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做了一个极为诡异, 却无比真实的梦。

马家大宅到处张灯结彩,红绸覆盖了所有白墙,处处囍字高悬。

仆人们着红衣穿行于宅院间, 手捧托盘,肩挑木箱, 唢呐和笛声不绝于耳, 座上宾客喜气洋洋。

正堂上龙凤红烛点燃,蜡油堆积在金制烛台上, 香炉中轻烟缭绕。

目之所及之处, 无不极尽奢靡富贵, 外面的鞭炮和谈笑声传进明亮的室内,让池翊音模糊从意识深处的水面浮了上来。

他迟缓的颤了颤纤长眼睫,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耳边嘈杂的声音令他头疼欲裂,而寒气从他身旁传来,手臂冷到几乎失去知觉。

池翊音下意识低头, 便发现有人在搀着他的手臂。

——不,不是他的手臂。

他穿着大红的嫁衣, 其上珠翠点缀奢华美丽, 红色触目惊心,而他眼前更是一片血一样的殷红, 像是红盖头。

丫鬟打扮的手臂一左一右的搀扶着他,他能感觉得到,自己身后靠着坚硬之物,似乎是一根木棍被绑在了他的身后。

怎么回事, 嫁衣?

池翊音第一个猜测就是之前所见的那名嫁衣女子在捣鬼,但他很快发现, 除了眼睛以外,自己失去了对肢体的所有控制。并且从他隐约从袖子里露出来的手掌来看,这双手白皙纤细,可不是他常年拿笔磨出茧子的手。

而是一双女子的手。

但他的魂魄就像是被封装在这副女子的身体里,行动的受限也让他对周围的观察大打折扣,令他无法立刻确认现在的情况和女子的身份。

厅堂上站着很多宾客,欢笑声接连不断。

池翊音透过红盖头缝着珠翠的缝隙里模糊看去,周围那些宾客都没有眼睛鼻子,脸上只有一张咧开在笑的嘴巴。

他们穿着旧式的马褂长衫,还有留着辫子,一张张惨白的脸齐齐看向池翊音。

他们拍着手,不住的点头,好像这是一桩值得艳羡的婚事。

池翊音很快发现,他根本无法自己行走,而是左右两个丫鬟架着他的手臂,几乎是拖着他走向高堂。

这个时候,他也终于看清了主位上坐着的人影。

——赫然是马老爷和姨妈!

马夫人不知去向,姨妈喜上眉梢,马老爷在一众宾客的奉承下哈哈大笑。

池翊音怔了怔,随即彻底明白过来,这副身体的主人正是马玉泽。而他现在所看到的……是马玉泽出嫁时的事。

满脸横肉的喜婆走过来,力气极大,她压住池翊音的头往下弯,让他向马老爷和姨妈鞠躬行大礼。

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得,哭声与叫喊声都无法出口,绝望和无助在心里弥漫开来。

在弯下腰的那一瞬间,池翊音看着嫁衣下精致的绣鞋,觉得自己如同被一片深海淹没,不断的向下坠无法逃离,几乎窒息的绝望。

好像此刻他就是马玉泽,被父母长辈逼迫着嫁给不想嫁的人,想要逃离却挣脱不掉层层枷锁和束缚,嘶吼的呐喊全被封在喉咙里。

挣脱不能,言语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悲剧发生。

但画面一转,眼前的红色嫁衣和绣鞋消失,烛火明亮的富贵大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凉破败。

而池翊音也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

只是,并不是穿着嫁衣的马玉泽身躯,而是他自己原本的身体。

他愣了下,立刻低头看向自己,依旧是熟悉的西装三件套。不,不对,无脚鸟胸针消失了……这不是他自己,这还是梦,或者鬼魂想要他看的东西。

而最大的变化,是脚下杂草丛生的土地。

黄黑色的枯骨散落在杂草丛中,家具物品凌乱倒在院子和厅堂里,红烛翻倒,绸缎腐烂,精致的食物滚落在地烂成一滩臭水。

依旧是徽派大宅,却不见了刚刚的热闹风光,却立刻唤起了池翊音的记忆。

他记得,这是他趁着夜色走进探查的凶宅,而现在,他在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行走,做之前做过的举动。

好像他刚刚是马玉泽,转眼又变成了过去的自己。

恐怖灵异小说家往往需要比其他作家更激烈的刺激,越深入魂魄的恐惧了,越靠近死亡的危险,越能爆发出强大的创作力。

而在那其中,也有更加浓厚激烈的情绪,放大了人的一切情感,让池翊音可以观察到有关于人格的形成,进一步探索自己所觉醒的力量。

为此,池翊音深入探查过不少有名的凶煞之地。

可惜的是,其中大多数都不过是传闻编造,并无厉鬼冤魂存在。

但是马家老宅却并非如此。

在池翊音刚走进这座著名凶宅时,就能明显感觉到温度的下降,大脑在本能的发出危险示警。

荒废的宅子中杂草藤蔓交织,如同绰绰鬼影藏匿于黑暗中,无声无息的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进凶险死地。

池翊音看到了一面眼熟的镜子。

镜子已经被砸碎,镜面上布满纵横交织的裂纹,分割成成百上千块碎片,反复反射下,光影变得诡异渗人,房梁上吹拂过的旧布也像是鬼魂飘**。

但他进入游戏场前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了这里。

他只记得,自己在镜子中看到了女鬼阴冷的视线,再回忆就头痛欲裂,有一股力量在阻挠自己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

而现在,池翊音还发现,这面镜子就是副本闺房里正对着大门的那一面。

也就是在那里,他与女鬼产生了交集。

现实和副本,是重叠的吗?

池翊音皱了下眉,随即,整面破碎的镜子里,千百个“他”也向他皱起了眉,却凶狠如恶鬼。

但其中一块碎片中,并不是池翊音的模样,而是一抹红色。

他立刻向那碎镜看去。

“等等,马玉泽!”

但这一次,池翊音做出了和记忆中不同的决定,他叫出了女鬼的真名,想要留下她。

那一抹红色,竟然当真停在了那里。

池翊音松了口气,神色诚恳的向镜子道:“当我猜错了有关你的真相时,你想要杀了我。我确实有很多事情都并不清楚,但是马小姐,我想要帮你。”

“将我不知道的真相告诉我,把你的不甘和愤怒讲给我听。”

池翊音顿了顿,轻声道:“我想要,带你离开这里。马家对你而言,是牢笼,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仇人,没必要再继续留在这里,画地为牢。”

女鬼的模样,渐渐在镜子里显现了出来。

这也是池翊音第一次看清马玉泽的模样。

在大宅里,女鬼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但在虚假的梦里,规则却失效。

女鬼姣好的面容苍白没有血色,头发上并无珠翠,身上也并没有穿着华丽的嫁衣。黑发蜿蜒在红裙上,在她脚下不断向远处蔓延,覆盖了整个地面,不知尽头。

她冰冷的注视着池翊音,丝毫不掩饰凶狠杀意。

可池翊音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畏惧之意,而是微笑着看着她,耐心的等待着。

良久,女鬼终于松动。

她眼神复杂的看着池翊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为什么不去实现父亲的愿望?”

因为实现你父亲的愿望,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池翊音刚准备回答女鬼,红色却在他的视野中疾速扩散,覆盖了整座荒废老宅,如同鲜血泼洒。

不等他反应过来,在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凶宅里了。

而是又回到了成亲的喜堂。他穿回了新嫁娘的身躯,在宾客的欢呼笑声中拜别马老爷和姨妈。

喜婆强逼着新嫁娘行过礼,就代替了丫鬟架起池翊音转身向外走。

喜轿早已停在大宅门口,有人高喊着唱时,撩开喜轿的帘子。

“一请金银美佳人!”

“二请喜神永结心!”

“三请玉错白马,高堂福寿,家室绵延儿孙旺——”

“吉时已到,新娘子请上轿——!”

在场的轿夫和宾客接连重复唱词,一声声高昂,应和着唢呐的声音,几乎划破这夜空。

……等等!夜晚?!

池翊音一愣,随即察觉到了他一开始的违和感是哪来的。

古树镇在沪都郊区,这个地区的习俗可不是晚上成亲!现在正是新嫁娘出门,可他看到大堂里的西洋座钟的时间正指向11点。

子时!鬼时。

怎么会有人在子时嫁娶新妇?

但不待池翊音想明白,就被喜婆强行塞向喜轿。

喜婆的手劲很大,根本不像是寻常大户人家嫁娶时所用的婆子,反倒更像是长年干力气活。

以池翊音现在这副不受操控的新嫁娘身躯,根本抗拒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帘子后的轿厢一点点靠近他,那片昏暗的血红色像是厉鬼张开血盆大口,将要把他吞没。

可就在池翊音刚看清轿子里的模样时,却愣住了。

……轿子里,分明就坐着新嫁娘。

嫁衣女子安详静坐,好像对周围全然失去了知觉,这片为她的大喜事而来的喧嚣热闹,和她无关。

她静静的坐在一片血红色中,红盖头低垂,风吹过时露出鲜红如饮血的唇。

这是,他之前在马家大宅里见过的嫁衣女子。

或者换一种称呼……马家大小姐,马玉泽。

却不像是他刚刚在凶宅中见过的女鬼。

就在池翊音认出了女子身份的那一刻,雕像般静默的嫁衣女子终于缓缓抬起头,透过红盖头看向他。

她交叉在腹部前的手瞬间抬起,直指池翊音,大红的衣袖翻飞在半空,像是在扇飞一只蝴蝶。

不等池翊音反应过来,他就感觉自己在疾速后退,身边所有的景物混合着大片大片红色全都抽象为飞速划过的线条,呼啸风声覆盖了所有热闹的喧嚣声,只有唢呐凄厉穿透耳膜划破夜空。

失重的感觉传来,池翊音的意识在向海面飘去,即便他想要留下来探个究竟,向嫁衣女子询问清楚,伸出手却也只能抓住风。

“!”

池翊音猛地睁开眼眸,心脏在狂跳。

他迅速向周围望去,发觉自己身处于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隐约的房间和家具轮廓让他意识到自己回到了闺房。

想要向嫁衣女子询问的话还卡在喉咙中,但眼前已经一切消失于虚无。

梦醒了。

一阵轻柔的钢琴声从远处时断时续的传来,像是曾经流行的西洋八音盒。优美的音乐在这样噩梦的夜晚里,也被衬得阴森骇人。

池翊音的心跳逐渐恢复平静,或许是因为音乐声才惊醒了,又或许是女鬼在赶他走……

他的手指无意识勾了勾,却发现自己手掌中有东西。

他疑惑低头看去,瞬间瞳孔紧缩。

被他拿在手里的……竟然是上坟时用的纸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