家人几番传扬,把这件事传的面目全非,反倒弄得我们像坏人似的,实则并非那么回事,我单家也未有任何不义之举。”

宁娘子冷笑:“是么?不冲着这西域商图,你侯府看上了我什么,还让庶子不惜掐死身边的通房侍女,来讨我欢心?以为你家是这种人,外面所有人都是这种人? ”

她看向单君阳。

单君阳全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下人不听话,难道不能打杀?我兄长可没教过我这样的道理。”

单君卓眯了眼。

他和庶弟从来没对付过,但他没想到,今日当了这么多皇子,庶弟也敢暗搓搓拉踩他,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废物,烂泥扶不上墙。

“我看本案问的是那两具骸骨的死,宫里依稀有消息传到外面,说是七年前的事,四皇子生辰那日?”

单君卓微笑有礼,看起来宽厚极了:“那日我们年纪尚轻,都被家人管束着,不大敢偷偷去什么地方,倒是周嬷嬷……我听闻死者里有周嬷嬷的干女儿?周嬷嬷常在宫中,那日也未在宴席上出现,想是去忙碌了?不如说说,别的宫人在为四皇子忙碌之时,您在何处?做了什么?”

六皇子微笑出声:“周嬷嬷那干女儿,好似曾在冯贵妃娘娘殿中做宫女?那周嬷嬷可不能为她瞒事啊。”

苏懋看了眼小郡王。

姜玉成也啧啧微叹,之前还真没想到,不但干女儿,这位干娘也是冯贵妃的人!周嬷嬷在宫中作事轨迹,从不与明光宫重合,看起来绝对不是冯贵妃的人,实则人一直是明光宫放在别处的暗线,可能这吕梅芝做事,就是周嬷嬷负责暗中引导指派的!

她不看重干女儿,但知道干女儿看重她啊,只要稍稍引导,就能全力掌控。

周嬷嬷出列,行了个礼,也微笑大方:“那日奴婢的确没资格为四皇子拜寿,可那日丢了东西的也不是奴婢啊。”

一句话甩锅,又让现场气氛陡转。

单君卓缓缓转向檀盛,眼底有恰到好处的惊讶:“莫非是檀二你?”

檀盛一脸淡然:“同我无关。”

半晌,无人再说话。

姜玉成就笑了:“我说檀二爷,你瞧瞧他们,一个两个都有说法,你没有,还不找个撑腰的,不怕这一场过不下去?”

檀盛仍然一脸冷意:“我问心无愧。”

单君卓就眯了眼,脸上笑意更深,视线扫了扫宁娘子,再看向檀盛,一脸意味深长:“是么?檀二爷莫非是想保护谁?某人竟这么好?”

大殿越发安静。

单君卓却没停:“也是,多好的姑娘家,生得端正,脸也好看,可惜零落尘间,滚了满身的泥,一身骗术,不知惹了多少仇家,还敢跳进宫里来胡闹,你再不护着她,她可要怎么走下去……”

檀盛抬眼看他,目光更冷,冽如寒霜。

单君卓收了笑,慢条斯理:“她是宁家人,当年就敢污蔑诽谤我侯府,今日卷土重来,故意找茬,没准就是肖想这西域商图,檀二爷是想替她顶了这个罪?”

“说起来,”不等檀盛说话,他接着扬声道,“宫中时隔七年的旧事,本不该冒出来,怎么就那么巧,宁娘子来了宫里,这事就翻出来了,我依稀记得——那些小孩,是跟着檀二爷过去的?檀二爷想为宁娘子做什么,又做了什么?”

檀盛抬眸,目光极厉:“往事不堪,是谁做下的,你不是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