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什么……”

宁娘子叹了口气:“拦妾身一个绣娘, 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想要下单子,让妾身做衣服罢了。”

她话很诚恳,说有点烦恼自己这一手刺绣本事, 出了名声,挣钱是挣钱,可是引的谁都来问, 但做绣活需要时间,签了契, 得负责任的,旁的雇主就只能狠心拒绝了。

她细细把和檀盛见面的事说了一遍,独隐藏了一件事——她捡了檀盛的玉佩,塞进了自己荷包。

姜玉成理解, 爱占小便宜的人, 就是忍不住这点心思,那都知道是占便宜了,怎么可能直接跟外人说?要是让还回去怎么办?

宁娘子配合答完话,见上面没有在问,就小心的提出告辞:“……虽说夜了,不好刺绣, 但白日的料子总得整理, 五公主倒是好说话, 周嬷嬷就不行了,严厉的紧,别人一点便宜占不着不说,哪没做好, 都是要扣工钱的……”

苏懋和姜玉成不是无故为难人的性子, 干脆的放了人离开。

“这个人……”姜玉成还煞有其事的点评, “底气有点足啊,看起来就没在皇宫讨过生活,觉得只要不关自己的事,就不用害怕?”

苏懋:“她身上也不乏市井气。”

有点自己的小心思,爱占便宜,对高门大户里的人隐隐有一种对抗姿态,不算是太仇富,但明显非常讨厌这个人群里以势压人,品行不好的人。

“说起占便宜……安恪侯的庶子单君阳也想占便宜,截住了宁娘子,五公主的周嬷嬷这么使用宁娘子,未必没有占便宜的心思,他们也缺钱?”

“不是缺不缺钱的事,钱再多,有便宜也得捡不是?”姜玉成扇子遮唇,笑的神秘,“这在人安恪侯府,可是家教呢。”

“倒也不全是。”

有脚步声从屏风后转来,是太子回来了。

姜玉成腾的一声站起来,挤眉弄眼看苏懋——原来我太子表兄不在的?

苏懋也站了起来,给了小郡王一个隐晦的眼神。

太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是不在的,你自己怕的不敢进来看,怪谁?

姜玉成:……

苏懋已经开始问:“殿下听到了我们方才的话?”

“不多。”

这两人问话并没有瞒着奉和宫的人,他一回来,鲍公公就迅速说了,从屏风后侧门转进来,刚刚好听到两个人的讨论:“但他们都不富裕,却是真的。”

他掀袍坐下,慢慢饮了半盏茶,才又道:“去岁旱灾,草匪盛行,真定一带最为严重,安恪侯府产业大都在此,受损严重,传闻入不敷出;前岁江南频发水涝之祸,荆国公府损失颇大,他们家虽在京城,根基确在老宅;边关战乱虽已过去数年,所造成的亏空,并不是几年休养生息就能补的全的,户部谈不上连年亏空,但绝对不富裕,做事有些畏手畏脚;连吏部调派官员,除考绩之外,最先考虑的也是官员自身是否小有家业;就连后宫,因父皇近几年痴迷炼丹,耗费过大,都要倡导节俭之风。”

这些话,听不懂的觉得绕,不明就里,听得懂的就知道,太子就差直接点名了。

苏懋看过原文,皇上昏聩,当年立崔皇后只是为了朝局大势,为了权力稳定,并不喜欢她,崔皇后出身书香世家,身上有难得的正气和理念,这些东西都跟皇上的享乐主义格格不入,利用完后就扔到一边,不管不顾,对崔皇后生的太子,当然也不会真心关爱。

太子占着储君名头,甭管他自己是不是好,是不是能立的起,其他皇子都不可能喜欢他,内里倾轧一直未曾少过。

边关战事起,朝无猛将,连皇上自己都带着妃子往南边跑了,太子担起了责任,掌兵护国,几十场大大小小的仗打下去,威名赫赫,但敌军退却,天子还朝后,不免迎来更多忌讳,这兵权,自也被皇上收了回去,收回去给了谁呢?如今兵部在看谁的脸色?

大皇子。

大皇子说是擅武,懂兵法,但他的厉害只是在皇上的认知里,一些朝臣们的夸奖里,武功他确实学了,兵法书看过不少,但和真正的带兵打仗的本事差远。他可是居长,比太子大了很多岁的,几年前战乱太子经历过,他何曾没有?他不是没上过战场,只是战绩不如太子,可这种实力之差,因为皇上的偏心,好像所有人都看不到。

不过太子说的不是这个,他说的是,兵部没钱,等同于大皇子没钱。

如果想要再进一步,做出点成绩,大皇子就得努努力了。

再说户部,有当年战事后续影响,加之天灾人祸,户部不宽裕,钱不凑手,做事时难免畏手畏脚,不能为自己势力整活,谁最难受呢?

答案可能很多人都猜不到,是六皇子。

户部和东厂走的近,东西两厂按理说都是皇上自己建的特殊部门,都只听他的话,但这几年后宫冯贵妃倍受皇宠,皇上只喜欢她一个,只信任她一个人,东厂里都是公公,在后宫往来比较方便,慢慢的和冯贵妃搭上了眼,关系越来越密切。

你问皇上知不知道?皇上知道很多,他不问,不管,就是不想问,不想管。

冯贵妃无子,只有一个天天来请安,一日不辍,乖顺的不得了的六皇子,你说户部没钱,不能帮忙整活儿,谁最难受?

遂六皇子现在,也逃不过一个穷字,他生母还是个宫女,背后没有势力帮忙,他的困窘和迫切,可谓是肉眼可见。

再说吏部,选派官员都得偏家中有产业的,为何?

因为你京城官员到了地方,是有权力,但以权压人是办不了事的,你人生地不熟,别的地头蛇拧成一股绳对你对抗,你一个空有权的光杆司令,能干的了什么?还是得懂得打点人情,和当地人熟起来。

以往派官没这条,是因为吏部有自己的暗里规矩,可现在哪哪都没钱,给不了你,你自己再没有,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天天上折子诉苦么?烦不烦?

这吏部倒不用找跟谁近了,现在的吏部尚书,就是四皇子的舅舅。

所以作为宫中位分最高,目前来说最为尊贵的长信宫母子,其实手头也是不宽裕的。

皇上就更没钱了,炼丹玩都不够,还提倡后宫节俭,不但不想给自己的女人花钱,甚至还想从自己的女人那里搞点钱。

再往下扒拉扒拉,只剩两个皇子,一个是才十五岁,什么心眼都没有,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七皇子,他是夺嫡大军中,除四皇子外,唯一亲娘健在的皇子,奈何亲娘只是个普通妃子,家世颜值都平平,做儿子的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当娘的更是没家底,连掺和进局的心思都没有,手头自也是不宽的。

至于二皇子,虽说在太后那里养过,脑子也聪慧,但他常年抵抗大皇子陷害,自己还是个药罐子,没时间也没心思发展势力,哪来的积蓄?

所以太子的话总结下来,就是苏懋疑问的扩展,别说选驸马的这几个外人,宫中夺嫡大军也是,有一个算一个,都穷。

姜玉成经常在宫中行走,这方面被点一点,立刻通透,但——

“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对啊,就算所有人都缺钱,又跟命案有什么关系呢?

……

和太子姜玉成一起吃过晚饭,睡觉时都在想这个问题,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迷迷糊糊,手摸上匕首,习惯性就想往脸上放。

微凉刀刃一贴脸,他一个激灵就清醒了,不对!他可是睡在太子门口的,会被看到的!

‘吱呀’一声,正好门被打开,太子从寝宫里出来。

太子垂眸看了看他手里的匕首,再看看自己,最后冲他微挑了眉:“嗯?”

苏懋立刻把匕首藏起来:“你听我解释,我不是要行刺——”

别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喂!

他深吸口气:“我对殿下没有任何恶意,就是不小心……”

太子眉目平直:“孤看到了。”

看起来不像信了的样子。

苏懋闭了闭眼:“我做噩梦了。”

太子:“做梦自杀?”

“是梦到了别人要杀我,我得自保!”苏懋一咕噜爬起来,转身往外跑,“抱歉殿下,我先去收拾洗漱了!”

他跑得有点狼狈……

娘喂差点露馅,贵人面前手持凶器,这是大罪啊!还好太子没计较,是没计较吧?

太子看着小东西远去的背影,匕首折射着太阳光芒,更显光滑锋利,这么喜欢这把匕首?

还是……一直在防备,从没觉得哪个地方是安全的?

苏懋这天眼睛一直跳,从早上醒来就不对,感觉一定会出事,最后果然,因为没完成‘刺杀太子’任务,再次被扔了纸条。

纸条从天而降,在他走路途中,四周没有人,只有高高宫墙。

苏懋竖着耳朵听了片刻,没有任何声响,猜测传纸条的人还没走,眼底微转,迅速有了主意,最后两步靠着墙,扬声道:“有些事欲速则不达,我有更好的建议,尊驾可愿一听?”

没有人回应,好像他在跟空气说话。

他也没有退,继续:“操作这么熟练,我猜我应当不是尊驾找的第一个人,前辈们是否都失手了?太子殿下擅武,对陌生人怀有戒心,只是靠近大概不行,只要多给我些时间……我可是太子在人前出声相护的人。”

这种隐意非常的话一出口,果然对方就有了回应:“你以为你是谁,真能做太子爱宠?”

苏懋当即怼了回去:“不看好我,还把我送到奉和宫?”

墙对面安静了片刻,才以更低哑的嗓音,更阴阳怪气的语调道:“那你可要珍惜机会,贵人主子尝个鲜还有兴趣,时间久了,珍珠也能成鱼目,不要妄想能在人身边呆多久。”

这是同意了?

苏懋笑:“那就别跟个狗似的,三五不时要闻闻味,我这人呢,最讨厌别人催了。”

墙对面显然不怕他的狠话,怪异的笑了两声:“既然你这般能干,只行刺杀岂不屈才?这样,你再顺便左右一下皇子们夺嫡吧。”

苏懋:……

“这目标是不是大了点?”他果断道,“得加钱。”

墙对面毫无声息,一看就是被震住了。

苏懋:“勾引太子得要一定姿色吧,交际皇子得要渠道人手吧,你不借点本钱,我怎么搞事?”

“自己想办法,”墙对面铁石心肠的很,“在这宫里,你要能搞得到钱,我还能高看你一眼,以后任务速度,你说了算。”

之后就再没声息了。

苏懋除了记住对方的声音,并没有看到样貌,或者身影。

但毫无疑问,这才是捏住他秘密,驱使他做事的人。

上一案里,吴永旺只是气他阻挠办案,对他下手,那夜那个杀手可能也是吴永旺派的,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因为没必要,也因为兴趣所向,吴永旺喜欢自己挑选被害人。

现在么,他基本可以确定,暂时没有其它危机,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不会有人追杀,他只要想好下次的应付方案话术即可。

可是钱……所有人都缺钱?

苏懋突然想到了一个方向,如果有一个机会呢?在所有人都缺钱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赚大钱的机会,岂不是都会趋之若鹜——

再回想所有人都支持查案的态度,明显有些心照不宣,表态一致。

这件事很明显,尸骸是有人引导,重现天日的,这个人是谁,又是谁知道死者身份,谁猜到了死者身份……经年过去,尸体消解几乎殆尽,如果认出来,是凭什么,通过哪里认出来的呢?

苏懋不知道,没有人有任何表露,他猜不出,但有件事是非常明显的。

尸体被埋于土里至少七年,如果事关‘挣钱机会’,那这个机会七年前就已经存在,且当时可能发出了争抢,甚至有人付出了很大代价,但仍然没找到。

如果找到了,这件事包括尸体一定会掩埋在时光里,不会有人让它重见天日,就是因为没找到,现在又缺钱缺的迫切,所以才有了重现的机会。

苏懋再往里细究,如果有人知道这个机会,知道尸体是谁,那为什么要让其现于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吃独食不就好了?给别人分,这么大方的么?

如果不是,那就只有一个理由——

这件事,自己一个人做不了。或是条件不充分,或是其它原因,需要借别人的力来找出关窍所在。

一个个念头冒出,充斥在苏懋脑子里,他提起袍角就往回跑,回到奉和宫,找到太子,问七年前是不是有这样一桩大事,或者有重要的东西?

太子还真知道,放下刷了颜料的笔,道:“有,西域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