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现在的结论就很明显了——

要找曾经有过沙子的地方, 目标范围么,得在宫女吕梅芝去往内官监的那条路上,还得是前半截, 最偏僻的那一段,人很可能就是在附近遇的害,凶手拖着尸体能去多远, 宫中人多眼杂,最怕被发现, 遂第一埋尸地点定然离那里不远。

而这个地方呢,七年前动过土,两年前也动过土。

这么一看,交叉比对下来, 是不是就很容易找了!

苏懋眼睛亮亮的看着太子, 太子微微颌首:“嗯。”

甚至不等对方更多的话,就直接走出去,也不知吩咐了谁,总之,事情已经办起来了……

回奉和宫的路上,苏懋看着太子, 不得不赞叹, 太子殿下效率就是高!可这么好, 这么优雅的君子,文韬武略,庙堂江湖,人心的叵测与美好全都懂的人, 竟然被废了。

这届皇帝不行啊。

不过这天晚上苏懋睡的不错, 好歹是有了收获, 过了最难的那一段,只要找到了想找到的东西,破案可期!

他不但睡得好,梦做的也好,梦中太子温柔极了,不但没有阴阳怪气的调侃他,还嘘寒问暖,给他端茶,给他倒水,还问他鲁班锁好不好玩,说其实孤本人是鲁班锁成精,更好玩……

苏懋吓的当时就睁开了眼睛,睡意全无。

然后就看到了刚刚打开门,朝他看过来的太子:“找到了。”

什,什么找到了?鲁班锁么?

苏懋吓的好悬当即爬走,急的不行的时候,还不忘摸摸下巴……还好,昨晚睡觉前悄悄处理过一回,现在并没有什么痕迹。

“愣着做什么,”太子挑眉,“走啊。”

“啊?”

苏懋有点傻,走,走去哪,去玩你这个鲁班锁吗?我不会啊!

太子忍无可忍,把他拎起来,交给鲍公公:“把他洗干净。”

苏懋更慌了,什么叫洗干净!洗干净干什么!

直到被鲍公公浸了冷水的帕子盖上脸,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什么嘛,洗干净是指洗脸啊。

“殿下要去哪里?”他试着问鲍公公。

鲍公公慈爱的看着他笑:“你这孩子,怎么自己的事都忘记了?不是你求殿下帮你查埋尸之地么?”

苏懋登时眼睛亮了:“殿下查到了?”

这么快的么!这才过去一夜而已!

“殿下办事,何曾慢过?”

鲍公公说完,才感觉这话稍稍有点不对劲,虽然他是个太监,但也是男人,说男人办事快,可不是什么好词,殿下可不能有这个名声,又加了句:“若要慢,必是期间有更多妙处要体会,你以后就知道了。”

苏懋:……

什么叫我以后就知道了,我不知道!你们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说话都怪怪的!

鲍公公等了一会儿,不见小太监回话,再一看对方表情,那眼睛圆的,那耳根红的,他笑的牙华子都快露出来了:“咱家就事论事,苏内侍想到哪里去了?”

“您快别说了,”简直越描越黑,苏懋拎起袍角,转身往外跑,“我去寻殿下了!”

太子殿下倒是没废话,直接将他带去了现场。

小郡王和归问山都在,归问山正带着一堆太监同,拿了锄镐正在挖,小郡王一看就是没睡醒就跑进宫看热闹的,还打着呵欠。

这里的确离吕梅芝的房间不远,也在去往内官监的必经之路,正好是最偏僻的那一段。

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开始挖多久,仅有的几个坑都不算很深。

“咦,我挖到了!归门正快来看看,这是不是骨头!”

归问山打听消息,问事还行,看骨头就不擅长了,回头一看苏懋来了,就招了招手:“苏内侍来认一认。”

苏懋走过去,接过那块白褐色的东西,吹了吹灰,仔细辨认了片刻,才道:“没错,这就是人的骨头,手背上的,手舟骨。”

“哪呢哪呢我也要看!”

姜玉成扒拉开人,立刻凑了上来,看到骨头,也不困了,眼睛里也不冒泪花了,眼睛睁的溜圆:“这么小一块,你也能认得出来?”

当然,这是法医的必考功课。

苏懋面色平静:“为何只有这一小块,其它的呢?”

若是人的骸骨,已经掩埋在此处,那至少得有另外一个上半身和下半身。

可归问山带着人忙活了半天,挖挖找找,只寻到一些非常细碎的骨头,比如这手舟骨,月骨,豌豆骨,以及脚上的趾骨,零零碎碎,加起来也只十来颗,再多的,没有,大骨头更是一根都没有。

除了骨头,唯一有价值的线索,便是埋在土里的衣料,比之前挖出来的那一片更大,浅绿色,一看就是宫女在春夏穿的衣服。

这就奇怪了,要是人没有在这里被埋过,那这里不应该有这些细碎的骨头和衣服,要是人在这里被埋过,剩下的骨头呢?总不会凭空消失吧?

太子站在一边:“叫人过来问问吧。”

姜玉成好奇:“叫谁?”

太子看了他一眼:“宫中如今谁是外客?”

“那自然是那位宁娘子——”说着,姜玉成拍了下大腿,“不对,还有荆国公府的二爷檀盛啊!几位表兄昨天叫了安恪侯公子进来问话,今日正该荆国公,我过来时那边好像正好传话,说是这边二爷到了……等着,我去去就来!”

小郡王风风火火的跑了,不一会儿,就将两个人带了过来。

见太子不说话,苏懋就代劳了:“两位对此地可熟悉?”

檀盛和那日见到的一样,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家的公子,站姿优雅,矜贵十足,又因身上气质,透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君子气派,只是并不爱笑,显的有些高冷:“不熟。”

“妾身也没来过这个地方……”

宁娘子左右看了看,视线停在那块布上:“这过这块布妾身倒是挺熟,该是江宁织的梭棉,不过是老工艺了,现在都没这么做了的。”

太子:“你能认出这种布?”

宁娘子微笑:“妾身做这个行当嘛,难免对布匹有些研究。”

太子:“你确定这是江宁梭棉?”

宁娘子又低头,仔细认了认:“妾身应该可以确定?每种布质料不同,因为不同用途,梭织方式不同,走线密度不同,这个,应该就是梭棉。”

她仿佛没察觉到什么不对,苏懋却知道,太子不可能空穴来风,会这么问,一定有原由。

果然,太子下一句就是大招了:“孤认不出梭棉,却知这一批给宫女做衣服的梭棉,乃是战乱过后,朝廷抚恤放恩,允江宁织来,不追究技艺品质,予他们赚钱的——此布有且仅有一批,因用图并不怎么广泛,江宁闭造前后,并未在市井流传,只有宫中才能得见,宁娘子如何得知?”

宁娘子笑了:“妾身做此行当,什么书都要看一些,有些布并未亲眼瞧过,但只要知道它们的特性,见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比如古墓中的织造手艺,妾身也未曾亲眼目睹过,但瞧一瞧,也能知道出自哪里,何时流行过。”

“市井之妇,不知天高地厚,”檀盛好像今天遇到了什么事,被叫过来有些不爽,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宁娘子该要最先学会的,当是谨言慎行,好好反省一下,什么是‘祸从口出’。”

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外男如此批评,宁娘子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贵人面前,她不大敢计较,只暗自瞪了檀盛一眼。

太子没再说话。

苏懋便又开口:“檀二爷此前可见过宁娘子?”

檀盛微颌首:“曾在章皇贵妃寿席那日,偶然得见,听闻宁娘子擅绣,便想请她帮忙,给家中祖母做些新衣。”

苏懋视线滑过宁娘子:“可我听闻,宁娘子擅长的是年轻女子间流行的花样。”

若不然,也不会被召请到宫中,为五公主准备衣裙。

他当然知道,宁娘子拒绝了檀盛,若是不拒绝呢,檀盛准备给祖母穿这样的花色?

檀盛却并不局促:“我祖母年轻时貌美,听老人讲,性子也活泼,最是喜欢鲜活漂亮的花色,现在年纪大了,不方便穿,但能不能穿和有没有,是两回事,便是放在柜子里,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赏一赏,当也是愉悦的。”

行,算你孝顺。

苏懋又问:“七年前的春日,檀公子身在何处?”

“七年前……”檀盛回想了片刻,“当是在江南祖宅。我自幼身体不好,一直在外休养,便是偶尔回京,时间都非常短,真正常住京城,是三年前开始。”

苏懋:“在此之前,你从未进过宫?”

“偶尔回京时,也曾由长辈带着觐见过,但我不知,内侍说的哪一回?”檀盛微微皱眉,似有些苦恼,“实不相瞒,过去太久,我其实也记得不大真切。”

苏懋看向宁娘子:“宁娘子从未进过宫了?”

宁娘子连连摇头:“妾身哪有那么大造化,这是头一回。”

苏懋:“你二人可对屠路,吕梅芝这两个名字有印象?”

二人皆摇头,答并不知道这两个人。

苏懋又问了几个问题,有些与皇宫,本案有关,有些全然没关系,就像是日常对话,想到哪儿是哪似的。

姜玉成有点不太懂,这话问的怎么那么琐碎,能问出有用的东西么?

苏懋也知道自己这么问会让别人摸不清头脑,甚至心浮气躁,但他感觉有些不对,没有证据支持,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只是基于他多年办案的习惯和经验,感觉这两个人稍稍有些不对劲。

两个人倒是配合,他问什么就答什么,没有不愉或指责,似乎非常有耐心,他也没有看出更多的东西,唯一观察到的就是,这二人从未曾对视过。

但正在古代,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一是男女大防,世俗规矩里,男女间本就该避嫌,再者这是在宫中,规矩比别处更加森严,二人身份地位有天壤之别,有任何僭越举止才是不对。

可他总觉得,檀盛方才责宁娘子的话,像是有意转移话题,那种时候转移话题,岂不是帮腔说话?多少有些微妙。

现场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回奉和宫吃饭的路上,他仍然陷在这个逻辑链里,不能自拔。

“在想什么?”

当太子问时,他也下意识答了:“不知为何,我隐隐怀疑檀盛对宁娘子——有心相护。”

太子没问为什么,也没有否认,只道:“若如此,他二人此前供言,都需要重新推断思考。”

苏懋点了点头。

比如他和小郡王不小心撞到的那个画面,章皇贵妃寿宴当日,檀盛拦住过宁娘子,是夜,宁娘子对此的解释是檀二爷问她下绣品订单,说是给家人做,今日檀盛的回答仍然如此。

若照他怀疑的方向,檀盛有意维护宁娘子,在宫中这样敏感的地方,仍然拦住人说话,目的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要是用来挡话的借口,就更微妙了。

二人见面的机会有限,檀盛非召不得进宫,算起来这几日仅有两次,一次是寿宴当日,一次就是今日,尤其今日,处处都有皇宫的人看着,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见面串供机会,他问宁娘子的话又不可能传出去,檀盛怎么做到和宁娘子口径一致,让人不起疑的?

只有一个解释方向——

他们不仅仅是认识,彼此之间可能非常熟悉。

“这有何难?去查查不就行了?”

姜玉成跟着往奉和宫方向走,本来想蹭顿饭,听到这种热闹,自告奋勇:“外头的事,等着瞧小爷的好吧!”

苏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边走着路,一边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有人查自然好,他微微一笑:“有劳小郡王。”

“嘿嘿,你且等着!”姜玉成这下连饭都不蹭了,一溜烟跑了。

见苏懋视线一直追随,太子侧前一步,挡了他的视线:“不必担心,饿不着他。”

苏懋并没有那么担心,小郡王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饿了得吃吗,而且身边还有那么多下人,他看向太子:“今日挖骨,似乎就是第一掩埋现场,但尸骨不见,总得有去处——”

太子颌首:“归问山会继续找。”

说话间,就回到了奉和宫大殿。

“想吃什么?”太子问。

苏懋脑子里转着事,就有些迟钝:“吃……什么?”

秋日阳光灿烂,落在他瞳孔,眼底好像只装了自己一个人,纯良无害,像只软软乖乖的小猫,很想让人揉一揉。

“就知道问你没什么用,”太子手握成拳,负在背后,淡声吩咐鲍公公,“小郡王让人送的那些东西,别浪费了,叫膳房经心些。”

小郡王自小任性,只要不惹祸,基本上是被长公主疼到了骨子里,凡是他选的吃用,没有不好的,在奉和宫张牙舞爪也是,基本要来了皇宫中最好的东西,食材更是精致美味。

只是太子日常不好口腹之欲,这次……

鲍公公视线滑过苏懋,恭敬的应了声是,下去准备了。

果然,等菜上来,也并未见太子喜欢,他仍然如往日一般,筷子去处,不见特殊喜好,反倒是苏懋,吃的眼睛都亮了,尝一口这个菜,好吃,再吃一口旁边的菜,还是好吃!

他不忘给太子夹菜:“这个好吃,殿下快尝尝!”

殿下什么没尝过,宫里布菜规矩也不是如此,可因为夹菜的人不一样,殿下不但面色平静的吃了,还缓缓出言点评:“是不错。”

勾的苏懋继续给他夹:“那殿下多吃些!”

一顿饭吃完,苏懋去外间找茶,发现鲍公公看他的视线十分慈祥。

慈祥的都有点瘆人了。

“公公可是有吩咐?”

“吩咐倒没有,”鲍公公微笑道,“就是咱们奉和宫份例,每到月初都会分发下来不少,有些好东西,殿下也用不完,浪费了怪可惜的,咱家瞧苏内侍胃口不错,下回都给你留着?”

老公公的办事能力,苏懋从不怀疑,没见奉和宫上下都是他打理的么?他既然敢说这话,就说明这么干没问题:“好啊,那我先在这里谢谢公公了!”

好吃的当然不能浪费!

完全没想到,月初对奉和宫而言,是什么日子。

小郡王不愧是玩转京城的纨绔,到了宫外简直如鱼入水,熟练的不行,好些别人明面上打听到了消息,他走走不一样的路子,还真就有了收获!

隔天,他就跑来奉和宫找苏懋了,还带着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苏小懋你知道么,那个宁娘子不是什么好人,她是个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