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珩竟然肯看大夫了, 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贺嫣晕晕乎乎地将他带回贺家,临进门时又赶紧拉住他:“你确定要看大夫?”

“嗯。”沈知珩给予肯定的回答。

贺嫣不解:“为什么啊?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沈知珩沉默地看着她,贺嫣眨了眨眼睛, 安静与他对视。

许久,他拂开她的手下了马车:“因为将来总不能分桌而食。”

……什么叫不能分桌而食?贺嫣更不明白了,但还是急匆匆跟上去:“张大夫是我们漠城最好的大夫,你既然决定让他给瞧瞧, 就别总是嘴硬, 更不能讳疾忌医。”

“我在你眼中, 就这么不懂事?”沈知珩眉头微挑。

贺嫣轻咳一声,乖巧地看向他。沈知珩无言片刻, 道:“知道了。”

得了他的保证, 贺嫣才着人去请大夫。

张大夫如今五十余岁, 乍一看也就三十出头, 身形削瘦眼睛有神,与京都城那些总是胖乎乎的大夫很是不同。

沈知珩见着人后,便恭敬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贺嫣立刻道:“张大夫, 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无忧哥哥。”

“沈大人,久仰大名。”张大夫笑道。

沈知珩客气颔首。

贺嫣:“行了,问候的事待会儿再说,先看病吧。”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都风风火火的, ”张大夫笑着说一句,继而看向沈知珩, “沈大人若是不介意, 老夫为您诊一诊脉?”

“有劳。”沈知珩将手伸出来。

这边大夫给沈知珩诊脉, 那边贺嫣也没闲着,先是将厅内伺候的人都叫了出去,又让管家去厨房拿新鲜糕点,还叮嘱琥珀没有她的吩咐,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正厅。

“不过是诊个脉,小姐这么小心作甚?”琥珀不解。

贺嫣叹了声气:“这你就不懂了吧,沈大人好面子,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病,咱们不得配合点啊。”

琥珀沉默一瞬:“小姐对沈大人可真是上心。”

“那是,到底是一起长大的,”贺嫣伸伸懒腰,“更何况之前他也帮过我。”

琥珀啧啧两声:“你们这帮来帮去的,也不怕有一日帮出事来。”

“能帮出什么事?”贺嫣歪头。

琥珀对上她懵懂的眼神,忍不住提醒:“小姐,我觉得沈大人近来,总是对你妥协。”

比如看病这事儿,她记得沈知珩原本是很抗拒的,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会主动答应。

“因为他知道我是为他好,所以才会妥协。”贺嫣笑道。

琥珀见她还是不明白,只好进一步提醒:“还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

“沈大人心悦小姐,所以才会心甘情愿为你改变。”琥珀干脆直说了。

贺嫣顿时愣住。

“小姐?”琥珀唤她一声。

贺嫣猛地回神,干笑:“怎、怎么可能呢,他明明……”喜欢的是男人。

然而这是沈知珩的秘密,她是万万不可说的。

“小姐回京也好几个月了,是不是快忘了原本的计划?”琥珀叹了声气,“不是要故意惹沈大人厌恶、从而谋得二殿下的怜惜吗?如今你与沈大人越来越交好,还如何惹他厌恶?若他真喜欢上你,将来向皇上求娶,你又如何收场?”

“……即便不惹他厌恶,也可以得到二殿下怜惜的,”贺嫣下意识反驳,“至于他喜欢我……他不可能喜欢我的,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说着话,余光瞥见屋里已经诊脉结束,便赶紧跑进去了。

“如何?”她忙问。

张大夫与她对视一眼,又重新看向沈知珩。

沈知珩面色淡定:“大夫尽管说。”

得了他的允许,张大夫才不紧不慢道:“沈大人郁结于心多年,经脉不通丹田晦涩,若老夫猜得不错,大人应该有失眠之症,食欲也是欠佳,想要痊愈,只怕得调养好一段时日才行。”

“郁结于心?”贺嫣睁大眼睛,“为何会这样?”

“这得问沈大人自己了,”张大夫笑呵呵的,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沈知珩,“明明已是万人之上风光无限,怎就心绪不畅郁火攻心。”

沈知珩沉默一瞬,才迎着贺嫣的视线淡淡道:“朝堂事忙,偶尔会睡不着。”

张大夫叹了声气:“可否让老夫瞧瞧大人的手?”

沈知珩眼底闪过一丝排斥。

“无忧哥哥快点,张大夫医术可好了。”贺嫣殷勤催促。

沈知珩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扯下手套。

结痂的手暴露在空气里,汗毛微微立起。张大夫只是轻巧地扫了一眼,便提醒他可以戴上了。

“就好了?”贺嫣惊奇。

张大夫点头:“好了。”

“可看出什么了?”贺嫣又问。

张大夫想了想:“看到一堆伤。”

贺嫣:“……”说了跟没说一样。

张大夫看到她无语的样子忍不住大笑,笑完又道:“沈大人的手伤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老夫是大夫,不是神仙,只能帮他调养身体,至于别的……还得沈大人自行努力才好。”

“什么意思?”贺嫣蹙眉。

张大夫笑眯眯看向沈知珩:“沈大人今日来,可有什么诉求?”

沈知珩静了片刻:“我食素多年,如今对荤腥看也看不得,身边人为此一直迁就。”

“大人想改了这毛病。”张大夫恍然。

沈知珩默认了。

张大夫笑笑:“想改,便等于好了一半了,至于另一半,就得靠大人慢慢来了,只要有恒心,有朝一日定能痊愈。”

“如何慢慢来?”贺嫣追问。

张大夫:“这得问沈大人自己。”

沈知珩眼眸微动。

“问你呢。”贺嫣戳戳他的胳膊。

沈知珩微微颔首:“多谢张大夫。”

贺嫣:“……”怎么就多谢了?你们说啥了?

她一脑门问号,可惜不管怎么问,沈知珩都不再说了。

当天晚上,沈知珩带着十几副药回到家中,一进门恰好遇上沈叶。

沈叶慌乱地将什么藏到身后,又觉太欲盖弥彰,于是讪讪捧出来。

是一包糖炒栗子。

“再过几日就吃不到了,所以我去买了些。”沈叶老实道。家里除了那个混丫头,没人喜欢吃糖炒栗子,他这是给谁买的不言而喻。

沈知珩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栗子一眼。圆润油亮,看着确实有食欲。

“这是晓春阁最后一袋栗子,再吃就得等秋天了。”沈叶说。

沈知珩蹙了蹙眉。

“……大哥,阿荷她真知道错了,这段时间一直在祠堂诚心悔过,这栗子也是我要给她买的,她没有指使我什么。”沈叶见他迟迟不说话,一时间有些着急。

沈知珩回神:“她一贯不将你放在眼中,你倒是诚心待她。”

“谁叫我们是一家人呢,”沈叶笑呵呵,“而且阿荷也并未看不起我,只是我平时太木讷,总惹她不高兴罢了……大哥这是刚见过浓浓阿姊?”

沈知珩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沈叶笑得更开心了,“大哥每次见过阿姊,瞧着总是特别高兴。”

“多嘴。”沈知珩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沈叶追在后面打趣:“大哥,你过完年二十有四了吧?同龄人孩子都有五六个了,你也该成亲了吧?”

沈知珩眼眸微动,只当没听到。

沈叶已经开始畅想:“若是浓浓阿姊做了我嫂子,沈家以后的日子肯定得趣,一家子同桌用膳更是热闹……”

沈知珩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沈叶虽然不像沈荷那样怕他,可‘大哥’的威严无处不在,一见沈知珩看过来,便立刻站直了。

沈知珩盯着他看了片刻,直到他偷偷咽口水才缓缓开口:“今日晚膳,可备几道荤食。”

沈叶愣了愣,仿佛没听懂:“什、什么?”

沈知珩没有多说,直接转身回房了。

沈叶呆站在原地许久,突然抱着糖炒栗子朝主院跑去:“母亲!母亲!”

他一路大呼小叫,全然没了平时的稳重,郑淑正站在廊下看仆役点灯,听到动静连忙上前:“怎么了?”

“大哥,大哥他……”

“他怎么了?”郑淑心急。

“他说要吃荤!”

郑淑:“……”

“大哥他要吃荤。”沈叶见她没反应,于是又强调一遍。

郑淑无奈:“说什么傻话,知珩回来了?”

“嗯,回来了,”沈叶刚才跑得太急,呼吸还有些不畅,“母亲,这就叫厨房准备去吧,大哥时隔多年第一次愿意食荤,定不能叫他失望。”

他一本正经,郑淑即便不信,也不由得正色:“他真的要吃荤?”

“是啊,他方才亲口说的,”沈叶故意压低声音学沈知珩,“‘今日晚膳可做几道荤食’。”

郑淑仍不敢相信,却还是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又有担忧:“他平日连看都看不得,怎么突然要食荤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母子俩面面相觑,最后决定先按沈知珩的要求做了再说。

于是半个时辰后的沈家饭桌上,时隔多年第一次出现荤食。

“四喜丸子、蚂蚁上树、猪蹄白玉汤,”沈知珩一出现,沈叶便笑呵呵向他介绍菜品,“考虑到大哥第一次吃荤,我特意叫厨房做得清淡些,这三道虽是荤菜,却大多用了青菜,比如这道四喜丸子,就只有一点点肉,其余都是莲菜。”

饭桌上,三道荤菜摆在正中间,色泽鲜润明亮,还冒着袅袅热气。

沈知珩只是靠近桌子,便嗅到一股做熟了的肉味,胃里顿时一阵恶心。但他面上没有显露半分,只是平静到桌前坐下。

“知珩,快用膳吧。”郑淑温柔开口,却不敢催他去动那几道荤菜,只是偷偷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同样期待的,还有忘了把糖炒栗子给亲妹妹送去的沈叶。

沈知珩在两人无声的注视下拿起筷子,缓慢而坚定地伸向相对素一些的蚂蚁上树,郑淑和沈叶的目光默默亮了。

沈家的厨子手艺很好,即便是简单的菜,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比如这道蚂蚁上树,肉沫与豆芽相辅相成,上面还泛着浅浅的油光,一看便是火候极佳。

沈知珩夹了一筷子放在碗中,荤油的香味一阵阵扑来,他垂着眼眸,再夹起时筷子上只颤悠悠地悬着一根豆芽,还有少许几乎看不到的肉沫。

然而也只是夹起了,再多的动作是一点都没有。

饭厅里静悄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沈知珩的筷子上。不知过了多久,郑淑先不忍心了:“你若是不想吃,就别勉强了。”

“总要试试的。”沈知珩缓缓开口,“总不能一辈子不同桌用膳。”

沈叶忙道:“我们陪你食素便好,怎会一辈子不同桌?”

“是呀,我们陪你便好。”郑淑也帮腔。

沈知珩沉默片刻,面色凝重地咬了半根豆芽。

熟肉的气息直冲脑门,鲜血、伤口、白肉……无数画面在脑海中浮现,沈知珩嘴唇轻微颤抖,捏着筷子的手也逐渐用力到发白。

“……实在不行,就吐了吧。”郑淑都不忍心了。

沈叶忙点头:“吐了吧,我们吃你看着就行。”

“看什么看,来人,把这几道荤菜都撤下去!”郑淑皱眉。

丫鬟闻言立刻上前,沈知珩拒绝:“不必。”

丫鬟顿时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看向郑淑。

“菜留下吧,我总要适应,”沈知珩说完顿了顿,“但也不能一蹴而就,今日就先这样吧,我食素,这几道且摆着。”

郑淑叹了声气:“你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一直勉强自己?”

沈知珩父母去得早,这些年一直将郑淑视作亲母,听到她的疑惑后,沈知珩静了静,还是开口解释了:“我今日看了大夫。”

“可是不舒服了?”郑淑立刻担心。

沈知珩摇了摇头:“大夫说不能食荤是心病,我若有心改,定能改得像正常人一样。”

郑淑眉头蹙起:“你这毛病已经许多年了,一直也没见你改过,怎么偏偏今日要改?”

“可是跟浓浓阿姊有关?”沈叶突然问。

郑淑立刻坐直了:“什么意思?”

沈叶自知失言,顿时讪讪看向沈知珩,沈知珩却坦然承认:“嗯,与她有关。”

郑淑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惊慌地捂住心口,沈叶赶紧给她拍背:“母亲,没事吧?”

“没、我没事……”郑淑仍在震惊,“知珩,你对贺家小姐……”

“母亲,这白玉汤真的不错,大哥喝不了,你替他多喝点。”沈叶赶紧打断,亲自盛了碗汤来。

郑淑还有一堆话想问,可惜被沈叶来回打岔,最终只能作罢,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连饭都用得比平时少了一半。沈知珩的胃口更差,自从吃下一根沾了肉沫的豆芽后,胃里便一直翻涌,最后中途离席吐了个昏天暗地,又漱了许久的口才回来。

回是回了,却也彻底没了胃口,对着一桌子菜沉默许久,愣是一筷子都没动。

一桌子三个人,也就沈叶胃口还算不错,只是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注意大哥,也用得比平时少。

晚膳结束,三人同时起身。

“其实……”郑淑表情复杂,等两个小辈同时看过来时才艰难开口,“其实贺家小姐也是不错的,虽然规矩学得不好,但品性良善,是个好相处的,等、等她进门后我亲自教导些时日,总不会差的。”

沈知珩沉默一瞬,想说贺嫣现在这样也挺好,没必要再教什么,只是看到大伯母一言难尽的表情,到底没说什么。

郑淑深吸一口气,已经下了决心:“下个月,挑个好日子,我进宫向皇上求赐婚吧。”

虽然贺嫣与她理想中的儿媳相差甚远,但……知珩长这么大,难得有个喜欢的,她又怎么忍心反对。

“不急,”沈知珩总算开口了,“待我好了,会亲自去求皇上。”

郑淑闻言,便知道他都想好了,心情一时间更加复杂,但也只是点头表示认同。沈知珩微微颔首,先一步回听雨轩了,沈叶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笑了一声。

“看来大哥今年好事将近啊,母亲,说不定明年你就抱孙孙了。”沈叶真心为沈知珩高兴。

郑淑闻言悲从中来,扭头扑进儿子怀中:“阿叶,你大哥苦啊!”

沈叶:“……”

“若是弟媳泉下有知,定会怪我没尽到做伯母的责任,才会给他找了这样的媳妇儿。”郑淑伤心流泪。

沈叶嘴角抽了抽:“大哥得偿所愿,你该高兴才对。”

郑淑伤心得紧,一时也没听进去。

沈知珩回了听雨轩,又漱了三遍口,仍觉口中油腻恶心,正要再漱一遍时,蓦地想起张大夫的话。

你要想改,便一定能改得了。

他默默攥拳,到底没有继续。

夜渐渐深了,沈知珩躺在**,仍是一阵一阵地恶心,明明是还有些凉的晚春,他却出了一层虚汗,胃里针扎一样细细密密地疼。

都是错觉。

一切都是错觉。

他翻来覆去,却半点睡意都无,直到打更声再次响起,他才猛地坐起来,趁着夜色往外走去。

同一时间的东厢房,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叶猛地坐起来:“糟,忘了送栗子了!”

他赶紧披上衣裳跑去饭厅,可原本放栗子的桌子上,此刻却空空如也。

“奇怪,怎么不见了……”他小声嘟囔。

作者有话说:

贺浓浓:好奇怪,怎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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