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嫣沉默许久,试探:“对、对不起?”

沈知珩微微一顿:“我说,我道歉。”

贺嫣:“……”

一定是她安神汤喝多了出现幻觉,否则她怎么会在深夜的自家庭院看到沈知珩,沈知珩还说出了‘道歉’这种词。

开玩笑,沈知珩会道歉?她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而且……

“大半夜的,道歉?”她一言难尽。

沈知珩沉默片刻:“那明日再来。”

“……回来!”

沈知珩又停下。

贺嫣无言看了他许久,突然有点好笑:“沈指挥使,从分开就开始良心不安了吧?”否则也不会大半夜的跑过来。

“抱歉,”沈知珩面色生硬,相比有错就认的祁远,他显然不擅此道,“今日白天,是我不对。”

贺嫣想了想,朝他伸手:“那东西呢?”

“什么东西?”沈知珩蹙眉。

贺嫣挑眉:“空口道歉啊,没带礼物?”

沈知珩沉默了。

贺嫣轻哼一声,刚要说什么,沈知珩突然扭头就走,她赶紧叫住他:“去哪?”

“取礼物。”沈知珩回答。

贺嫣:“取的意思是……您等会儿不是还要回来吧?”

沈知珩抬眸看向她,虽然没有说话,但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贺嫣嘴角抽了抽,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今日没穿那身圆领暗红官服,而是换了件绣了文竹的白袍,身上也没有佩刀,相比之前多了些许书卷气,可周身的疏远冷离却并未减少,站在月光下俊美不似凡人,好像随时会散在月光里。

这人古怪是古怪了些,皮相却是极好,跟二皇子比也不逊色。贺嫣心里嘟囔一句,又扫了眼他手上薄如蝉翼的手套,突然问了句:“我给你的油,你擦过吗?”

沈知珩没有回答。

“没有啊?”贺嫣啧了一声,“那可是上等的护手油,你不会给我扔了吧?”

“没有。”沈知珩这回倒是说话了。

也是,凭借沈指挥使的教养,收的礼物即便不喜欢,也不可能会扔,顶多是放在仓库吃灰而已。贺嫣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勾起唇角:“你今日差点杀了我。”

沈知珩沉默一瞬:“对不起。”

“这不是说句对不起就能了结的事,我是贺家仅剩的独苗,今日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贺嫣反问。

沈知珩看向她:“我并非因为惧怕贺家,才来向你道歉。”

“我知道,是因为做错事嘛,”贺嫣抱臂靠在门框上,“沈指挥使从前读书时,便是远近闻名的君子,既是君子,自然行事坦**、知错就改。”

沈知珩听出她话外之意,直接问:“你要什么?”

“要你娶我。”贺嫣回答。

沈知珩顿时皱起眉头。

贺嫣怕他死心眼真答应了,说完就赶紧接一句:“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有另一个要求。”

“你说。”沈知珩立刻道。

这迫不及待的样子,一看就很怕娶她。贺嫣啧了一声:“等着。”

说完,便急匆匆跑回屋里,拿了什么东西后招呼沈知珩去院中石桌前坐下。

“当着我的面,把护手油擦了。”贺嫣拿出蛤蜊式样的盒子。

沈知珩脸色顿时有些冷。

“还是说你想让我帮你擦?”贺嫣反问。

沈知珩:“贺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

“但什么但,”贺嫣打断他,“这不是好意,是你做错事要付出的代价。”

沈知珩不说话了。

贺嫣也不逼迫他,只是靠着石桌盯着他看。

沈知珩脸色越来越凝重,肩膀也隐隐僵硬,不知道的还以为贺嫣强迫他卖身了。

许久,他到底面无表情地将手套摘了,一双手彻底暴露在月光下。

贺嫣叫他涂护手油也只是一时兴起,可真当看到他的手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才短短几日,手上的裂伤更严重了,伤口深处的肉泛着白,连血丝都没有,十指骨节突出、指腹发皱,右手小指上还有严重的冻伤,一眼看去简直惨不忍睹。

大约是贺嫣嫌弃的眼神太明显,沈知珩冷着脸便要戴上手套,贺嫣连忙制止:“别啊,你答应我要擦油的!”

说完,又想到什么,“不对,现在只是擦油是不够的。”

她看了沈知珩一眼,又跑回屋去了。

不多会儿,她带着一瓶药膏重新出现,然而沈知珩已经将手套戴上了。

“先涂这个,等晾干了再用那个。”贺嫣说完,才注意到他的手,“你怎么又戴上了?不是答应我要涂药吗?”

“我回去涂,免得恶心到贺小姐。”沈知珩一向淡漠的语气里,难得多了一分情绪。

贺嫣奇怪:“我什么时候说你恶心了?”

沈知珩抬眸,猝不及防对上她的视线。

她眼睛清澈干净,所有情绪一览无余。

没有厌恶。

沈知珩微微愣神,心口仿佛被什么重击一下,一时间有些反应迟钝。贺嫣趁机将他手套扯下,再次看到他一手的伤时,突然发现了不对:“你来之前洗手了?怎么感觉手指都泡囊了?”

沈知珩猛地回神,淡淡开口:“贺小姐管得是不是太多了?”

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才懒得管。贺嫣腹诽一句,直接将药膏丢给他,沈知珩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眸涂药。

“指缝多涂一点,都烂了,还有虎口……”贺嫣指挥着,很快一盒药膏用了小半,然后便开始等风干。

沈知珩垂着眼眸,没有交流的意思,贺嫣却是个闲不住的,安静了会儿后忍不住问:“你看过大夫吗?”

沈知珩沉静如水:“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我说的不是你的手。”贺嫣意有所指。

沈知珩顿了顿,淡漠开口:“贺小姐什么意思?”

“你今日喜怒无常的样子,我似乎在另一人身上见过,那人前些年战场杀敌十分英勇,可离了贺家军之后,性子便愈发捉摸不透,每夜每夜睡不着,后来大夫诊治说是心病……”

“贺小姐觉得我有病?”沈知珩冷声打断。

贺嫣眨了眨眼睛,确定他今天没带刀后:“是啊。”

沈知珩:“……”

短暂的安静后,他淡淡开口:“贺小姐想多了,沈某好得很。”

贺嫣点了点头:“所以只是单纯地讨厌我。”

沈知珩沉默一瞬:“抱歉。”

贺嫣摆摆手,显然不怎么在意。

两人就此沉默。

许久,贺嫣忍不住又问:“你明明读书人出身,为何做了武职?”

“为皇上效力,做什么都一样。”沈知珩回答。

贺嫣撇了撇嘴:“那怎么能一样,以你的学识,从翰林院始,不出二十年便能官至宰相,但做了武职……”

武职,却又不领兵打仗,即便统领禁军直隶皇上,看起来风光无限无人能及,但最多也就如此了。

当年朝堂混乱奸佞横生,连贺家都遭人构陷,皇上会设皇城司肃清朝政不奇怪,她只是奇怪皇上为什么会想起让他一个文臣做指挥使,也奇怪他为什么会答应。

但看沈知珩的表情,应该是不想回答的。贺嫣摸摸鼻子,等他手上药膏风干得差不多了,便催促他涂护手油。

“这两样搭配着用,一日两次,不出半个月你的手就好了。”

沈知珩涂完药,答非所问:“我可以走了?”

“……嗯。”贺嫣无语。

沈知珩没有废话,直接转身离开,贺嫣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唤他一声:“沈知珩!”

沈知珩停下,冷淡侧目:“何事?”

“当初我离京,你为何没来送我?”贺嫣好奇。

沈知珩回头,月光下眉眼清晰:“因为不熟。”

贺嫣:“……”

沈知珩翻身越过院墙,趁着夜色离开了。

重新回到听雨轩,他叫人送了热水沐浴更衣,待到该休息时,突然看到桌上的护手油和药膏。沈知珩沉默许久,到底还是重新涂了一遍。

一夜无话,转眼便是天亮。

“去他大爷的不熟!我三岁时就认识他了,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了十一年,他爹娘去世那段时间都是我在陪他,他还教过我音律识字,现在竟然说我们不熟!”贺嫣拍桌骂骂咧咧。

琥珀困倦地趴在桌上,直接抓住了重点:“所以他大半夜找你道歉来了。”

“那是道歉?我差点没被他气死!”贺嫣恼得脸都红了。

琥珀不懂:“你之前也说不熟啊,为什么他说同样的话就不行?”

“我说跟他说能一样吗?我说是替他开脱,他说就是没良心!”贺嫣骂完,仍觉心凉,“这人果真一点旧情都不念……不,他根本就没有情,冷心冷肺的,跟我二殿下比差远了!”

果然,话题绕三圈,最终还是绕回了二殿下身上。

贺嫣细数二皇子优点,数到最后心满意足,便催促琥珀为她更衣。

“小姐要出门?”琥珀忙问。

贺嫣点头:“去看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染上风寒有一段时间了,她近来虽然没有进宫,但没少送东西进去,今早听说中宫的门开了,她便想进宫瞧瞧。

时隔六年重新出现在中宫,看到大病初愈的皇后娘娘,贺嫣鼻尖一酸:“娘娘……”

“浓浓快来,”皇后笑着朝她招手,眼圈也红了,“长成大姑娘了。”

“是老姑娘了,”贺嫣跪在床边,乖巧抓着皇后的手,“过了年就二十岁了。”

“二十岁也小呢,本宫可是二十三岁才与皇上成婚。”皇后温柔道。

贺嫣咧嘴笑笑:“浓浓哪能跟娘娘比。”

“怎么比不得,本宫看浓浓更好呢。”皇后笑盈盈,温柔的眼神像在透过她看别人。

贺嫣知道她是想念自己的母亲了,但她大病初愈,总不好太过伤神,于是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娘娘,您那只烧蓝花瓶不错啊。”

皇后失笑:“你呀,每次来都惦记本宫的东西。”

说罢看了宫人一眼,宫人立刻将花瓶包了起来。贺嫣乐呵呵地陪她玩笑打趣,期间有女官来了,一一回禀过几日的小年宫宴。

“以前不都是除夕设宫宴吗?难道规矩改了?”贺嫣好奇。

皇后摸摸她的脑袋:“没改,只是科举舞弊案刚了结,远儿和知珩立了大功,皇上想替他们办个庆功宴,也顺便警示群臣,这才决定在小年那日设宴,你到时候可要早些来。”

贺嫣恍然,刚要开口说话,皇后突然看了周围一圈,压低声音问:“本宫听说,你近来对知珩可是中意得很……”

贺嫣眨了眨眼睛:“啊……”

“若真如此,就太好了。”皇后笑意盈盈透着欣慰。

在帝后跟前长大的几个人里,就她和沈知珩、祁远是老大难了,若是一次能解决两个,自然是最好的。贺嫣看着皇后高兴的样子,心想到时候自己跟二皇子成了,应该也没啥差别吧?

贺嫣在宫里待到晌午,等良帝抽空来中宫后,一起用了午膳才提出告辞。

今日阳光极好,她又吃太饱,抱着花瓶昏昏欲睡往外走,经过御花园时,突然听到一阵笑闹声,她当即就要换条路走,却还是晚了。

“贺嫣?”

温柔的声音响起,贺嫣只好上前,本来该立刻行礼的,可这一路全是石子地,坑坑洼洼的跪上去肯定很疼。

“见了五公主还不行礼?”刚才还笑得像铃铛一样的沈荷,当即板起脸呵斥。

贺嫣只好在石子路上跪下:“参见五公主殿下。”

“你进宫干什么?”沈荷又问,生怕她是来求赐婚的。

贺嫣只当没听见,气得沈荷脸色都变了,五公主祁蕊笑笑,又重复一遍沈荷的话,贺嫣这才回答:“臣女来探望皇后娘娘。”

“原来如此,”祁蕊笑着看向她怀中花瓶,并未叫她起身,“母后对贺小姐果然不一般,连父皇送的花瓶也舍得赏。”

“是啊。”贺嫣点头。

祁蕊只是客套,没想到她会直接承认,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些,一旁的沈荷气不过:“不过是看在贺家的份上,若真论起来,五公主殿下才是皇上和皇后娘娘跟前最受宠的。”

她这话不假,皇后无所出,所有皇子公主都养在她膝下,这么多皇子公主里,只有祁蕊和祁远最受宠,贺嫣也对此表示认同,但……

“五公主是皇上的亲生女儿,当然是最受宠的。”贺嫣莫名看了沈荷一眼,仿佛她疯了才会拿自己跟五公主比。

沈荷被气得要死,偏偏说又说不过,只能求助地看向祁蕊。祁蕊笑了一声,朝贺嫣伸手,贺嫣膝盖咯得发疼,一看她伸出手,还以为要扶自己起来,正要松口气时,就听到她又道:“这花瓶本宫眼馋许久了,可否借来一看?”

这是打算让她一直跪着?贺嫣调整一下姿势,偷偷揉一揉酸疼的膝盖,心想这位最擅长软刀子磋磨人,她今天是要倒点霉了……所以要不要装晕逃走呢?

她正想对策,并未发觉沈荷跟祁蕊都同时看向了她身后。

“五公主。”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贺嫣顿了顿,一回头便看到了某个跟她不熟的家伙。

“沈指挥使刚忙完科举舞弊案,怎么不多休息两日?”祁蕊脸上泛起一抹红。

沈知珩:“来送奏报,这就走了。”

“送奏报又不需经过御花园……”沈荷话说一半,意味深长地看祁蕊一眼,“莫非是故意绕路?”

祁蕊的脸更红了,贺嫣撇了撇嘴,抱紧了自己的小花瓶。

沈知珩扫了沈荷一眼,沈荷本来还在笑,顿时表情一僵,老实了。

“卑职告退。”沈知珩垂眸。

“恭送沈指挥使。”祁蕊福了福身。

沈知珩微微颔首以示回礼,然后看向某个跪没跪相的人:“还不走?”

贺嫣:“……叫我啊?”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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