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旺完全没想到, 一点点蛛丝马迹,别人会悟出这么多。

他自认计划完备,行为缜密, 并不容易被人抓到把柄,知道一点也没什么用,之前那么多次不是也没出问题?看来并非他疏忽大意不努力, 是命该如此,遇到了更厉害的人。

这个苏懋早就对他有疑, 只是没有证据,推演串联起整件事,就也没来找他,担心打草惊蛇。

吴永旺看着苏懋, 唇角掀起, 眼底有种诡异的亮光,似是怨恨,又似是欣赏:“除了这些,你应该还找到了我藏的毒?藏叶于林,借巢育卵……别人猜不到,你一定可以。”

竟是承认了!就是他杀的!

房间一片安静, 徐昆雄惊的眼珠子都快出来了:“还真是你!”

座上姜玉成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一直在纠缠撕扯他的么!看来都是瞎扯, 以栽赃为目的,聪明还是我们苏小懋聪明,看到了真相!

苏懋看着吴永旺:“你素来谨慎,危险毒物定然不会放自己房间, 这种东西在哪里都很敏感, 唯有在它应该存放聚集的地方, 才不会惹来探究视线,你根本没有走领用记录流程,管仓储的太监也是都知监出身,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可以随意进入,拿到这些毒物。”

“但这种事不能做得太频繁,也不能取用太多,于你于他而言都是麻烦,你很少去拿,然毒物敏感,分量必须精准,领取记录上,少一点都糊弄不过去,遂你用过的毒瓶,不可能再派给别人,都被小心地隐在库中深处,留有特殊记号,管理仓储的太监采买数量入库时做了小手脚,这个小秘密,便至今无人发现。”

小郡王差点拍了桌子,太狠了!

毒物这种东西何其危险,为防后宫恶意斗争,宫中对用毒一事有严密管控,结果严密了个屁啊,各宫主子娘娘倒是拿不到了,太监们倒是跟门口掐瓜摘菜似的,随便拿!

“我到底有哪里失误了?”吴永看着苏懋,突然笑了,“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那些——证据。”

苏懋:“‘掌控’。”

吴永旺顿了下,眉睫一颤:“……原来是这个。”

苏懋:“你做一件事,会把方方面面都想到,都安排好,不管调、教人,还是杀人,你都要经自己的手,你谨慎小心,害怕失误,其实不过是对手中权力的眷恋,你既掌控着整个都知监,能利用太监们的层层关系,拿到不符合你职权的东西,其实杀人这种事,也不是非要事事自己来,但你这样做了,你狂妄地以为不会被发现,你放肆的对别人彰显着你的权力地位,你还要外面的主子们看到,整个都知监里,只有你最厉害,只有你力能扛鼎,什么事都能做,什么事都敢做,别人在你面前什么都不是,连句质疑的话都不敢说。”

本案之中,符合所有作案逻辑细节的,只有他一个。

“可雁过留声,水过留痕,只要做了,必有痕迹,你并不是被人出卖或运气不好,出卖你的人,是你自己。”

吴永旺眉睫低垂,似有思索:“这样的么……”

苏懋道:“你杀李柏很容易,谁知道他好酒,逢饮必醉,蹉跎数年,得了好缺,常到你这来炫耀,又去找童荣,行拉拢离间之事,你少时同他一个师父,再了解他不过,根本不必打听,就知道他在什么样的地方用什么样的手段,遂他请童荣喝酒,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你不能提前预知具体时间,你却能根据李柏行为习惯,以及备酒过程,就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动。”

“你知他饮水量比别人大,房间里到处都会储备白水,遂在他们饮酒那日,你潜进他的房间,倒掉了他所有杯里壶里的水,这样他回来,醉的迷迷糊糊,又渴的不行,找不到水的时候,只能下时意识喝水仙花盆里的水,喝了,必死,不用你另外做什么。”

“他死在下半夜还是清晨不重要,反正他一定会死。你故意没管,让别人先发现他的尸体,趁着别人去通知他人准备治丧的时间,转移李柏的尸体——‘鬼走路’三个字出来,大家会害怕,不敢管李柏尸体去向,也不敢占了这个屋子,又怎会关注房间里的水仙? ”

“你想让别人猜测,也想给别人震慑。”

吴永旺笑着点头:“不错,就是这样,他房间里的水,我也根本不必特别处理,夏季天热,我只要随便泼在窗外,别人看不到我动作,水到第二天也会完全干——除了你,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点。”

苏懋看着他:“孙守勤,你的徒弟,你二人之间理念不和,有了罅隙,你怀疑他会对你的秘密有影响,他看到了你太多事,也知道你杀了王高,现在不说,不代表以后没风险,你想杀了他。带他这么多年,你对他的行为习惯很熟悉,可他对你也不是不设防,遂你只能提前准备,做好计划,用了鲜为人知,很多人却都害怕的‘鬼拍门’手段,你是什么时候去他房间的?窗子什么时候开的缝,他死前,还是死后?”

“他的房间并不难进,看着没有人时,提前一两日即可,窗子留缝就不能在他死前了,这个人爱干净,又心思敏锐,虽说我计划完备,但也是在他死后进去,才最为安全,不过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吴永旺看着苏懋,谦虚极了:“你怎知我与吴永旺理念不合,早有罅隙?”

“你是没表现出来,你们师徒寻常在人前也与往日并没有区别,除非自己行事不密,与人言说,”苏懋道,“然你管理的都知监,狭隘,暴戾,上行下效,你的理念是打压,强迫,巩固权力地位,从不吝血染尸体,而孙守勤,连欺负王高,与童荣都不一样,童荣是拉出人虐打了好几回,还照你们的规定习惯,叫了一堆人围观,孙守勤只是当着人狠狠骂过他两次,看起来更像是做给别人看的,而非自己愿意,如果不需要做给别人看,他甚至连骂都不会骂,王高并没有惹他,他也不认为应该要虐打警告。”

他还在偶遇之时,提醒过苏懋,这件事很大,最好当心。

一狠一善,这不就是理念不合?

师父和徒弟前行的路不同,坚守的东西不同,自然不会并肩同行,必会有罅隙,彼此提防也几乎是必然的。

“你真的很聪明。”

吴永旺双手鼓掌,眼底燃起不一样的异光:“你说的不错,王高,李柏,孙守勤,都是我杀的。一如你言,宫中过活十数年,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宫巷,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哪里会因为白天黑夜的变化,热闹变得僻静,僻静变得热闹,我要去一个地方,想不被人知道,就不会有一个人知道,想要被人知道,不出一二时辰,就能传得沸沸扬扬,移尸王高,去李柏和孙守勤房间,对我而言,再简单不过。”

“我掌理都知监,捏着宫里几乎六七成太监,想弄到什么东西,也并不难,苦菜,鳝鱼,毒物……包括事后碗盘,衣服,血迹等的处理,我都能游刃有余。”

可惜还是没抵过一些临时意外,比如移尸王高时,那个地上的小水洼,总还是让苏懋嗅到了一些味道。

吴永旺手负在背后,只是挺起腰背,就和之前的太监形象完全不一样了。

他之前也非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比如和徐昆雄对峙斗嘴时,可以看出是有智慧的,和一般小太监不同,但也只是太监,有太监身上洗不脱的痕迹,比如常年伺候贵人身体姿势的惯性,表情,宫中规矩规训多年留下的气质。

但现在,此刻,他的腰背仍然有常年弯过的痕迹,挺直的气势感却与众不同,他是有优越感在的。

“杀三个人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王高小小年纪就不听话,我看人极准,这样的人长大了也没用,也根本长不大,何不杀鸡儆猴,还能让他为我效最后一点力。”

“李柏曾与我同师,是我的死对头,他自己不为前程尽心努力,不往上爬,留在都知监,日夜都做梦一朝青云飞起,压我一头,因为我们的规矩里,有同年不能相害一条,我不好明面上对他怎么样,他却仗着这个,是都知监里唯一一个敢和我呛的人,如今倒好,攀上了贵妃娘娘的高枝,更敢跟我大小声,底下那么多人看着,我的面子往哪里放?我不可能让他继续踩我的脸,挑衅也不行。”

“孙守勤想逃开都知监,也是天真,皇城除了主子就是宫人,他以为他能逃得开?一日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我的人,是生是死,他们自己都不可能做的了主,只能我说了算!”

吴永旺盯着苏懋,眸色阴阴:“死几个太监而已,为什么你一定要查,一定要找凶手,为什么这么执着!这样的人每年皇城里不知道会死多少,自来无人管,无人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多管闲事!”

苏懋抬眉,表情平静:“无人问,无人管,便对么?”

“你知道什么……你这种不走规矩的外来货,懂什么!”

吴永旺冷笑:“小太监进宫,前路不明,或许都没有前路,贵人跟前规矩大,稍有不慎,是要丢命的,规矩学好了,许能苟延残喘,吃喝不错,学不好,必死无疑。宫里没有秘密,所有的事大家都看得见,看多了也就麻木了,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可麻木了,也还是怕死的,怕死,就总希望天降助力,有人庇护,好歹留条命,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

“于是我告诉他们,我比你们厉害,比你们懂规矩,我可以带着你们抱团,在这皇城活下去,但我比你们大,你们就该被我使唤,被我欺负,但是呢……你们也只能被我欺负,都知监的事都知监自己了,只要你们听话,做的好,一旦贵人主子见责,我不会替你们顶罪,但我能保你们一条命,不让你们死……”

吴永旺笑容得意:“我从抓住一件小事,一个小机会开始,让他们信服,让他们跟随,宫里本就规矩大,他们害怕,不懂,没别的人跟,只能跟我,就算我有一二失误,没保住某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编织一个借口,告诉他们,不是我不帮他,是他坏了我的规矩,都知监的规矩,没有听话,所以活该,你猜剩下的人会怎么想?”

不用猜,苏懋也知道,剩下的,会更听他的话。

当把所有做不到的事,变成‘不是做不到是我不做因为你们犯错了’时,众人只会更战战兢兢,更想抱紧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吴永旺勾唇:“我十岁就会玩这一套了,徐昆雄只是个没脑子的东西,那时年纪大都要调走了,竟然还妄想管我,妄想掌握都知监,做什么美梦呢?”

他淡淡扫过童荣:“缺乏耐性,熬不住,越大越受不了委屈,这才哪到哪,等你到贵人主子面前走一趟,就会知道现在的日子有多轻松。”

最后,他看向苏懋:“人呢,抛却所有羞耻心,抛却内心的坚守,父母教过的善良,最后连自己都抛弃了,只剩下野兽本能,本能的痛苦,本能的挣扎,本能的恐惧与战栗——多有趣,多让人兴奋不是?”

这玩意儿是个变态,变态啊!

姜玉成搓了搓胳膊,感觉自己还是差远了,纨绔而已,比这起子人有良心多了!

苏小懋你倒是动一动啊,小心被这玩意儿给传染了,脑子坏掉!

苏懋并没有被吓到,眼底仍然是一片明亮到锐利的光芒:“可你也不是你自己,你只是别人的棋子。”

“哈哈哈哈——”

吴永旺突然大笑出声:“我原还道你聪明,不料是个傻子,在这皇城里,我是别人的棋子,你就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是任何人的棋子,所有人都一样,别人的事我管不了,我自己的地盘,自然可以尽情玩!”

“凡我圈出来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既然上天选择了我,这都知监就是我的游戏场,我出不去,也不必出去,当然要纵享人生!”

姜玉成皱眉:“为何一定要这么做?”

他看这吴永旺挺聪明的,就是走歪了路,如果一心走正道,前途必然可嘉。

苏懋低眉:“因为他必须得这么做,必须持续运行所有规则,他心软退却的那一日,就是他死之日。”

“啪啪啪——”

吴永旺鼓掌,眼底暗芒涌动:“我竟不知,你如此懂我!你该同我站在一起的,苏懋,为何之前不展露你这些本事?若你早些看向我,我二人便可在这皇城大展身手,所向披靡!”

他就是不能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他也不愿停下来,站于众人之巅,难道不爽么!

苏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前番多种布置,让宫人排挤我,说我坏话,暴力欺辱我的人,是你,对么?”

吴永旺阴了眼:“谁叫你多管闲事!你敢挑衅我,我自然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我早就知道,你会坏我的事,如果不是你,我今番又怎会失败!”

似是气到极致,他突然掏出靴中匕首,暴怒扑向苏懋:“不愿是我的人,就去死吧!”

“啊——”

“小心——”

大殿人齐齐动作,不同的是,徐昆雄等立刻抱头后退避开,姜玉成直接抓着扇子跑了过来。

但有一方,比所有人动作都更快。

屏风突然被踹飞,现出后面的人,金冠玉面,轻袍缓带,姿容贵雅如君子,眉目冰霜融暗海,不着华袍,气势已然十足,不是废太子是谁?

“放肆。”

废太子不知从哪拿了个瓷片,随手一扔,就穿透了吴永旺右肩,将人狠狠掼到地上——

“谁准你在孤面前动兵刃的,嗯?”

吴永旺捂着伤口,人都僵了:“您为何……”

“孤有疯病,你不知道?”

废太子微微一笑,踩住了吴永旺右肩伤处:“孤的人,你也配动?”

这是第一次,苏懋看到太子的笑,也是第一次,隐约明白他为什么平时不笑。

不笑,未必心情不好,越笑,杀意越浓。

吴永旺的惨叫声都快传出二里地去了,他还未放脚,甚至颇为愉悦的碾了碾。

……果真有点像有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