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太子所言,各宫门按时辰下钥,精准无误,殿前司同禁卫军根据各身职责,在皇宫内分区域布防,各宫门之内,关上门自己的事,殿前司和禁卫军不管,但公共区域,除有天子令,任何人不可随意走动。

纵姜玉成是最受宠的小郡王,也不行。

苏懋和姜玉成只在奉和宫附近相对放松和自如,毕竟这里是废太子的地方,有人把这里营造成了‘竞技场’,可不就得放开些?

再往远了去,就得慢下来,更谨慎了。

目标是都知监,但他们不能在天黑前过去,都知监是太监地盘,倒不是不能强行去,小郡王身份摆在这里,但他们目的是想看到都知监的阴暗面,你大摇大摆去了,还看什么,逼别人演戏给你看?

当然得悄悄的。

“……快快,穿过前头那道宫巷,就离得不远了!”

姜玉成很兴奋,拉着苏懋往前小跑,突然眼前一花,看到了巡夜的禁卫军!他赶紧止住,奈何刚那一下冲劲太大,稳不住。

“诶卧槽——”

他下意识捂住脸,争取别摔的太难看,心说这波怕是躲不过去了。

不成想后脖领一紧一拽,他刚在前面露个鼻尖,就被拽了回去。

苏懋食指竖在唇间:“嘘——”

姜玉成屏住呼吸,好险!

“好兄弟!”他紧紧拽住苏懋袖子,声音压低到气音,表情诚恳极了,“你放心,真要有人欺负咱们,我一定跑快点,好转回来救你!”

苏懋:……

我谢谢你。

等禁卫军过去,姜玉成摸着下巴:“大意了,早知有这一日,我该多记记宫中地图的……”

宫中地图这种东西,苏懋肯定是没见过的:“现在怎么走?”

姜玉成看了看四周,转过身对着墙,将扇子插进后脖领,搓了搓手,跃跃欲试:“看来只能翻墙了。”

苏懋:……

也不是不行,翻就翻吧。

可皇宫布防会看不到你翻墙?

他捏了捏眉心,指了指东边墙边:“至少往那边点?”

一来有阴影遮挡,二来,至少离奉和宫方向更近些,奉和宫地位特殊,希望那些在这里斗来斗去的人能放放水。

然而苏懋还是大意了,只要慢一点,看不出明显动静,他和姜玉成的确能顺利翻过墙,但姜玉成裤子被石头挂住了,下不去!

“呃……”

姜玉成也觉得有些尴尬,最后想反正裤子穿在里头,外面还有外袍呢,坏了也不打紧,一狠心,‘刺啦’一声,跳了下去。

但因撕扯力道影响,他往下的落点偏移,马上要摔进灌木丛里了!而苏懋在他后面翻墙,根本来不及救他!

这灌木丛枝杈横生,小郡王细皮嫩肉的,生命危险不至于,划伤是难免的了……

电光火石间,有个黑影从灌木丛里出来,伸手去接姜玉成,没接住——

但也算阻了他的落势,还给他垫了背,没让姜玉成伤着。

“小爷的腰……”

苏懋也迅速跳了下来,看清楚了暗影的脸:“归问山?你怎么在这里?”

归问山已经起身,拍打衣上的尘:“我才要问你们,大晚上的,跑这里来做什么?还爬墙?”

“当然是要看热闹!”姜玉成动了动,发现好好的,哪都没伤,眼睛看了眼灌木丛,表情顿时暧昧,“你藏在这里,是不是也想去看都知监阴私?要不要一起?”

归问山:……

“不甚荣幸。”

“那还愣什么,走着啊!”

姜玉成从后脖领把扇子拿出来,威风霸气往前冲。

“小郡王且慢,”归问山压低声音,提醒,“今晚殿前司向散都头值守,前路不通,我们可以走这边……”

姜玉成倒是听劝,脚尖瞬间转过来:“哦,好啊。”

苏懋不经意侧眸,看到了远处宫灯映照下,向子木的脸。殿前司制服为兵者设计,少年本就身材颀长,挺拔冷俊,而今看上去,更添几分英勇飒爽,还挺养眼。

他转回头,看向归问山。

归问山似未察觉到他眼神,还在跟姜玉成说话:“……他们殿前司有规矩,只要不碰他们的线,没闹出大动静,他们就没办法管,小郡王只管朝这边走,不会有事……”

归问山可比小郡王靠谱多了,好似深知宫墙巷道,几拐几绕,悄无声息的,就带他们进了都知监。

可都知监即便是太监们的地盘,仍然是很大的,他们得去哪里,才有热闹看?

姜玉成手中扣着扇子,满脸高深的转向苏懋:“小懋懋,你怎么看?”

苏懋:……

这是没主意了。

他给两眼抓瞎的小郡王留了点面子:“远离宫墙外守卫,至暗之处,或至明之处,夜暗人静,我们可凝神静听。”

小郡王豁然开朗:“对啊!既然是热闹,怎会没动静?咱们只要悄悄的,等一等看一看,听哪里有声音,溜过去不就得了!”

夜越深,周围越静,声音传播就越远,三人今日运气不错,果真撞到了!

一方远离宫墙的院子,四周宫灯大亮,笼住前方一小片天地,以悬挂宫灯的檐柱为界,往里亮如白昼,往外是寂暗沉夜。

太监们围成了一个圈,他们年龄有大有小,个子又高又矮,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有灰有茶有凉快的麻,不一而同,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木桶,一个小太监被放在里面,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手脚被反绑,眼被黑布蒙着,布巾堵嘴,脸上沾尘,身上衣服也有些脏污。

“呯”一声,有人率先踢了木桶。

“尖嘴猴腮的乡下佬,不是最能干活儿的么,怎么,到了宫里娇贵了,让你刷老子的恭桶不愿意,让你舔鞋面也不愿意,你以为你是谁!”

立刻有人跟上,狠狠踢向木桶:“都是太监,你傲气给谁看?你在嘲笑我们么!”

“不要以为跟东厂的人说了句话,就能攀上谁,在这都知监,同僚不是给你踩着上位的,你干哥还在这呢,今日便好好教教你规矩!”

开头的是年纪略长的太监,十七八岁的样子,之后就是更小的小太监了,有些看起来才十一二岁,声音甚至还透着稚嫩,表情动作就已经很凶戾了。

“口音涮干净了么,腿上的泥洗干净了么,你也不看看你这恶心样子,谁会喜欢你!”

“大家都这样,凭什么你例外!”

“你还教我们,你算老几!太监命贱,听你的我们还能活么!”

“哥哥们才是对的,我们太监,就该听话,不这么学着过日子,不前后照应,坏了规矩,以后我们出事你管么,你管的了么!”

“今日被哥哥们罚了,教会了,以后才不会出事!哥哥们教训你是为了你好!”

木桶里的小太监不停挣扎,可他挣不开绳子,也起不来身,眼泪浸湿了蒙眼的布,一直摇着头,发出‘唔唔唔’的声音,不知是求饶还是认错,可外面的人并没有放开他,反而狂戾的笑着,拿来桶盖,盖在了桶上,再用绳子绑好固定。

“砰”一声,木桶被踹倒,溜溜的在地上转,围观太监们一人一脚,将木桶踢过来,滚过去,有时距离很近就踹,有时偏恶劣等着,等到大家心都跟着吊起来时,狠狠一踹——

木桶的颤动,代表了里边人的挣扎和颤抖。

得是多害怕,才会有这样的颤动频率,得是多绝望,怀着怎样的心思等待这一轮欺负的过去?

“我……去。”

姜玉成得紧紧用手捂住嘴,才能控制住不发出声音。

惊讶过后,是愤怒,宫里竟有这种欺负人的法子!

苏懋也很惊讶,但更多的,是脑子里的快速思考。特殊环境群体形成的霸凌现象,有很明显的‘权力感’,面前这群人的表现也有,但导向方向,似乎多了一点……调、教感。

这些人在故意打折别人的尊严,傲骨,培养他们的奴性,让他们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规矩,认可这样的规矩,甚至以自身为例,引导这样的规矩。

小太监……总会长大,总会去往别处,那会去哪里呢?

低阶点的,宫中洒扫,各种粗活,高阶点的,各宫主子娘娘,东西厂的预备役,甚至皇上面前伺候。

苏懋想起本案中发现的三个死者,第一年年纪还小,前程未定;死于水仙之毒的李柏,去的是冯贵妃宫里,冯贵妃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与东厂眉来眼去;死于砷中毒的孙守勤,去路已定,西边,也就是西厂。

而进了这些地方的人,未必就是这些地方的人,或许背后有其他主子。

提前教了你规矩,让你又敬又怕,不敢背主,你会做些什么呢?而你们这些人背后的主子们,怕也不是一个人。东厂,西厂,夺嫡的皇子们……谁不想自己的信息渠道更多一分,谁不想料事有个先机?

可死的太监去处不一,凶手又是谁?为什么要把他们杀死?

苏懋对本案动机增加了新的认知,暂时捋不清,但他已经非常明显的知道,三桩人命案看起来是自杀或意外,实则是有人故意而为,极大可能与小圈子的暴力霸凌有关,然最终根由,是‘贵人们’的角逐。

木桶里的人被欺负的特别狠,木桶盖边缘,慢慢渗出了血色,在宫灯映照下,红的刺眼,气息不祥。

“不行……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得有人管一管……得有人……”

姜玉成嘴里喃喃有声,脚却未动。

“啪嗒”一声,手没稳住,扇子掉下来。

偏偏这时候,一群欺负人的太监正恶劣的等着木桶停,木桶刚好停下,四下安静无声。

“谁在那里?”所有人齐齐转过头。

“艹——”

这时候不跑还等什么!

姜玉成也不管那扇子了,一手一个,拉着苏懋和归问山就跑。

苏懋却跑了两步,突然挣开了他的手:“你们先跑,我走那边。”

“你——”

姜玉成跺了跺脚,但后头人明显已经追过来了,来不及,他只能拽着归问山跑。

还好这个是个听话的,没闹幺蛾子。

苏懋也不是圣母,非要放弃自己成全别人,他只是察觉到了不一样的视线,这些太监里,有人的目标是他!他就想知道,冲着自己来的到底是谁!

追杀他的人,和那夜引太子过去,想要让太子误会他治罪他的,是同一个么?对方到底意是想杀他,还是意在太子?

他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被别人当成了刀使!

苏懋跑得很快,越来越快,身后分出来追来的太监似乎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了最执着的几个,可他已经跑不动了,再跑就要摔了……要不就到这里,试试这几个?

刚做决定,要撑着墙停下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进了宫巷。

“——噤声。”

捂住他嘴的手很大,很暖,掌心干燥,却谈不上柔软,虎口甚至有茧。

声音很耳熟,低沉微缓,有独特的韵律感,似夜风拂过的松涛,舒展,浩瀚。

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