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和宫里, 太子不在,苏懋刚刚倒了杯茶,准备喝完再去看一看尸骨, 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茶还没到嘴边,就被跑进来的姜玉成给抢了, 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

小郡王豪迈的喝完茶,将空茶盏放到桌上, 才眼睛亮亮道:“你不是叫我查查看,这檀盛和宁娘子有没有事么?他俩有事没事我不知道,查不出来,这位檀二爷从不和女子亲近, 至今也没定亲, 活脱脱的就是一个贵雅君子,特别把自己当回事,生怕别人占了他便宜似的,那洁身自好的样子,怕不是想去当和尚……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我查的清清楚楚, 这宁娘子, 她是个骗子!”

苏懋自也很意外:“哦?怎么说?”

姜玉成掀袍, 姿势优雅的坐下,清咳两声,又忍不住朝苏懋的方向倾身:“我告诉你苏小懋,这活儿别人还干不了, 真就得是小爷我, 才能查到这么多, 你稍后要让太子表兄犒劳我!”

苏懋:……

你说是不说?

姜玉成得瑟够了,才继续:“我同你讲,这宁娘子,名声出自江南,来京却才两个月,是不是不太久?可就这点时间,人家那是忙了一个不可开交,别说绣娘,厨娘,喜娘,医娘,接生婆,她都干过,绣娘算是她最后一单活儿,还应召进了宫中,是不是本事挺多?这么多活儿,她竟然还有模有样,样样在行,每到一户人家都要坑一大笔钱……”

苏懋听着,仿佛不大对:“这应该不叫坑,叫赚吧?”

不带有色眼镜的看,这算人宁娘子的真本事,宫里现在有那么个皇上,规矩算不得多严谨,但也是有规矩的,能招宁娘子入宫,她本身的绣艺一定得入得了眼才行。

姜玉成噎了一下,皱着眉头想了想:“倒也是,就手艺来说,倒也不算骗,做喜娘让人家新人开开心心把亲成了,做医娘也果真治好了内宅妇人的隐疾,做接生婆还帮人家成功接生了一对龙凤胎,干活收钱,一切随契,没有违法,也没有对不起谁……可她来回套这些身份,就是骗子啊!”

“而且她还不是一个人,有帮手有团伙的,有个瘸了腿的老汉帮忙当托,编的瞎话张嘴就来,有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跑腿,小小年纪浑身都是心眼,我都逮不住……”

小郡王拍了下桌子,有些生气,但也服气:“这些人讲义气的很,一问三不知,问的急也不会说实话,说是乞儿带钱传的活儿,再问就一声不吭,这官府拿人也得有证据不是?人一个老汉一个小孩,都可怜,只是传几句瞎话,又没干什么杀人放火丧尽天良的事,最多就是促成宁娘子的几单‘生意’,结果还都是好的,能拿他们怎么样?”

“可小爷是谁?你们不说,小爷还找不出点痕迹了?”

扇子一摇,姜玉成又得意起来了:“她们是从不在一处,分散而居,连小乞儿都用上了,但总不能永远隔空传话,何况布局这种算是秘密的大事,她们一定有联络窝点!最后果然被我找着了,她们看起来互不相干,实则都会有频率的,出入一个地方……”

“车马行是人多眼杂,还时常有些琐碎杂活要格外赁人帮衬,但所有记录也是做不了假的,我可笃定,这宁娘子就是个骗子!她伙同一老一小当托打听消息,自己再出马订契干事,这般到处乱窜,就是为了搞钱!也不知哪来的本事,竟被她搞到宫里来了!”

说完连连看苏懋,见对方一直不说话,还有些委屈,两只大眼睛像在控诉——你怎么不同我一起骂她!

苏懋问:“宁娘子绣艺如何?”

姜玉成想起查过的事,皱了皱鼻子:“那自然是好的,这本事倒也是真的,我瞧过她亲手绣的东西,尤其双面绣,巧夺天工,绣景如身在临,绣动物栩栩如生,连我娘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不出不好来。”

说着,他眉眼又耷拉了下去:“那宫中为五表姐选婿,召她进宫做上好绣品,也不算她骗的……但她这么搞事,一定有问题!”

这点苏懋赞同,宁娘子这般身怀绝技,做点什么不好,就算真的喜欢玩这些,外面江湖那么大,不够她折腾的,为什么一定要进宫?

进宫做绣娘,做的不错,只是小赚一笔钱,跟外面没什么两样,做的稍微有点不好,或者宫中贵人鸡蛋里挑骨头,非要说你做的不好,要罚你,你怎么办?

风险远比收益大得多,这并不划算。

她进皇宫,很可能就是计划之中要做的是,她的身份,远不止骗子这么简单。

“不过还是你厉害!”姜玉成又凑过来,给苏懋扇扇子,“你怎么瞧出来的,怎么就知道檀盛和宁娘子有事?他俩真有事?这宁娘子不是个寡妇么?莫非檀盛是她那死鬼丈夫?”

苏懋抬眉看着他:“本事能编,身份就不能编了?”

或许这宁娘子本就不是寡妇,没准是个云英未嫁的小娘子。

姜玉成抚扇:“也是,这世道,没出嫁的姑娘哪里有寡妇好混?不过我是真瞧不出来,就这两个人,一个是冷冰冰君子典范,听说好为人师,优雅谦逊,要我说就是想当和尚,连女人都不正眼瞧,另一个干脆不理会名节,宁愿冠个寡妇头衔,给自己安排个亡夫,也要去整活儿骗人,这两个完全不搭边的人,怎么凑到一起,还两情相悦的?”

苏懋沉吟,缓缓眯了眼:“不一定是两情相悦……”

“那就是有人剃头挑子一头热?”姜玉成愣了一下,更兴奋了,“谁?谁心里头存着个人,小骗子也有真心么?总不会是我们高贵优雅的君子檀二爷吧!”

苏懋:“又或者,两情相悦,却不愿意说。”

宁娘子名声出自江南,上京城是这两个月的事,之前一直在江南,而檀盛呢,幼时因身体不好,被送到江南祖宅休养,之前太子帮忙问过,二人在江南经常活动的地方不一样,可就算不一样,也未必没见过。

其实有关檀盛和宁娘子的关系,他也只是一个大胆猜测,并没有任何证据佐证,但现在看,总感觉越瞧越像了。

“此事也不难——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好你个苏小懋,有坏心眼呢!”姜玉成看着苏懋,恍然大悟,隔着扇子笑,“交给我,我来试!”

无非是制造一个小难题,看男的心不心疼女的,或者女的心不心疼男的,不过宫中操作这件事不容易,还是打个信息差,让外面檀盛以为宁娘子有事,看他反应……不行就换另一边。

反正男女中间么,但凡有点事,一准能看出来,怎么装都不好使!

不过这事不急,姜玉成看苏懋:“那这宁娘子,咱们还问么?”

苏懋颌首:“问啊,为什么不问?”

不过这回没叫人过来,他们给太子留了话,结伴去了五公主那里,小郡王拜访完表姐,出来不正好能碰到暂住五公主殿的人?

姜玉成摆出偶遇说闲话的架式,同宁娘子说:“……就那个盛二爷,古板的很,我见他平日也算温润谦雅,和我娘行礼打招呼时也是会笑的,偏生遇到别的小姑娘,包括在我五表姐跟前也是,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宁娘子笑:“檀二爷许就是那样的人。”

姜玉成盯着她看:“你们认识?”

“檀二爷那么大的名气,江南谁不知晓?”宁娘子道,“听说他特别爱训人,曾经弄哭过好几个朝他表白的小姑娘,可为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凶,经常做善事,每逢节日施粥,亲自抄经,资助慈幼局,他都经常做的。”

姜玉成眯了眼:“你同他这么熟,为何之前不说?”

宁娘子摊手:“那你们之前也没问啊,再说也不是我同他熟,是他大名如雷贯耳,我没办法不熟么。”

姜玉成:“你到京城所谓何事?”

“赚钱喽,”宁娘子朝宫殿的方向努努嘴,“五公主不难伺候,给的钱还多。”

姜玉成看向苏懋,快速眨了下右眼,那意思,还要继续问么?

苏懋想,宁娘在宫中,宫中有太子,左右人都跑不了,倒是没必要玩不打草惊蛇那一套,遂点了点头。

姜玉成这下就来劲了,你要允了,我可就不装了!

“这皇宫,真是你第一次来? ”

“您的意思是……”宁娘子似乎有些不明白。

姜玉成冷笑一声:“宁娘子还要装么?有些东西我们已经查到了,再瞒就没意思了,”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用自以为很残忍的语气说了句,“直说吧,小骗子。”

宁娘子迅速抬头,看着姜玉成的眼睛。

姜玉成也不废话,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枚小玉扣,玉扣质地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值钱,但很被佩戴的人珍惜,大概经常握在手里把玩,油润光亮,看起来很有些可人。

这种小东西,没有特殊标记,不认识的人就是不认识,认识的,一眼能瞧出来。

——这是姜玉成从那个团伙里,不到十岁的小男孩身上抢下来的东西。

果然,宁娘子脸色就变了。

她大大方方承认:“不错,我来皇宫,的确有目的。”

姜玉成一凛:“什么目的?”

“来报仇喽,”宁娘子朝着姜玉成笑,放弃装胆小,她眼角眉梢有了不一样的妩媚,迷人又危险,“你都查到外面的事了,当也知道,我和安恪侯府的庶子单君阳有仇?我想办法进宫来,就是为了搅了他的驸马梦。”

竟,竟然挑明了!

姜玉成有点控制不住现场,转头看向苏懋,快,该你上了!这女人好像有点凶诶!

苏懋:“什么仇?”

宁娘子微微一笑:“两位可知,曾经的巨贾李家,丢了份西域商图?”

案子查到这里,苏懋再听到这四个字,已经不如最初那般惊讶:“宁娘子知道它的去处?”

“宫里既然已经查到了,我再瞒也没什么意思。”

宁娘子神情平静,无悲无喜,只挺直的腰背,流露了些情绪:“李家专门走西域,做来去带财的生意,此商图秘密,有且只有一张,代代李家家主才能传承,不过这李家运气不好,富了好几代,一朝家主意外,整个家都散了,商图也丢了,坊间并不知道这张图去了何处,有没有人知晓,但慢慢的传出来,这商图,被薛将军,就是那个有名的女将军薛问歌查获了。”

“就算这东西最后着落在了薛家,跟跟我姓宁的有什么关系,这东西竟所有人都抢着要,江南商场,京城贵圈,据说还有宫里的人,呵……”

宁娘子冷笑一声:“薛家没了,还是为护持我国疆土死的,这些人不领情也就算了,将薛家上下查了个底掉,比如这安恪侯府单家,为了一点线索,简直不择手段,薛家没人了,查不到,找不着,就查跟薛家走的近的,我宁家小门小户,我同我父母一家三口,因曾受过薛家恩,有过来往,在薛将军身死消息传回京城,薛夫人吐身身亡时,曾帮忙张罗,治过丧,就被盯住了。”

“要说谁家手段,都不如安恪侯家这手段,谁家决心,都比不过他家决心,你猜他们为了笼住我家,拿出了什么好东西?”

“他家庶子,也就是单君阳的婚事。说是侯府看中了我,要同我订亲,当时他们没提商图这件事,大概是想事成后更好谋,都是一家人了不是?我父母受宠若惊,虽然觉得有些突然,却不觉得我配不上侯府,在他们眼里,我就是最好的。”

“可我觉得不对劲,那个单君阳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安恪侯也非常着急将这件事做实,我父母却觉得婚嫁大事自当慎重,要一步步慢慢来,侯府等不了,他们只是占了个线索先机,别人没准很快就能打听到了,单君阳也着急,这是他一个庶子为家效力的时候,而且娶不娶我,喜不喜欢我都不要紧,男子家中,什么少得了,自己的女人也少不了,回头纳个喜欢的便是,他便尾随于我,准备强行污了我的名节……”

“你说说,他那时才多大,毛都没长齐呢,就敢使这样的手段,长大了还得了?”

宁娘子话音缓缓,笑也缓缓:“但我不是那样逆来顺受的人,父母也没那么教过,女孩子怎么了,受了欺负为什么要瞒着遮着挡着,做错的是对方,又不是我!我逃走了,立刻将这件事告知父母,父母也觉得不对劲,侯府惹不起,便带着我逃命,可安恪侯府哪肯放过我们,一路追截,我父母折在了半路……我岂能不恨!”

“可惜我那时年纪小,做不了太多,只能听着父母最后的嘱托,扮成男装,吃了很多苦,才勉强活下来,好在我虽得父母宠爱,在家中却未曾娇养,父母教了我很多本事,只要沉下来练习,过活不成问题。 ”

“可凭什么我被人欺负,受了苦,就得憋着,藏着,那些欺负别人的人却可以大剌剌走在阳光下,享受着富贵?”

宁娘子冷笑:“我同家人何其无辜,既然你们非得要污蔑我,那我便把它找出来,做实喽。 ”

苏懋看着她:“遂你这么多年来的经历,便是一刻不曾松懈的寻找。”

所以做了那么多事,编了那么多身份,去了那么多人家中,她的确赚了钱,但更多的目的,恐怕是打听消息——打听西域商图。

宁娘子:“是。”

苏懋:“来宫中也是。”

宁娘子笑意更深:“他单君阳兄弟俩可以进来招摇撞骗,为什么我不行?”

苏懋再次提起檀盛:“遂你和檀二爷——”

“也没什么好瞒的,”宁娘子道,“如你们所料,我的确认识这位檀二爷,当年他在江南,我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我最初东躲西藏,日子过不下去,到处行骗,他还阻止我来着,就像别人夸赞的那样,有君子之风,总是坏我的事,可高高在上的君子,怎知市井百姓活的艰难?”

“夏虫不可语冰,冰也没话和夏虫讲,我是骗子,他是君子,我同他算不上矛盾,也未曾有什么恩仇,但他看我不爽,我看到他更不爽,我就跑了,不在他老家那块地盘混。”

宁娘子微笑:“此次在宫中遇到他,我也很意外,他果然和以前一样,脸黑黑的阻止我,好像我从来不会干一件好事似的,当然他想的也没错,我的确没干什么好事。”

“之前不说,不过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过往,但也仅此而已,我同他,并无更多来往。”

苏懋:“我观他态度,似乎不想尚公主。”

宁娘子微笑,全然不在意:“那是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