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安排你来的?”

黎司君看到了林云雨。

她满身鲜血的站在尸骸之中, 干尸被扯断成诡异的角度倒在她脚边,残魂在她手中逐渐消散,而她白衣黑裤, 神情淡漠肃杀,仿佛只是打死几只扰人的蚊子一般轻松。

听到黎司君的问话之后, 林云雨掀了掀眼睫, 漠然看向光亮照过来的方向,眼睛里倒映不出属于黎司君的身影。

任由神明或罪恶, 在她心里, 只有两个人最重要。一个是池晚晚, 另一个是拯救了池晚晚灵魂的池翊音。

除此之外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忽略。

林云雨只确认了来者不会对池翊音构成威胁,然后便转身, 重新融入身边的墙壁,事了拂衣去。

还有池晚晚在楼上等着她,她不想让池晚晚和顾希朝那个危险人物独处太久。

至于池翊音……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

林云雨虽然对神明无感, 但她可以很确定,黎司君不仅不会伤害池翊音, 甚至会用生命来保护他。

她可以放心离开。

停车场里, 再无其他身影。

闪烁着明灭的昏暗灯光下,只有满地横尸, 以及黎司君和池翊音两人。

黎司君修长的身躯顿了顿,他环顾四周,将停车场内的惨烈尽收眼底,破费了些时间才强行压制住心中愤怒, 然后缓步踏出电梯,沉着镇定的一步, 一步,走向池翊音昏迷的车子。

“这是你杀死池翊音最后的机会。”

冷酷漠然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黎司君在黑暗中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身。

池旒双手抱臂,斜倚在墙壁上,修长利落的身姿笼罩在黑暗之中,仅有红唇勾起的一抹笑意,点亮这方阴冷潮湿,连阳光都不肯光顾的角落。

“你给过池翊音太多机会了,黎司君,你已经变得不再像十二年前那场大战中的神明,甚至让我怀疑,你是否还有这个资格稳坐神位。”

池旒那双钢蓝色的眼眸瞥向昏死过去的池翊音,将他灵魂上的伤痕看得清楚,却无动于衷的平静。

好像那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孩子,不是她的血脉,完全没有世俗认知中的母爱。

只有冰冷而理智的分析,将有关于池翊音的所有信息一一列出,分析利弊,理智的选择利用或抛弃。

一如十二年前。

在将尚且弱小没有自保之力的小池翊音扔在家中,独自决绝转身离开,进入游戏场的时候,池旒同样如此。

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枚棋子。

有用,就摆上棋盘,加以利用。

无用,就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没有一丝犹豫的丢弃。

池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世界意识同样如此对待她,甚至她在幼年时连存活都艰难,独身一人流浪在人类社会。

黎司君对此心知肚明。

他更知道,池旒并不是只对池翊音如此,任何生命乃至游戏场和世界,在池旒眼里,也只有冰冷理智的价值计算,没有任何附加的情感价值。

如果是在遇到池翊音之前,黎司君只会微笑看完这份属于池翊音被抛弃的孤独一生,甚至会在阅读之后,平静的点评,加以剖析,不过是一份归档进数据库的人类模板。

但现在,黎司君忽然变得无法忍受。

他只要想起他小心翼翼呵护在心脏里的音音,在幼年时经历过多少痛苦,独自舔舐伤口,拼命逃出孤儿院的屠杀,又独自活下来,成长到如今的模样……

黎司君就忍不住心脏抽痛。

他的音音啊,跨越了山海与人潮,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不知走过了几百万步,艰难到寻常人连一步都坚持不下来,他的音音却依旧执着的探寻世界的真相。

……探寻他。

他怎能,不爱他?

爱他的纯粹与坚定。

“并不是我在给池翊音机会,池旒。”

“一直都是池翊音在争取,即便是绝望的死地,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秒,他也在咬牙坚持,不肯放弃,燃烧自己的生命换取翻盘的机会。正因为他不畏惧死亡,不惧怕输掉所有,所以他才做到了从未有人做到过的事。”

“那窄门……他已经找寻,并且通行。”

“他所获得的一切,都源自于他自己的强大和坚持。任何对他的怜悯和无端艳羡,都是对他的侮辱。池旒,是他选择了世界,给了世界存活下去的机会。”

“而你,你被世界否定。”

池旒并不恼,她双手抱臂斜倚在墙上,闻言挑了挑眉。

黎司君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内——只除了如此热烈不加掩饰的颂扬。

“看来,你是准备放弃最后一次机会了。”

池旒有些惋惜:“如果你现在杀死池翊音,收回你的力量,彻底毁掉池翊音的意识,就能堵上漏洞,让我,或者世界意识,完全没有可乘之机。”

她的舌尖顶了顶上牙膛,“啧”了一声,不屑道:“从这一点来看,你和他,倒是天生一对。”

“……一样的心软,不配称为神。”

池旒的眼眸猛然暗了下来,幽深如寒潭,令人不敢直视。

“我曾经期待他将匕首送进你的心脏,以此来夺取神位。而现在,我也期待神明能够真正履行神明职责,杀死所有觊觎者……”

“可惜。”

她冷呵了一声:“全是废物。”

池旒的俊容上展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

她并没有说谎。

面对黎司君这样可以尊敬的敌人,谎言是对他们彼此的侮辱。坦**是对敌人的欣赏和尊重。

但是在这一刻,池旒看着因为池翊音而心软的黎司君,却只觉得难言的失望。

会偏爱某个灵魂,甚至不肯杀死对方,换来世界重新平衡的神明,在池旒眼里,已经不再有资格作为神了。

而是和世间熙熙攘攘的垃圾无异,都应该被新世界肃清干净。

黎司君并没有回头看向池旒,但仅凭着他对架构起这方小世界的力量的掌控,就足以让他知道,池旒现在心中所想。

更何况,池旒算得上是十二年的敌人。

如果不是有黎司君镇守,在十二年前,游戏场刚刚开启的时候,池旒就足以通关。

而世界意识也会在那时被当场杀死,不会有任何发展潜伏的机会。

如果一切在池旒的掌控下,如今游戏场的情形,绝对不会出现。

——因为几乎所有玩家都会被她当做垃圾杀死。

“池翊音不是你,池旒。在我看来,他远远比你更加坚韧富有生机。他比世间任何人,都有资格成神。如果世界注定要更迭,那能成为新神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黎司君的声音很冷:“你带给他的绝境,如果是寻常人类,或许在你抛下十一岁的孩子时,那孩子就会死亡。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火海,走错一步就会死亡,稍微停下休息也会死亡。”

“你应当很清楚,池旒。”

世人皆有母亲,可池翊音,他只是,池旒用来制衡世界意识,为自己争取时间的工具。

池翊音咬牙走过的路,在池翊音的意识与黎司君的力量相融合的瞬间,黎司君就已经深潜入池翊音的意识之海,重新一步步走过。

他看过的风景,走过的路,遇到的人,每一道阳光与风雨下的彩虹和感慨……黎司君都重新经历,感同身受,灵魂共鸣。

同样的,对池翊音深入骨髓的孤独,黎司君也深深感知。

人间的心理学者说,人的一生,都在偿还自己的童年,人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在母亲。

那池翊音呢?

那个**着双脚,平静走进幻境中黄金神殿,敢与神明直视甚至指责神明的小少年……在他得以如此平静之前,他所感受到的,都是什么?

最初的痛苦,来源于池旒。

而小池翊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只是池旒创造来加以利用的工具,被怪物养育的小怪物,最初也有过懵懂清澈的时光。

只是后来,苦难不允许他善良平凡。

他是……停下就会死亡的无脚鸟。

在同龄人玩耍时,睡觉时,打游戏时,与朋友聊天逛街时,池翊音在做什么呢?

他在学习,无休止的强迫自己学习任何能看得到的知识,像是海绵。他不敢浪费一秒钟,以致于将寻常人会有的乐趣,全部斩断。

他将探究世界当做自己的兴趣,观察并分析人类,然后将他那个本来只是最鸡肋无用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像是身后有狼虎追赶,稍微停下一步,就会被追上咬死。

池翊音唯一能算得上快乐的人生,或许就是他大学时的那段时光,让他可以如饥似渴的汲取知识,最高学府的教授们可以暂时成为他的引路人,让他在纯粹安静的知识中,获得片刻宁静。

如果是并不熟悉池翊音的人,一定会为他所取得的厚厚一摞荣誉所震惊,进而羡慕,想要成为他。

——只不过,是想要获得他的荣誉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却连多读一句他惨烈过往的勇气都没有。

没有任何人能在拿着池翊音那手比魔鬼更恐怖的牌时,还能活下来。

也许是十一岁被遗弃的时候,也许是十二岁在孤儿院的屠杀里……

但是池翊音,他不仅在地狱开局的情况下,逆风翻盘将所有危机变成机遇,还走到了如此的高度。

走到了神明面前。

可黎司君眼里心里,都只有真切的痛意,心疼于自己小信徒苦难孤独的一生。

这样的愤怒,也被黎司君毫不掩饰的传递到了池旒那里。

池旒眨了眨眼睛,却只觉得无聊。

“如果他连这点都经受不了,又如何能面对世界意识?”

她笑得漫不经心:“因为他还有价值,所以才能活下来。这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实力至上,丛林法则。如果他无法适应,那死亡也是对他的恩赐,可以让他结束痛苦无能的一生,早早退出神明之位的争夺赛。”

“你觉得我对他太狠心,可黎司君。”

池旒微笑着问:“你怎么不觉得世界对失败者狠心?游戏场死亡数千万人,可曾得你一眼?”

“不过是,你将自己的感情投注在他身上而已。”

“可神明,是要做所有生命的大家长——没有人,能够给神明这样的机会,让神明软弱。”

池旒仰了仰下颔,目光冰冷,看向池翊音时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悔意或软弱,只有贯彻到底的理智分析。

“他的意识,刚刚从你的力量里苏醒了过来,降临于此。”

提到池翊音提前所做的布局,并且能够突破小世界的封锁,借由秦氏黄鼠婆入侵小世界的时机趁机搭车,让他的意识进入小世界,池旒的俊容上才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带着赞赏。

“这一局,是他赢了。”

池旒对自己的失败承认得坦**利落,丝毫没有被池翊音赢过的恼怒。

她微微后撤,让开了通往电梯的路,抬手示意时彬彬有礼如绅士。

“没想到,我连小怪物这些年变化的小爱好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竟然会是个小说家。他却,对我了如指掌,甚至连我所有的反应和行动都预料到了。”

池旒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你可以带他离开。放心,我既然输了,那就开始下一局,不会中途做什么手脚。”

黎司君背对着池旒,逆光而立,在深沉的剪影高大如山,却融身入深不可测的黑暗,坚定向池翊音走去。

池翊音在抽离了自己的意识之后,身躯就歪倒在架势座椅上,他修长的手指下压着几张信封,脚边还残留着骷髅化作的灰烬,身边干尸围绕。

但他歪着头的模样,却像是乖乖睡去的孩子,竟然有几分乖巧。

黎司君手撑着车门,垂眼注视良久,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每一眼都是疼惜。

池旒说的有一句话没有错,他会心疼他的音音,是因为偏爱,将本来就不多的所有柔软,尽数给了他的音音,不想让他受一丁点伤害,想要让他躲进自己的羽翼,庇护之下安然悠闲。

可更深的爱意,克制住了他那样做的冲动。

他爱上的是无脚鸟,一生都在飞翔,被捆绑了翅膀等于死亡。

既然他爱的是他飞翔时的光辉,又怎么能将天空剥夺?

他所能做的……只是将更磅礴辽阔的宇宙和天空,展示给他的音音。

任由飞翔。

至于其他那些死亡的玩家,黎司君确实毫不在意。

无人如他的音音,坚定纯粹,耀眼如永恒燃烧的火焰。

神明,也并不是从最开始就偏爱一个灵魂的啊……只是八千年漫长的失望,消耗掉了他所有的期待和柔软。

到最后,能排除万难走向他的灵魂,同样走进了他的心脏。

黎司君良久注视着池翊音,本来冰冷肃杀的眼眸慢慢柔软,融化成水,唇边带着笑意。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的将池翊音抱进怀中,稳稳的打横抱起。

黎司君注意到了池翊音手掌下压着的信封,他扫了一眼车内残留的骸骨,就知道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池旒面对着黎司君冰冷看过来的视线,却只摊了摊手,表示这个锅自己不背。

“池翊音在利用他自己,在他的棋局上,他自己也是其中一枚棋子,将自己利用到了极致。通过秦氏黄鼠婆,他本不应该清醒的意识获得了短暂的独立。”

池旒低低笑出了声:“你指责我对池翊音的利用过于无情,可这个小怪物啊,他对他自己的利用,可比任何人都来得狠厉彻底。”

“在他昏迷之前,就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一切,并且提前布局。”

池旒微笑看向黎司君,悠闲的挑衅:“说不定,就连你的反应,都被他算计其中。你以为他爱你,实际上,他只把你当做好用的工具。”

“我很好奇,在他的棋盘上,究竟有什么是不被利用的……一个,连自己都毫不犹豫利用的怪物,真的懂得如何爱人吗?”

池旒嘴上说着好奇,唇角的笑意却一直没有下去过。

她看向黎司君的眼睛里满是恶意的期待,她很清楚,黎司君会知道这只是她又一次的挑拨离间,但是那又怎样?

怀疑的种子,只要种下去,就一定会有一天,破土发芽。

尤其是面对着池翊音这样永远自由,永远无法被谁掌控禁锢的存在。

池旒只需要黎司君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已经赢了。

但是黎司君却脚步沉稳走向电梯,连停顿都没有。

他走得平稳,没有让怀中的池翊音颠簸一点,让自己的小信徒可以靠在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沉沉睡去。

只是在与池旒擦肩而过时,黎司君侧眸,瞥了她一眼。

“池旒,你这一生,可知道爱是什么?”

“音音不会,没关系,我来教他……有我在这里,我会永远爱他,直到世界毁灭。”

神明向信徒,郑重许诺的永远,与世界同生共死。

当池翊音死亡时,神明将拥抱着他唯一所爱的小信徒,与他一起,坠入死亡。

代价是整个世界暗无天日的毁灭。

池旒呼吸一滞,目光沉沉的注视着黎司君修长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

停车场里,只剩下她一人。

她站在满地残骸中,黑暗从四面八方聚拢,将她吞没。

强大的力量在灵魂中涌动,池旒的意识在小世界内不断扩张,占领,将本就脆弱不全的小世界占为己有。

本来阻碍着她征服世界脚步的半神身份,此刻却成为了她最好的助力,让她可以在小世界内自由发挥。

作为神明与世界意识之外的第三方,亲手将世界意识逼到如今破釜沉舟死路的池旒,显得游刃有余的轻松。

这是对池翊音的试炼,却是池旒散步的后花园。

甚至如果不是黎司君一直死死盯着,池旒早就找机会,亲手杀了池翊音。

——又不是没杀过。

池旒无聊的想着,她微微仰头,重新回想起了在马家凶宅时的一幕。

当她手中的匕首刺进池翊音的胸膛时,他显得如此惊讶,不仅是对再次见到她,也是为她刚见面就杀死他的行为。

或许,那双湛蓝色的眼眸里,还有最后的期待在慢慢破碎,被击碎成无数碎片散落。

不过池旒并不介意。

她对池翊音并不是很满意,小怪物和她比起来,软弱太多,就连那双肖似自己的蓝色眼睛,也显得过于温和了,不像她本来想象的杀伐果敢狠戾。

这就是她讨厌情绪过重的人的原因啊……不是用理智架构的人,总是显得那样不稳定。

人类的情感缺乏逻辑,没有理性,简直是垃圾一样的存在,没有延续下去的理由。

池旒有些失望。

这种失望在看到萧秉陵向她走过来的身影时,达到了顶峰。

“会长。”

萧秉陵在看到池旒时,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立刻警惕的向停车场四周看去,想要判断出目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保证池旒的安全。

但他越是查看,眉头就皱得越紧。

地面上散落的残骸与打斗的痕迹,以及已经不见踪影的池翊音,无一不在说明着这场斗争中,胜利的是池翊音。

可……怎么能!

整个停车场都是被用池旒的力量严密封锁的,唯一能够进来解救池翊音的,也只有黎司君而已。但只要黎司君闯进来,试炼就宣告失败。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池翊音又是怎么找出方法闯出生路离开的?

萧秉陵错愕。

池旒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只是轻轻扫过萧秉陵,就对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

……池翊音。

就连顾希朝,也是池翊音的布局。

她的眼眸沉了沉。

在她缺席的十二年间,池翊音的成长远远出乎她的想象。即便并不是她曾经期许的强力,但池翊音对于人心的把控,却是超然于任何人的顶尖。

池翊音看透了所有人,准确无误的抓住了所有人灵魂的最核心。

厌恶与喜爱,风格与行动,偏好和暗中进行的小心思,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而任何被池翊音看透的人,都无法逃过被他当做棋子利用布局的命运,就像是木偶被绑上了丝线,只能任由操控。

池旒沉默良久。

随即,她低低笑出了声,那笑声越来越大,甚至连钢蓝色的眼眸里都是喜悦。

“会长?”

萧秉陵愧疚且担忧。

池旒却拿出烟盒,修长的手指轻轻从中抽出一支,叼在唇间,笑意扩大。

她将所有人都视为自己的工具,甚至是池翊音,她养育他十一年,也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好用趁手的工具,可以与世界意识抗衡。

但事实向她证明,她还是小看了她的小怪物。

……不。

那已经是,深不可测的庞然大物。

任何胆敢轻视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比如她。

终日打雁,还是被雁啄了眼。

她竟然反过来被池翊音利用,当做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她所有的行动早就被池翊音看穿,并且提前布好了局,利用她来促使他的意识觉醒。

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怪不得,怪不得!

顾希朝的出现是为了确保池旒的杀戮计划可以顺利执行,让池翊音身陷危机,让藏在暗中的秦氏黄鼠婆误以为有机可乘,然后借由秦氏黄鼠婆,池翊音本来应该在神明力量中安眠的意识,得以短暂清醒。

而林云雨,她是为顾希朝兜底的,更是池翊音为自己准备的生机。

顾希朝有太多不确定性,池翊音要确保他不会真的倒戈向池旒,所以交待了林云雨,只要顾希朝背叛,毫不犹豫斩杀!

这也是为什么,顾希朝的任务是推进池旒的计划,而不是阻拦。

当池旒想通这一切,只觉豁然开朗,就连呼吸都干净了不少。

这个满是垃圾的世界里,总算有人,能有实力坐在她的对面,敢把她从执棋人变成棋子,同局对弈,黑白争锋,互不相让。

势均力敌的对峙,连厮杀都酣畅淋漓。

池旒笑着点燃了唇间的烟,缓缓吐出的烟雾模糊了她的眼眸。

在她心念一动之下,“改写”的力量生效,停车场内所有的尸骸都**然无存,只剩下一片空**黑暗。

“走吧,上楼。”

池旒修长的手指捏着香烟,从唇边取下,她的俊容上还残留着笑意,率先走向电梯。

萧秉陵犹豫:“池翊音……”

“你连来自于身后的攻击都不曾察觉,甚至没看透顾希朝的调虎离山之计,像池翊音的预料一样行事,现在,还想要询问他的踪迹吗?”

池旒漫不经心的掸了掸烟灰。

落地的瞬间,火星猛地燃烧成大火,迅速向整个停车场蔓延,将空旷无垠的空间瞬间吞噬。

而在火光中,她仰了仰头,居高临下看向萧秉陵的眼眸里,有太多他看不懂却深感畏惧的情绪。

“你啊,已经被人家连超了三步不止。你看到的是眼前的棋,他看到的是棋盘。”

池旒话一出口,萧秉陵愣住。

绝望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被自己的神明否定的认知,让他近乎窒息,恨不得以死亡来挽回。

但池旒自己也愣了下,然后慢慢反应了过来。

之前黎司君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不是也是这样?

——你连池翊音的布局都没有提前看透,这是一场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战斗,又有什么资格,能提池翊音的神明候选人资格?

池旒愕然,随即,她微微点头,笑得欣慰。

敌人不是废物,这个认知让她重新愉快了起来。

“抱歉,会长,我之前没有想到顾希朝……甚至是池翊音,他们……”

萧秉陵的声音里满含愧疚与自责。

却被池旒打断。

“我没有指责你的想法。”

她冷漠道:“就连我自己也没有看到的事情,怎么能责罚你?这场战役中,我是指挥官,所有错处,都是我的愚蠢导致。”

“事情已经发生,输赢定局,再说这些也不过浪费时间。”

池旒单手插兜,殷红的唇间叼着燃烧的香烟,眉眼间的锋利慢慢浮出水面。

池翊音激起了她的胜负欲,也证明了池翊音自己的实力,值得让她认真对待。

直到现在,池旒才终于认可黎司君说的那一句——“池翊音的资格,是他自己挣来的,不是谁的怜悯施舍。”

“下一局,已经要开始了。”

池旒侧眸看向萧秉陵,笑道:“你不期待,池翊音还会带来怎样的惊喜吗?”

“那是,来源于我的血脉,足以成为我的敌人的……怪物。”

……

池翊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教堂孤儿院尖顶高耸,雕花栏杆是华美的囚笼,无数孩童在其中哭喊,拼命伸出手向栏杆之外,想要逃离。

可撕心裂肺的哭声,却无法传递到教堂孤儿院之外。

洁白的神像迸溅上殷红的鲜血,孩童倒在神像脚下,死不瞑目。

圆月照亮了玫瑰花丛,每一朵玫瑰下,都深深埋藏着孩童的尸体。

而他就站在殷红的玫瑰中,仰起头,冷眼看着眼前阴森黑暗的教堂。

火光照亮了一切。

像是经书中曾经说起过的,由神明降下的神罚,审判所有有罪之人的灵魂,大天使长吹响生的号角,灵魂从坟墓中复活,接受审判……①

只是这一切,是由池翊音降下的。

年幼的少年一把火烧毁了整座教堂,冷眼看着曾经狂妄叫嚣的胖修女,撞破花窗冲出来,却摔死在玫瑰花丛中,变成一滩恶心的肉泥。

可少年却笑得愉快。

那双原本纯黑的眼眸,终于在疯狂之中,慢慢向湛蓝转变。

像是新神向世界许下的承诺。

大洪水过后,神明令彩虹降临世间,作为从此不再屠戮的承诺的证明,让所有幸存者共同见证。

而新神,他在还未曾窥知自己的命运,不知道自己脚下狭窄荆棘的路通向哪里时,就已经郑重向世界承诺了生机。

他的觉醒,在十二年前……在游戏场之外,于灵魂自我的肃查和清醒中,预感到了新世界的降临。

池翊音觉得自己的灵魂飘**在教堂上空,看着下方的大火吞没了教堂,而那少年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处,不知道在那张温和的面具之下,掩盖了多少故事。

可少年自己……一直未曾忘记。

池翊音忍不住滚了滚喉结,与少年感同身受。

很奇怪,明明他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一段,但当看着这一切浮现在自己眼前时,却好像自己就是那少年。

他杀死了所有以孩童死亡取乐的恶人,代替神明降下了惩罚,他烧毁了教堂,像神明审判罪人。

他穿行过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玫瑰花丛,走向无垠的田野,在天幕下,迎来第一缕曙光……

这样的人,真的会甘心做一个教授,一心钻研学问,不问窗外事吗?

就像走来的一路都顺遂平安一样。

池翊音忍不住自问,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而在模糊中,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抱在怀里。

那是个足够温暖坚实的怀抱,心跳就在他耳边,有力且清晰,温度源源不断传来,温暖他的身躯。就算他从此一直睡下去,直到地老天荒,这个怀抱的主人,也不会放开他。

没有来由的,池翊音如此坚信着。

他能模糊感知到外界所有的响动,包括有人将他轻轻放在**,换下了污脏的外套,微凉的指腹从他的肌肤上划过带来的颤栗,柔软干净的新衣物的触感,还有轻柔到唯恐吵醒梦中人的动作。

池翊音很清楚这一切。

而在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对他说——放心睡吧,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向你承诺了永恒的爱人与同行者。

池翊音确认自己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人存在,只有浩如烟海的资料书籍,日复一日的数学计算和推演,还有偶尔调剂的写作,对很多人来说都足够枯燥无聊的日常。

可黎司君,这位所谓的插画师,仅仅是与他合作过一次,怎么就成了爱人?

池翊音百思不得其解。

但来源于灵魂深处的疲惫感袭来,让他的大脑逐渐僵硬,麻木,像是没有了供电源的机器,思维停摆。

如同几年没有睡过觉那样的疲惫困倦感,汹涌向他扑来,将他吞噬,撕扯着拽入深海。

在那个人的温暖身边,池翊音终于肯放松自己的戒备,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就像是终于对人信任的猫咪,愿意摊开肚皮呼噜呼噜的撒娇。

黎司君修长的手指轻柔拢过池翊音柔顺的发间,银灰色发丝在他手中滑落时,像是一捧抓不住的月光。

可现在这月光,却愿意睡在他身边,毫无戒备的信任。

笑意慢慢漫上黎司君的眼眸。

他微微弯腰,在池翊音的鼻尖轻轻落下一吻,像是蝴蝶停留又飞走。

“做个好梦,我的音音。”

这一段旅途太累了,他的小信徒总算是能有休息的时机。

黎司君知道他应该叫醒池翊音,让他准备好面对池旒接下来的疯狂发难。但是……

池翊音蹭了蹭黎司君的掌心,呼吸时轻柔规律的气息就落在黎司君的臂弯,让他连一颗心都忍不住柔软。

算了。

就算世界崩塌,也有他在,谁要是不长眼在这时候打扰音音的睡梦……就杀了他。

黎司君眼不错珠的盯着池翊音,在公寓柔和昏黄的灯光下,他恍惚觉得,这就是属于他们的现实,温馨平静的日常。

或许,在另一种人生里,他可以不必是神明,池翊音也不必进入游戏场。

他会一直陪在池翊音身边,作为他的爱人,同伴,挚友,同行者。

直到世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