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史技科学的办公楼落在一枚白色的“围棋”里。
谢何生毕竟是成年人，察觉到叶展不太喜欢闲聊，没有强行和他搭话，两人一路沉默走到办公楼。
和灰楼一样，白楼的门禁识别也很严格，谢何生点触操作了一段时间，大门才开。比起灰楼，白楼内部显得格外明亮开阔，楼内是中空设计，一楼大平层，二楼和三楼是环绕型设计，楼层之间架设的是楼梯。
“今天是周六，来上班的人不多。”谢何生领叶展走进一楼大办公室，叶展只简单环视一圈，彻底摒除了自己原先的偏见。
史技科学的办公室，不像普通企业那样，到处是整齐划一的格子间，他们的工位错落有致，每个都是独立设计，位置很宽敞，有人用人体工学椅，有人放了豆袋沙发，大量奇形怪状的座椅。
除开座椅，各人工位上的电脑都是市面上最顶配的工作一体机，不少人的桌面上放有各具特色的私人物品，有玩具、手办、零食柜……办公间的中央，摆放着一个面积巨大的木雕模型，叶展一眼认出那是大宋都城。
“只有老城区，没有外城。”谢何生注意到叶展在看模型，随同介绍道，“这是老凌做的，他学建筑。我们另一栋楼有他做的全景，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带你去。”
谢何生口中的老凌也是开封五怪之一，饭局上话最少，身形最瘦的那位男士。
“不急。”叶展道。
“老凌当年死都不肯跟我们来鹤陆，郑弛真的是三顾茅庐，精诚所至，他才答应跟来的。”谢何生感慨地说，“不好意思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见了你跟小唐，学生时代的事一下子全想起来了，就忍不住想说，你可别嫌我啰嗦，我特别不喜欢啰嗦。”
叶展默默跟着谢何生上楼，低头踩到楼梯，发现脚下梯阶的材质是木质，怪不得一进楼内，他最先闻到一股陈旧的木香。大概因为他们铺设梯阶时做了特殊角度倾斜，不上楼，看不出梯阶是什么。
“史技科学是郑弛创立的？”叶展问。
“你不是查到我们的背景了吗，法人姓郑呀。”谢何生笑道。
“是郑弛的家人？”
谢何生摇头，“就是郑弛自己的名字，她后来给自己改的名。”
叶展没作声，经由郑弛想到唐凌云，他猜到郑弛要和她单独聊她父亲的事，只是不知道，她会经历什么。
二楼似乎是茶水间，偶尔也掺杂有工位，更多的是休闲区，还配备一些大型成人玩具。
“叶同学想喝咖啡吗？”谢何生问。“我们公司咖啡很不错，豆子是查哥亲自烘的。”
“查哥才艺很多。”
叶展冷不丁的玩笑引发谢何生的巨大笑意，他说：“查哥确实多才多艺，他是个做事极其专注的人，但维持专注，有时候需要一些小小的、身体上的劳作。——查哥是这么说的，我达不到他的境界，不需要这种劳作。”
“谢师兄学什么？”叶展想起来问。
“猜一下。”
“猜不到。”
“我学农的。”谢何生笑着说。
叶展心下感到惊讶。
“史技最早成立的时候，只有我、郑弛和查哥。”谢何生接着说，“我们一起参加过很多程序开发类的比赛，都是郑弛发起的。凰图买了我们那个小游戏之后，老凌和望哥也进来了。他们本来都不想找工作，打算读研、走学术，愣是被郑弛挖到团队里来了。郑弛是个狠人，她想做的事情，总是能做到。”
谢何生言谈间必提郑弛，使叶展不由得注意起他的表情来，然后他发现，谢何生说起郑弛时，脸上神情很不寻常。
叶展想到一些可能，关于谢何生对郑弛的情感。
“呀，太阳要下山了。”谢何生看向巨大的落地窗外，“鹤陆天黑比较早，四五点就黑透了，你从丽城来，是不是不太习惯？”
叶展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到北方城市的日落，很美。
36、
五点钟，鹤陆天色彻底黑透了。
叶展顺着郑弛指示的路线，沿基地灰楼的室外楼梯走到楼顶，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玻璃房，楼顶风大，玻璃房的灯光因而显得格外静谧，叶展不用抬头，就能看到漫天繁星，相较而言，丽城星空多少有些拘谨了。
叶展慢步走去玻璃房，玻璃很厚，不知道是涂层还玻璃材料本身的关系，他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况。叶展在门口研究了半天怎么开门，始终没找到办法，正打算下楼去问郑弛，却见玻璃门在他眼前松动，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玻璃房里的音乐随之传出来，慢摇类的歌曲，似乎是郑弛的喜好。叶展推门而入，发现里面空间很大，有一张巨大的灰色沙发，唐凌云坐在沙发上，仰头观天。
玻璃房内大概有暖气，唐凌云只穿着卫衣，看上去一点都不冷，叶展在门口站着，愣了半天，道：“如果你想一个人——”
“这里星星很好看，视野三百六十度全景环绕。”
叶展随手关上门，走去沙发的另一旁坐下。
沙发低矮，约等于席地而坐，叶展找到最佳姿势，同唐凌云一样躺坐望天。
玻璃房内都是地灯，设计很巧妙，光打在角落，仅供照明，光线丝毫不干扰玻璃房外遥远又浪漫的夜景。
看了一会儿星星，唐凌云问叶展：“你去参观他们办公室了？”
“嗯。”
“怎么样？”
“很有意思。”
“我待会儿也去参观。”唐凌云向他转过头来，“原来郑弛说的，鹤陆支持《大宋 Online》的网咖，真的就是他们自己公司。”
叶展也转头看向她，“猜到了。”
“你怎么猜到的？”
“……也没有其他可能。”
“那你有没有从谢何生那里套到什么话？”唐凌云又问，“他们对游戏内容保密很紧。”
“没有。”
唐凌云沉默下来，叶展眼看她的表情像一盏灯由明变暗，心口情不自禁地绞痛。
“郑弛……”他艰难但坚定地开口道，“给你看了什么？”
唐凌云转回头，往另一边，只留给叶展一颗后脑勺，就在叶展担心自己的探问过界时，她说：“我爸来过这座楼，看过州桥街景，他还穿了全套体感衣……他很激动。”
唐凌云回想着前不久在黑楼所见，郑弛录了爸爸体验州桥场景的素材，用录制的素材套进现有素材，让唐凌云在州桥和爸爸隔空相遇了。不过爸爸看不见她，她一路跟在他身后，看他踉跄、颤抖、满脸热泪，他很真实，也很虚空。
“郑弛说，大宋也是爸爸的梦想。州桥只是一小段素材，爸爸已经很满意，——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经常听爸爸的学生、同事说他好话，对学生多好、多敬业，听多了，觉得像假话，因为我看到的唐振业跟他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比如郑弛说爸爸对历史爱得很纯粹、很狂热，她认为那是爸爸的人格魅力，是优点，施加到我身上，根本不能叫优点。——但是今天在州桥看见他，他变得好奇怪，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子，我不是说他的外表，我是说……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说到这里，唐凌云突然又转回头，并坐直身体。
叶展也跟着坐直。
唐凌云靠他更近了一些，两人距离只剩一个拳头。
叶展试图控制呼吸。
“你近视吗？眼镜可不可以摘掉？”唐凌云问。
叶展配合地摘下眼镜。
唐凌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挺直的上半身突然松了一角，“你眼睛真好看。”
叶展脸发热，应该红透了，他不确定，也控制不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唐凌云问。
“啊？”叶展不知所措地发出一个单字。
“你陪我来鹤陆、帮我找郑弛的邮箱、帮我找我爸爸的秘密……你帮了我很多。”唐凌云道，“为什么？是想要收买我吗？还是想让我欠你人情？”
叶展失笑，垂下视线，摇了摇头。
“不是为了收买我，那是为什么？”
叶展沉默。
唐凌云几乎听得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但她不想提前打退堂鼓，对自己想要了解的领域，她一向有追根究底的求知精神。
今天、此刻，叶展的内心就是她最想了解的领域。
漫长而幽静的时间过去，玻璃房里的音乐换了另一首。叶展重新抬起眉眼，定定地看着唐凌云，说：“想让你喜欢我。”
他的声音特别低，低到唐凌云有点承受不住，只觉得身体里的什么部位在灼烧，“你对我好，是为了让我喜欢你？”她不确定地复问道。
叶展轻轻点头。
唐凌云忍不住笑了，脸烫得不行，她又开始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因为别人对我好就喜欢他。”
叶展透亮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黯然，唐凌云见了，右手不自觉地伸到他眼眶旁边，轻轻摸了摸。
叶展看着她手上动作，表情发懵。
唐凌云也发懵，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欢？”叶展就那么懵然地问。
唐凌云“噗呵”一声笑出声来，故作正经道：“我也不知道。”
叶展近距离看她，听她说不知道，心里却不生气，大约是凭直觉知道这不是真心话，但对于接下来要做什么，要说什么，他还是很茫然，见她收回摸自己眼眶的手，叶展情不自禁也抬手碰了碰她的眼角。
唐凌云乍然收起玩笑的表情。
“你哭了。”叶展道。
他不是在发问，而是陈述一件事实，用了特别特别轻的声音，唐凌云听见，顷刻间像被什么东西戳中泪腺，鼻头一酸，忍不住又流出眼泪来。
叶展短暂人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慌乱，大脑告诉他要去找纸巾，帮她擦眼泪，大脑还告诉他，这时候应该说些温暖的话安慰她。
但他的身体没有服从大脑的指挥，自行张开双手抱住了她。
唐凌云没有拒绝，还把自己紧紧嵌在他肩窝的地方，哭着说：“如果不恨他，我就会很想他……可是我再怎么想他，他也不会回来，永远不会了……”
此时此刻的叶展，大脑已经彻底下线，肢体掌握着指挥权，他的手自动拍着她的背，听她带着哭声说话，把热热的眼泪灌在他敞开着外套的衬衣领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