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戴上头盔，唐凌云终于可以独自静静感受这座古代城市，游戏椅不断往她皮肤上输送冷气，完全取代了包间空调的作用。
按叶展的提醒，唐凌云中途简单查看了一遍自己身上物件，除了左前肢上练九龙已经发现的小铃铛，铃铛上绘了云纹之外，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
其余几人也相继完成了自我搜查。
叶展的游戏角色不是实体，搜不出任何物件。
刘璞身上有钱袋和一柄小木梳，袋中银两颇丰，还有纸币。
林辉耀也有一只钱袋，很空，此外，他身上还有一方墨、一小袋金粉、一块绣花手帕，坐实文人身份。
“从这些物品来看，我们身上应该没有凶杀案。”刘璞说。
“不一定吧。”林辉耀说。
“但凡我们三个中任何一个跟凶杀案有关联，开封府早就下抓捕令了。”刘璞说，“其实我已经大概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怎么说？”林辉耀问。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家正店，宋朝的正店都是官方授权可以卖酒的酒店，店外挂了栀子灯，代表店里有娼妓。我住二楼，看店内陈设，是独立房间，再加上我这身打扮、发饰，基本可以说明，我就是这个住店的娼妓。”
刘璞话说得直白，队伍里好半天没人接话。
这时，唐凌云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就来自身边。
“小红狐，你且等等我。”
唐凌云扭头去看，看到一位老者，身上背着行囊，手中拿着一台小铜镜。
“你这是要往城外去？”老者问。
唐凌云不打算理会，步伐加快想甩掉他，却不料这老者虽然身背重物、一把年纪，居然跟上了她的步子，与她同行。
唐凌云心下惊奇，不由反问道：“你是 NPC？”
老者捋须道：“我是，也不是。”
“我触发了什么任务吗？”
“非也。”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从哪来。”老者悠悠道。
“不如先说你是谁。”
“你猜猜呢？”
“我可没时间猜！”
“猜对了，我可以和你讲一些……”老者循循善诱，“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队伍语音里，刘璞他们已经到达杀猪巷案发现场，介于现场被封，他们决定去寻找案发当天的目击者。
唐凌云估摸着进度，暂时关闭队伍语音以免被干扰，道：“我可以提问？”
“可以。”老者笑着说。
“您是官员？”
“曾经是。”
“官居何处？”
“司天监。”
“职位？”
“这是最后一次提问机会了。”老者道。
“你没说我有提问次数限制。”
“你也没问。”
“……”
意外得知的限定条件使唐凌云不得不放慢步子，绕老者转了一圈观察。
老者姿态大方地任她观察。他穿着最朴素的布衣，行囊也被竹篾包裹着，看不到里面具体有什么。
“我可以查看你的行囊吗？”唐凌云问。
“还不到时候。”老者道。
“你手上这个铜镜呢？”
“可。”随着老者话音落下，他整个人也顺势蹲下来。
老者并没把铜镜交给唐凌云，而是自己拿在手上，隔着距离向她展示，当唐凌云想再凑近点看，老者就会刻意拿远，始终维持着一段固定距离。
不过，唐凌云已经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透光镜。”她说。
“聪明。”老者称赞道。
唐凌云抬起头，在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到一种久违的慈爱，莫名令她感到心口一酸，道：“我还有一个提问的机会？”
老者点点头。
“您认不认识王安石？”
“看来你对我的身份已有猜测了。”
“沈括。”
老者未对答案作回应，哈哈大笑。
唐凌云茫然看他起身，又听他说：“你的身世非同寻常，有两处地方很重要，一处是上清宫，另一处在大内。”
“还有吗？”
“当然还有，我受故人之托关照你，”沈括道，“不过，还不到时候同你说太多。”
“我还能问——”
“走了，小红狐。”沈括道，“你我以后还会再见。”
话说完，不等唐凌云反应，老者已经离开她的视线，消失和出现一样突兀。
“你触发了随机 NPC。”
唐凌云正愣怔，耳机里突然响起叶展的声音，使她大感纳闷，明明关了队伍语音。
“给你发的私聊。”叶展像是读出她的心声，及时解答道。
“你怎么知道我触发了什么？”唐凌云问。
“回头看。”
唐凌云闻言飞快挥动手环，游戏里的小狐狸连转了几个圈，视野里除了雪景，别无其他。
“我说的是你本人，回头看。”
唐凌云转身回头。
叶展直挺挺站在她身后，唐凌云见了，脸上露出几分尴尬。
“沈括和你说了什么？”叶展面无表情地问。
“你在我后面站多久了？”唐凌云反问。
叶展想了想，说：“你问他‘触发了什么任务’的时候。”
唐凌云也短暂想了想，回忆起他说的时间点，忍不住吐槽：“你是背后灵啊，干嘛不说话？”
叶展不作声，还是用那副没表情的脸看她。
唐凌云不再自讨没趣，道：“他让我注意两个地方，上清宫和大内。”
“上清宫？”
“对，没记错的话，你好像出生就是在那？”
“是。”
一段短暂静默。
“队伍语音最好别关，”叶展淡淡道，“可以设置主辅两道音轨。”
“怎么设？”
“打开耳机设置，主界面上有。”
“OK。”唐凌云道，“谢了。”
6、
唐凌云按叶展教的方式设置了耳机自动主辅音轨，听见刘璞正在队伍频道说话：“……鞫谳分司是宋朝特有的刑事司法制度。”
“什么鞫什么谳？”练九龙问。
“你不需要知道得太详细。”刘璞说，“简单来讲，你的案子审完才能判，审和判是两拨人。这么一来，就给我们争取救你赢得了时间，这个案子疑点重重，虽然有人证，人证都是死者的人，不能作准。”
“我们有办法接触到尸体吗？”林辉耀问。
“尸体现在估计都在府衙检所，就是类似于停尸房这样的地方，方便衙门里的仵作验尸。”刘璞说。
队伍频道里沉寂了一会儿，林辉耀又问：“假设九龙真是杀人凶手，那按宋朝法律，他是不是必死无疑？”
“你们讲话讲清楚，九龙不是杀人凶手啊。”练九龙抗辩道。
“死了的八个人里有六个是皇室宗亲，如果人是他杀的，死刑已经是最低标准了。”刘璞说。
“这不对，”林辉耀说，“这有个悖论。”
“什么悖论？”刘璞问。
“从游戏策划的角度来看，他们没必要设计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啊。”林辉耀徐徐道，“除非这个游戏有复活功能，——等等，阿展，这个游戏有人物死亡设定吗？”
“不清楚。”
叶展不咸不淡的一句回应像一团冷气，瞬间把队伍里热火朝天的谈话氛围降至冰点，好半天没人再说话。
与此同时，唐凌云刚爬上宝津楼。
金明池在宋朝是皇家园林，只在节日期间才向百姓开放。这大雪漫天的时候，练九龙的角色会出现在宝津楼，本来就是一件令人不解的事，也是唐凌云坚持要来金明池一探究竟的原因。
果然，当唐凌云爬上宝津楼观景台时，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是一名衣袂飘飘的女子。
“他派你来的？”那女子看也不看唐凌云，自顾地说。
“呃……”唐凌云噎了半晌，“你是 NPC 还是玩家？”
“他同我约好日落前在此处相见。”女子说。
“不是，你到底是 NPC——”
“他失约了。”女子惆怅地低下头，这才将脸转向唐凌云，然而当她看见唐凌云的角色形象时，清冷的脸上居然露出些许惊讶。
她朝唐凌云走过来，“竟是只小狐狸。”
“你认识我？”唐凌云诧道，“你是玩家？”
女子没有回答她，一张惊艳绝伦的脸上溢满对小狐狸的喜爱之情，“你是来替段大哥报信的吗？”
“段大哥？”
女子继续忽略她的提问，却忽然向小狐狸伸过手来，“从前只在传说里听过灵狐，没想到世上真有。”
“不重要。”唐凌云急道，“我想问你，你在等的人、段大哥，是脸上有三道疤那个？”
女子点头。
“你知不知道他被抓了？昨晚杀了八个人！”
女子收起笑容，眼色瞬间冷下去，“既如此，小狐狸便替我给段大哥带句话吧。”
“什么话？”
“我在江南等他。”
“不是，你还没告诉我——”
“我要走了，小狐狸。”女子蓦地起身，“船在等我。”
“喂，你话还没说清楚啊！”唐凌云大喊着追过去。
从女子的行走速度来看，唐凌云终于确定她和沈括一样，是个 NPC，似乎只有 NPC 的行动速度不受限制。
追逐之间，唐凌云想到打开麦克风，在队伍频道说：“你们来下金明池，有个重要人物要跑路了。”
“什么人物？”叶展问。
“不知道，应该是九龙的相好。”
“真的吗？我看看长什么样。”练九龙兴奋地凑过来。
可惜唐凌云视线太低，又一路在追赶，只能看到前方一点裙摆。
小队其他人没练九龙这么心急，都在挥动手环跟着刘璞赶路。
金明池西北角有一条河道，神秘女子转眼就来到了河道。那里果然有一艘小船在等待，女子在岸边停步，回头看向唐凌云。
“哇噻，怪不得他们让我选理想型，”看清女子长相的练九龙兴奋道，“这长相果然是我的菜！”
“你还选了理想型？”林辉耀问。
“对啊！你没选？”
唐凌云顾不上参与他们的讨论，步伐飞快地跑去岸边，就在她几乎都碰到神秘女子衣摆的时刻，一阵疾风吹来，小狐狸个头小，不堪风力，一下被吹得老远。
等小狐狸在风中站定，女子已经上了船，一边挥手向唐凌云告别一边撩开船帘，彻底消失在唐凌云的视野里。
“这就走了？”一旁观看游戏画面的练九龙愕然道。
听到这话，林辉耀赶路途中也探身过来看唐凌云的游戏画面，“有办法追吗？”
“河道通往汴河，是金明池的水源通道。等船入汴河，再想追，就是大海捞针了。”唐凌云道，“何况，这附近一艘船都没有。”
林辉耀叹了口气，“早知道，至少该多派个人跟你一起的，你一只小狐狸，不可能搞得定她啊。”
“失策了！”练九龙道，“谁叫你们不把唐同学的想法当回事！”
“不要制造矛盾。”叶展突然说。
这是句重话，队伍霎时又静默下来。
唐凌云清了清嗓子，道：“这个神秘女子托我带话给九龙，说她在江南等你。”
练九龙闻言发出一声憨笑，“答题的时候我选了爱情，看来系统给我配的是情缘任务，这姑娘没准真是我的相好。”
“假如她是你的相好，你都坐牢了，她还忙着逃跑，只能说明一件事。”刘璞说。
“说明她不爱我？”练九龙语带苦涩。
“不是这个——”
“说明九龙大概率帮她顶了罪。”林辉耀接话道。
“这怎么能联系到顶罪上？”练九龙疑道。
“我们回到游戏策划思路，策划没必要设计一个注定要死的角色，说明九龙不是真凶。”林辉耀道，“然后再说你这个相好，她知道你被抓，还托人给你带话，说在江南等你，应该也是知道你不是真凶，既然她也知道你不是真凶，为什么要逃跑？”
“嗯，有这点线索，案子或许能光明一些。”刘璞道。
队伍频道里一时又只有刘璞和林辉耀的案情分析。
唐凌云走了神，她此时此刻在想的是，练九龙选了爱情，所以他的身世任务是爱情相关。她选了亲情，身世任务难道是亲情？
“唐凌云，你怎么看？”叶展的声音插进林、刘两人之间，暂时把唐凌云从自己的想象中拉出来。
“我先去城内跟你们汇合。”唐凌云道，“你们在杀猪巷寻访有什么重要发现吗？”
“问了一些 NPC，都不是直接目击证人。”刘璞道。
“案发现场呢？”
“是个酒楼，锁了，不让进。”
“死者身份？”
“六名赵氏宗亲，两名员外，都是男性。”
“在酒楼杀的人，按理说应该会有很多目击证人啊，店小二跑堂什么的。”
“这也是案件奇怪的地方。”刘璞说，“通缉令上的画像是根据店小二的描述画出来的，但店小二本人并没有见到练九龙杀人。”
“你们见到店小二了？”唐凌云问。
“嗯，他是 NPC。”刘璞道。
“我现在去杀猪巷。”
遗憾的是，《大宋 Online》系统并没有给唐凌云去杀猪巷的机会。不删档测试有时间限制，唐凌云在奔跑途中遇到游戏浮层：
亲爱的玩家，今日测试时间已满。
请明天再来。
这之后，浮层完全覆盖了游戏画面，浮层上的文字也渐渐隐去，只剩《大宋 Online》和凰图的红色 Logo。
唐凌云摘下头盔，感到一股强烈的意犹未尽。
“唐同学是有什么头绪了吗？”林辉耀问。
“你们去杀猪巷的时候，还不知道有神秘女子，当然也没法多问出什么。”唐凌云从已经恢复常温的游戏椅上起身，打算久坐之后活动活动，这一活动，她发现叶展桌上还摆着一台平板，——他又在一心两用。
“对啊！”林辉耀反应过来，“如果九龙是替那个神秘女子顶罪，那小二一定见过她。”
“会是这么简单的答案吗？”刘璞问。
“叶展同学怎么看？”唐凌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叶展闻言抬起头，正对上唐凌云的目光。不过很快，他移开了视线，往包间落地窗外，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练九龙惊呼，“我还在牢里啊！”
“阿展说得对，现在时间有点晚，大家还是先回吧。”林辉耀道，“我们几个人干坐在这，上不去游戏，也没办法救你出来呀。”
唐凌云虽然不忿叶展无视自己的问题，碍于刘璞已经收拾好东西走到她身边，她只好忽略掉这点微不足道的情绪，没什么表情地说：“我们先走了。”
“注意安全。”林辉耀笑着说。
刘璞朝众人挥挥手告别，拉着唐凌云离开了包间。
包间门关上，练九龙立刻将炮火转向叶展：“你是不是故意针对唐同学？”
“我有吗？”叶展头也不抬地说。
“你有。”练九龙道，“你还说我制造矛盾，你从一开始就在制造矛盾，引导刘璞和唐同学竞争。”
叶展停下平板上工作，神情冷凝了一些。
林辉耀见状不妙，连忙出来打圆场：“谈事就谈事，火药味别这么重。”
练九龙晃着椅子耸耸肩，“我反正没别的想法，我就想赢。”
叶展定定看了他半晌，道：“你心里偏向唐凌云，所以觉得我在针对她。”
“我是偏向她，但决定都是你在做，话都是你在说，我偏向她有什么用？”练九龙道，“今天如果不是你先站刘璞，唐同学也不会自己一个人去任务点，搞得最后关键 NPC 都没留住。”
“我说我支持刘璞，没让你们跟我一起。”叶展道，“至于为什么我选择支持刘璞，我事先并不知道唐凌云那里会有情况。”
“其实阿展中途还去关照了唐同学。”林辉耀道，“也不是完全没管她。”
练九龙别过脸去，不看二人，咕哝着说：“他根本没把这游戏当回事，不上心。”
这话一出，林辉耀面露为难，显然，他认同练九龙的说法。
叶展静待了一段时间，忽然合上平板电脑，随后起身一一关闭几台游戏主机，设备也自己动手摆放整齐。
诸事完毕，他抱起平板独自走出了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