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灿烂明亮, 落在小郡王脸上,连久无人烟的大殿看着都多了几分生气。

堂前一看,各种准备齐全, 嫌疑人们也请来了,万事俱在,连东风都不欠, 小郡王视线滑过在他左侧下首侧立的苏懋,也没露怯, 直接放话——

“我大昭皇城之内,竟有人暗害宫人,短短时间内发现了三起,其手段之残忍, 用心之险恶, 简直令人发指!今日凶手敢肆无忌惮的杀太监,来日是不是敢将刀尖指向本郡王,指向各宫主子?皇权之下,岂容贼子伺伏!”

姜玉成看向吴永旺:“若不是走访细查,本郡王都不知道都知监出了这么大问题,吴掌司, 你责任很大啊。”

吴永旺束手恭立, 表情看不出有多惶恐, 只有无奈:“这……咱家办事不过循旧例,不敢当小郡王指责。”

姜玉成眯了眼。

他居高临下,看着下面谁都像凶手,一上来就碰了个软钉子, 有些委屈的看了苏懋一眼, 这个苏小懋, 到现在也没告诉他谁是凶手!

当然也是时间来不及……就这个公堂办的,都差点没整理过来么。

也是坐到这个位置,他才想起,为什么苏懋要指这个大殿堂审,为什么苏懋一个小小太监,能做得了这个主,不仅自己听了他的,别人也没反对?

肯定是之前下过功夫了!

姜玉成不知道苏懋走了什么路子,谁这么大方帮了忙,但苏小懋本事很明显了,又能办事又能破案,他怕什么?好兄弟还能坑他?好兄弟知道凶手是谁,就是他知道凶手是谁!只要跟着手上纸条走,凶手必然翻不了天!

姜玉成清咳一声,不着痕迹的看了眼上堂前,苏懋写好,塞给他的宣纸小纱,继续——

“都知监什么旧例,打人旧例么?”

吴永旺仍是一脸淡淡,稳的很:“小人年十九,满打满算,进宫也不过十来年,当时年纪小,人微言轻,同所有小太监一样,经历相仿,待遇相同,管不了太多事,实属无奈,小郡王若是问旧例,恐要问前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有似无看了眼徐昆雄,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徐昆雄现在是太子副门正,往前数十几年,也曾在都知监,且在都知监待了很多年,两个人是师徒关系,比彼此了解都很多,吴永旺这是在指控徐昆雄——有事你问他,跟我没关系。

“他放屁!”

徐昆雄当即冷笑:“含含糊糊遮遮掩掩,说话都不愿意说透,怎么,都到这份上了,还想给自己留余地?”

小郡王问的是都知监规矩,打人的事,吴永旺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自己循旧例,往前推锅,根本没承认或点明都知监的事,可那天晚上都被逮个正着了,再藏有用?

当场有没有追到人,这件事你承不承认,外面都已经知道了,小郡王都拿到堂上来问了,还有什么必要遮掩?

徐昆雄从被叫上堂的那一刻,就没想再瞒,怼吴永旺也还是要怼的:“你要说旧例,咱们大昭建朝近两百年,这皇宫也沐了近两百年龙恩,都知监更是自来就有,怎么这‘旧例’你来前没有,偏你来了,就不一样了?”

这眼神,这声音,一看就是要放大料的感觉。

现场一片寂静,小郡王都聚精会神,二郎腿都没翘了。

苏懋视线环视大殿,殿内人其实并不多,嫌疑人除了徐昆雄吴永旺这对曾经的师徒,还有吴永旺的徒弟,童荣列堂,至于殿前司的向子木,今日正好当差,不过他当差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这如知殿门口,这里发生的事,他都能听到,如有需要,也不是不能带过来问话。

但殿外或经过,或看热闹的,甚至殿内侍立伺候,与本案无关的宫人,就很微妙了。

根本不用猜,苏懋就知道,这里必然有诸皇子的人。

比如之前小郡王遇到的大皇子端王,还有母亲即将千秋的四皇子瑞王,甚至一直刷‘救命之恩,涌泉相报,生恩不及养恩’的六皇子穆郡王。

猜有大皇子的人,是因为这个人表现的过于明显,提前见了小郡王,且态度与平时不同,猜有四皇子六皇子的人,是因为本案牵扯到了后宫两个位份最大的宫妃。

章皇贵妃即将寿辰,宫里所有人都在准备,四皇子乃她所出,自然比别人更积极主动,而死者李柏,屋里养的那盆干死的水仙,本是冯贵妃要献章皇贵妃的寿礼,六皇子日日要给冯贵妃请安的,又怎会不知道?

小郡王又把审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宫中无人不知,有想法的没想法的,都会想过来凑个热闹。

只是这些人里,到底谁只是顺便旁观,谁是带着目的的窥探……就不得而知了。

苏懋猜测,太子许也是利用这些,悄悄几面放消息,引这些人生疑,甚至阴谋论,再有小郡王搅局,事情已闹大,不管自己的谋略过招不肯认输,这些人都不放心这种事放到对方地盘去处理,不如就放到一个三不管地带。

从始至终,太子只给了他一个纸条,写着如知殿名字,其它的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小郡王吩咐,小郡王的人带着人收拾整理,占了如知殿,别人也只是没有反对而已。

苏懋想,这些皇子……知不知道太子在暗中推动波澜?

大殿后侧竖有一道屏风,刚好遮了后门的位置,未有靠窗,也没有明亮光线,看起来不太起眼,容易被人忽视,反倒是大殿越往外,门窗光亮越多,明亮又瞩目,很容易让人看见。

苏懋原本是没看到太子的,大约愣神的时间有些长,他感受到了一道视线,总是落在他身上,就在这道屏风后。

他很快通过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光影变化,发现屏风后坐了一个人,除太子外,不做他想。

他果然遵守诺言,过来坐镇了……

堂上徐昆雄正在说话:“……不聪明可以教,差事办的不好可以罚,哪有人一落生就心思玲珑,什么都会的?可教导是教导,恶意惩罚是恶意惩罚,是你吴永旺来了,都知监的事才慢慢变了味儿的!我进宫时怎么就没这样!你少把事都赖在别人头上,明明是你一手催发,一手把都知监推到了现在,变成条条框框,残忍无情的规矩的!”

吴永旺垂着眉,没有说话,看样子不是不想辩解,是不想对徐昆雄辩解,这个人不配。

徐昆雄更怒了:“你个王八——”

座上姜玉成看了眼苏懋给打的小抄,稳的很:“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徐副门正好像对吴掌司意见很大?若有机会,杀了他掌管的人,毁了他的根基,还能让他必须担责……这样的事,徐门正应该很乐意做?”

徐昆雄当即警惕:“小郡王这话什么意思?我可是清清白白,没有杀人的!”

姜玉成指节叩了叩桌子:“吴永旺曾经是你徒弟。”

“是又怎样,”徐昆雄磨牙,“那时候师徒只是师徒,只是互相照顾,互相负有连带责任,没有虐虐打打这一套,我从不曾对他很过分过!”

姜玉成:“不曾过分?”

徐昆雄:“没错!人和人不一样,我们那会儿,错会犯,罚也会罚,也有扛不住崩溃的,也有身体不行得病死的,但那都是正常现象,绝非虐待,我从未教过吴永旺用暴力分层手法掌控都知监,给小太监们洗脑,是他自己心黑,从根子上就是坏的,自行琢磨了这一套法子,才十一二岁就从小太监里脱颖而出,慢慢的竟然连我也能瞒过,管不了他,待人以狠,欺负折辱,数典忘祖,恩将仇报,就这些,我杀了他都是轻的!是我,是我大都善良,没同他计较,他倒好,屎盆子扣我头上了!”

姜玉成看着纸条上的提示,差点偷笑:“若一切如你所言,你可有证据?”

“自然!”

徐昆雄冷笑一声:“别人对我未曾客气,我自然也不用再留脸面,我屋里房梁上,左侧往外数三根椽子,小郡王可使人过去看,更早的我不知道,但这过往这两年里,都知监都发生了什么肮脏事,里面都有,还有曾经受害小太监死前按了手印的自述,以及物证!”

有些东西不难找,他被坑害,回过味来感觉不对,就开始准备东西想要对付吴永旺,可惜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就拎来大堂了。

但是他不后悔,这姓吴的早该被教训了!

徐昆雄也知道自己这是被算计了,奉和宫这几日气氛着实不对,鲍公公那根老油条跟他说了两回似是而非的话,他不敢不当回事,连小郡王带苏懋,都离的远远,不再上前挑衅。

别人在外头瞎传,不知道,他身在奉和宫,只要不聋不瞎,日子一久自然明白,太子虽然被废,看似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奉和宫本宫的人都不怎么见的着,但他真的是厉害角色,或许不能提携你,帮助你,但搞死你,眨眨眼的事。

他仍然不相信苏懋真得了太子青眼,可太子表现出来的姿态,鲍公公的话,他不敢不听。

交代了……就交代了吧。

宫里人手脚都很快,他这一撂下话,小郡王一挥手,立刻有人行动,徐昆雄给出的地点又详实,很快东西就被拿了过来,用一个很大的油纸包包着,里面零零碎碎,有纸,也有玉扣啊荷包啊等随身小东西。

姜玉成看的这叫一个激动,还顺手递给了苏懋,让他也看看。

徐昆雄:……

早知今日,他那天晚上发现上吊的尸体,就不该扯上苏懋,也不该跟他对着干的!

这姓苏的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哄的奉和宫和小郡王都帮他!

今天到这,他也是服了。

行,你长得好看,你牛逼!

话也问过了,证据也看过了,姜玉成相当给面子:“所以你的意思是,都知监里教习规矩存在违规现象,有很多人受害,也有很多人知道?”

话都到这份上了,徐昆雄自然接上:“是!就像我的另一个徒弟李柏,和吴永旺同岁,从小进宫,一直跟着我,他不如吴永旺聪明,脑子转的快,经常被坑也不知道,未来发展也不如吴永旺,不过因为一直身在都知监,知道吴永旺这些勾当,还是他提醒我的呢,结果呢,他死了!”

徐昆雄一脸‘我早就知道会如此’的冷笑:“我早说他有问题,这些事没准就是他干的!”

姜玉成低头看着桌上的纸页,没有说话,大殿就非常安静,气氛有点诡异的磨人。

徐昆雄哼了一声:“小郡王不懂底下人的腌臜门道,有人把规矩潜移默化,一点点改了,就跟温水煮青蛙似的,前期没有人反抗,后期反抗也来不及了,直到现在,就变成了铁的规矩,都得这么管,下面人也习惯了,你不这么管,你就没有了权力,失去了威望,下面人不听话,变多了生存威胁,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你说是不是啊,吴掌司?”

吴永旺还是没说话。

姜玉成见缝插针:“所以这王高,就是吊在奉和宫门口的那个,就是被教训急了,不服管的?”

徐昆雄冷笑:“他这个年纪正是被重点调、教的时候,罚跪罚鞭都正常,吴永旺不罚的狠些,怎么杀鸡儆猴?不过这都是他们都知监的事,同我没半点关系,我就是在这里打抱不平说两句,实则跟他们这些人都不熟,没有任何来往的!”

姜玉成看向吴永旺:“徐副门正说的可对?吴掌司对此可有辩驳?”

吴永旺这才看了徐昆雄一眼:“我不知徐副门正为何同都知监过不去,甚至在两年内都在私自窥探和监视,但我所有行为,的确是遵循旧例,徐副门正指责,恕我不敢认同。”

倒是推得干净。

姜玉成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看了看桌上的纸,又看了看侧立在方的苏懋,继续:“那来说说孙守勤吧,他是吴掌司徒弟?”

吴永旺这次没推脱:“是,我带了他很多年。”

姜玉成:“他信佛,常燃佛香,你可知道?”

吴永旺也没说不知道:“不仅我,认识他的人应该都知道?”

“可他的房间,总不是谁都能去的吧?”姜玉成视线滑过桌纸页,“孙守勤爱干净,喜欢房间整整齐齐,不喜欢被打扰,甚至还因此同上门的不速之客吵过架,但你去,好像就没事?”

吴永旺看案几上那堆纸,就知道是口供和证据,回答的也很干脆:“我毕竟是他师父,比旁人多些面子。”

姜玉成:“遂他死那日,你也去了?”

吴永旺这次摇了头:“并无。”

姜玉成斜了眼梢:“我听说你和膳房的人相熟,宫人想要吃口顺口的东西不容易,但你若想,似乎很容易弄到。”

“小郡王可是在问鳝鱼之事?”

吴永旺视线滑过苏懋,一脸坦**:“苏内侍破解鳝鱼血和蝙蝠的鬼拍门事件,宫里都传开了,既然这件事存在一个凶手,那这个凶手必然能弄到鳝鱼血——”

“实不相瞒,在那日我的确要过鳝鱼,但这鳝鱼并未经过我的手,我是替我徒弟童荣求的,那日是他生辰,他又最爱鳝鱼,我这个做师傅的总得有所表示。”

姜玉成便转向童荣:“你那日吃了鳝鱼?”

童荣颌首:“是,多亏师父记挂。”

姜玉成:“那你可曾去过孙守勤房间?”

“我为什么要去他房间?”童荣一脸厌恶,“我过生辰,偏要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你同他有龃龉,看不惯他。”

“是。”

“就未曾想过对他动手?”

“想过,但我不可能杀他,”童荣道,“都知监规矩,同年同师之间,不可倾轧斗狠。”

“好,那我们接下来说说李柏,你说是他请你喝的酒,对么?”

姜玉成话音的突然转变,让现场一静,这就行了,不接着往下问了?

童荣怔了一刻,才答:“是,我并不知他在那之后就出了事,还以为他没事,顾自表演消失戏码,那晚是他临时起意,擅自登门拎着酒过来寻我,我事先并不知道,还不得不为此爽了别人的约,这个我约的那个人可以作证,小郡王可细查。”

他们当然查了,的确有这回事,但此次问话重点不是这个。

姜玉成:“但你接待了他,他是同你饮酒喝醉的。”

童荣垂了眸,手在两侧轻捏成拳:“我有求于他。”

姜玉成:“但他似乎并没有帮你办成事。”

童荣沉默不语。

姜玉成又道:“孙守勤屋子里养着水仙,品种名贵,你可知晓?”

童荣点头:“很多人都知道。”

姜玉成:“那水仙有毒呢,你可知晓?”

童荣继续摇头:“我对花草了解不多。”

“那水呢,孙守勤总是在饮水,喝水量比所有人都多,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啊……”姜玉成叩了叩桌上的纸,尾音微微拉长,“那王高呢?他生前的最后位置,和你们同在一个大殿,我听说你和孙守勤都欺负过他,不过孙守勤只是骂过他几声,你却打过他,还召集人过来一起看?”

童荣很冷漠:“这是规矩,也是我拥有的权利,为什么不可以?”

姜玉成:“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因为他突然出现,抢了你的师父?”

童荣垂了眼,手里拳头握得更紧:“他不仅抢了我的师父,也抢了我的机会,师父本来打算给我调个地方,因为他来,有了新的思考,我的事一拖再拖,我又不能问……是,我讨厌他。”

“啧啧,真是可怜,”姜玉成看向吴永旺,“吴掌司弟子间闹到这种程度,三死其二,吴掌司一点都不知道,纵容其发展?”

吴永旺看了眼童荣,神色仍是淡淡:“都知监宫人何其多,我身为掌司,哪能全管的过来?一入宫门深似海,是福是祸,皆是自身造化,我教不出,也拦不住。”

姜玉成:“听吴掌司这意思,他们的生死,全是他们自己惹的?”

吴永旺:“私怨已到这种地步,有人会行凶杀人,我也并不意外。”

“所以——”姜玉成眯眼,“吴掌司意思,童荣就是杀人凶手?”

吴永旺:“我没这么说,一切皆要看小郡王证据。”

小郡王就笑了,转向童荣:“你师父指你是凶手,你可有话说?”

童荣一脸震惊,怔怔看着吴永旺,好像看不到外面的人,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童荣,童荣?”

姜玉成终于把童荣叫回神:“你怎么了?”

“没什么……”

童荣突然微笑出声:“只是没想到,我师父这般聪明,随便一猜就知道是我干的。”

“你?”姜玉成顿了顿,确认了下手中纸条,“你的意思是,你杀了王高?”

童荣闭了闭眼:“是我。不是说了?我恨他。”

姜玉成:“那你知不知道王高生前吃的最后一餐——”

童荣:“苦菜,他家乡的野菜。”

“为何上次问你的时候没说?”

“你上次也没有问这个。”

“你可知杀人是重罪?”

“那是在外边,这里是皇城,”童荣抬头,盯着姜玉成,“王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太监,位低人微,还不上进不听话,我杀他何罪之有?那是他应得的。”

姜玉成肃容:“可这是一条人命。”

“人命?”

童荣冷笑一声,慢慢撸起自己的袖子,现出胳膊上:“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打没挨过?”

跟王高不一样,他胳膊上没有明显的青紫淤痕,但皮肤绽开又愈合的白痕很明显,扭曲虬结,层层叠叠,像血管一样布满整个胳膊,看起来很吓人。

这得是受过多少伤,才能有这样的痕迹?

“欺负一个小太监有多容易呢?不让他有饭吃,不让他有水喝,甚至更过分一点,不让他有地方方便……没有哪个太监想被人看到那个样子。你想让他忙,他可以被你遛的团团转,忙到死都不能休息,你想让他闲,他就闲到死也不会有人问,你想让他得罪贵人,他临到死都不会猜到是你,剩饭剩菜都用要抢的,头顶一盆水罚跪是常事,鞭子板子也不是没挨过,跪到膝盖生了茧子,背上皮肤变粗,怎么折腾都死不了……最难受的时候,脱了衣服没办法自己上药,要请别人帮忙的。”

童荣垂眼:“这个时候,就由不得你了,你脱光衣服的样子,敞开下面等着的样子,所有人都会看到。”

“宫人命贱,谈什么尊严?能挨你就挨,挨不过去就去死,十个从小进宫的太监,长成的能有一半,都算幸运了,所有活下来的,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这点伤,又算什么呢?”

大殿安静无声。

苏懋看着落在地板上的阳光,很久。

都知监,就像一个困兽场,所有人都得战斗,或者忍耐,等待残忍的伤害一道道叠加,直到上面的人说,够了。人微言轻,在宫中如蝼蚁一般的宫人,尚要经历这些残酷‘规矩’,从尸骸累累中走出来……这不就是权力的缩影写照?

别的人呢?别的在权力中心旋涡的人呢,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又有怎样的选择?

童荣放下袖子,话音不深不淡,全无表情,好像经历过这些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们是最下等的宫人,和该承受这一切,前人可以,我可以,王高也该可以,他不听话,不乖顺,是他自己找死,他竟然还不明白,他活该被我欺负,活该这样过活,我杀了他又如何,那是他的命!”

“在他胆敢抢我东西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早晚有这一日,我没错!就算我有错,也是他害的,是他们害的!”

他面色逐渐变得狰狞,拳头也越握越紧。

姜玉成半点没害怕,继续问:“那孙守勤呢,也是你杀的?”

“呵,他抢我的东西,比王高还早,”童荣眸底满是不甘,似燃起了火,“去西边的本该是我!要不是他那日提前出门,抢了我的时机,好差事怎么会轮到身上?有前程的本该是我!”

姜玉成指节轻叩桌面:“所以不用问,李柏也是你杀的了?”

童荣不假思索应下:“没错,他答应予我机会,说回同娘娘进言,遴选我进明光宫,结果呢?他只是抻着我,日日向我炫耀他有多厉害,在我师父面前显摆他有多荣光,还专门挑着我师父在的时候同我说话,他并不是真心要帮我,只是想离间我们师徒,让我师父不爽快,根本就没有顾及我的意思,一点点都没有,他不该死么!”

“所有这些人,都不懂规矩,欺上瞒下,假模假样,抢别人东西上瘾,他们都该死,该死!是我杀了他们又怎么样,我这是在除害,我没有错!”

童荣非常激动,话语也越来越激烈,好像现场给他一个人,他就能表演当场杀人。

姜玉成突然截了他的话:“你撒谎!”

童荣愣住,好像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你说人是你杀的,那你说说,王高那么大一个人,你勒死他,他为何没有挣扎?李柏房间里只剩水仙花水,其它的水你倒在了哪里?用黄鳝血抹孙守勤门上制造‘鬼拍门’,行,你过生辰,能得到黄鳝用,那你装黄鳝血总得有东西吧,碗呢?用的哪一只,什么花纹,多大,当时在哪拿的,现在放在何处,可有清洗过?”

姜玉成指尖敲了敲桌上放着的卷宗证据,非常善意的提醒:“不要撒谎哦。”

童荣明显愣住。

姜玉成更得意了,悄悄转向苏懋,快速眨了下右眼。

要不说还是他们苏小懋厉害呢!瞧这问题顺序安排的,他根本不需要知道凶手是谁,没时间告诉就没时间告诉,只要跟着这些问题走,他就能知道!

苏小懋有多坏呢,知道这些人必不会配合,想要口供,就得费些口舌,绕点弯子,还特意注释出来,什么时候,重点问谁,比如童荣,他不认,有不认的后续方向,他认,也有认的应对,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瞧,对方这不就乱了?对方乱了,他们的机会不就来了!

他已经明白了,这童荣根本就不是凶手!

童荣眼珠颤乱,一时没回上话。

姜玉成更得意了:“刚刚还百般推脱,说人不可能是你杀的,连李柏爱喝水,水仙花有毒都不知道,现在怎么立刻认了?还不给本郡王说实——”

“我那是为了脱罪!”童荣这回反应快极,“你见过哪个做了坏事的人,立刻招摇过市自首的?”

你放屁!

姜玉成都想骂脏话了,你之前话说的那么理直气壮,突然反口,明显是意会到了什么指示,人要真是你杀的,要不从头否认到尾,直到堂上摆出无法辩驳的证据,要不知道自己躲不过,直接就认了,这种突然的反口,明摆着有问题,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他低头看了眼小抄,冷笑一声,全然不把童荣的急智放在眼里:“怎么作的案说不清楚,你自己心里想法应该能说的清?杀王高那么仓促,非得挑着你师父受伤的时候,你都说你师父留给你的门路许不能成了,还不表现好点,不怕送药不及时你师父生气?杀孙守勤偏挑着过生辰的时候,鳝鱼这个东西并不是稀罕物,别的时间也不是一定弄不到,为什么偏要在这么好的日子里找不自在?就是冲动杀人都有缘由,你想杀就杀,全然解释不清,还敢自陈是凶手!”

小郡王环视大殿,看到童荣,突然有种‘佛祖在你们脑子里装了什么豆腐渣’的感觉,有人自己是蠢货,还以为别人和他一样是蠢货,这种从高到下的俯视太有意思了,超爽!

怪不得苏小懋之前看他的眼神都……

不行,他得和苏小懋好好学学,他以后也要这样玩!

姜玉成清咳一声,摆出自认为最稳重最威慑的姿态:“你给别人顶罪,真的是心甘情愿?知不知道,是会丢命的?”

大殿一片安静,有的人面露惊讶,有的人不动声色,也有围观之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时间过去的有点久,苏懋视线掠过屏风,看向小郡王,示意他可以了,装逼不能过头,会适得其反。

姜玉成做纨绔多年,装逼经验丰富,怎会不懂这个道理?可是不行啊,刚刚有点太激动,掌心出了汗,又过于专注表演,纸上墨渍晕染,看不清接下来的字了!

完蛋,他到底该说什么了啊!

小郡王急的额头汗都下来了,频频朝苏懋眼神求助,奈何苏懋并没有看他,竟然盯着一个破屏风看,那里有什么好看的,能有他小郡王好看么!

他拳抵鼻前,咳了一声,点苏懋名字:“苏内侍似有疑问?”

苏懋眸底惊讶了一瞬,看到小郡王悄悄抬起的掌心墨渍,当然要保护我方队友:“狡辩无用,徐副门正刚才已经给了答案,童荣非此次凶手。”

“啊?”徐昆雄大惊,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不仅他,殿上所有人都很震惊。

苏懋指着案几之上,刚刚从徐昆雄房梁上拿到的证据:“徐副门正自两年前,就开始‘关注’都知监的一举一动,做为吴掌司徒弟,童荣行为自也在他‘关注’之中,或许特别机密的东西,他并不能知晓,但孙守勤死这日,童荣在为他自己的前程奔走,申时末到戌时末,他赴了个约,并未回都知监房舍,而第一次‘鬼拍门’,我们有人证,是在戌初——”

“孙守勤之死,很多事情凶手可以提前会延后处理,比如要用的佛香,要打开窗子透气,但抹鳝鱼血这个动作,必得在天黑之后,亲自来做,试问一个并不在现场的人,如何做到这一点,分身术么?”

大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徐昆雄微张着嘴,对上苏懋微笑和小虎牙,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回马枪!

怪不得上堂来不问别人,先问他,逼的他无后路可退,只能交出自己的东西……他的确在监视吴永旺和吴永旺的人,抓住对方的小辫子,好方便自己行事,可他力量有限,别人干什么不干什么,并不是全能知道,就每天记录能看到的对方的动作,万一遇到大秘密呢?谁知道更大的秘密没遇着,反倒给苏懋提供了证据……

这小王八蛋怎么料到的?

这个证据太硬,童荣根本无法反驳,他一张嘴,别人就能传来人对质,他当天所有做过的事,见过的人,都会明明白白的摆出来。

所有人也都明白了,童荣并不是杀人凶手,那就是有人栽赃,可今日所有都发生在大殿之内,并没有蓄意栽赃的行为……所以是当堂威胁?还是他主动顶锅?替谁?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替童荣圆场,也没有人认罪说这些是我干的,我才是凶手。

场面好像僵住了,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

苏懋却不怕,视线环视大殿,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水仙花呢?杀了李柏,弄坏了贵妃娘娘送给皇贵妃的贺礼,因何不弥补?”

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崎岖陡峭,想不到的角度了。

贺礼两个字,似乎与案子无关,案子问的是作案方法,凶手动机,水仙花干死就干死了呗,不归查案的人管,但这盆水仙是珍品,是冯贵妃即将献给章皇贵妃的生辰贺礼,章皇贵妃地位尊贵,早就传下话来,是要办千秋宴的,届时大家围坐一堂,冯贵妃的贺礼出了问题,场面会安静平和的过去,所有人装不知道么?

不可能。

两位娘娘是宫中斗的最厉害的两个,不管送礼物还是收礼物,都是两个女人的战争,冯贵妃送出去的东西好,自己会憋屈,这么好的东西凭什么给别人,送的东西不好,对方怕不会收。章皇贵妃呢,收到的东西好,随随便便就压了冯贵妃一头,收到的东西不好,岂不是冯贵妃不敬不驯,可以敲打了?

而两位娘娘身下,还有四六两位皇子,是利益共同体,自然要维护自己这边,不可能干看着。

干死的水仙花看似只是一盆花,实则关系着后宫的潮流暗涌,甚至夺嫡之势,可这么大的疏漏,似乎没有任何人提起,没有任何人紧张,没有人过问,没有人背责,也没有人想着怎么弥补?

这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何止有点,这是相当不对劲了!

满屋子的人开始思考这背后的东西,气氛越来越诡异。

这个凶手有点本事啊……但好像,也被苏懋这句话弄的,骑虎难下,左右为难了?

皇城里,死个人算不上什么大事,尤其死的还是小太监们,可若牵扯到宫斗夺嫡,就有点麻烦了,总得收尾不是?眼前这架式,你不让小郡王和这位苏内侍对案情收尾,他们好像就能让你收不了尾啊。

屏风后,太子从容饮茶,可能外面太安静,静到有些无聊,他稍稍点评了下:“茶味浓了两分。”

鲍公公笑眯眯将浅了五分的茶盏添满,这可怪不到他老太监,手艺还是一样的手艺,茶还是一样的茶,只不过现场有人表演太过,可不就茶味熏人了呗。

大殿中,给了别人足够的思考时间,苏懋才看向吴永旺:“吴掌司就不解释解释?”

静了很久,吴永旺才说话,他并没有解释,只抬眸问苏懋:“为何笃定凶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