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王传说
1、
第二十七个不删档测试的晚上，干术小队相继登陆游戏。
一进游戏，唐凌云一整天在鹤陆的新鲜见闻集体隐去，大抵因为史技科学的体验室屏幕更大，沉浸感更强，总之，她在第一时间想到去看谁在东屋门口拉住了自己。
游戏内，狐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里面是大人的事，小孩别去麻烦。”再一定睛，狐女看清楚来人是苏轼。
唐凌云愣了半天，昨晚剧情解谜的进度蜂涌至脑海，她说：“紫姑是不是降世了？”
“是。”苏轼道，“恭喜你，任务完成。”
随苏轼话音落下，小队众人一起看见游戏浮层：
完成紫姑作乱任务，队伍积分+30
唐凌云挥开浮层，见青衣道士从厕间赶来了东屋。
与此同时，队伍频道响起练九龙的高声：“这个任务是凌云的？”
“嗯。”唐凌云应道，心下还在纳闷，香玉和张举人的故事还没出现结局，怎么任务就完成了？她打算找苏轼问个清楚。
又听练九龙接着说：“瞧瞧我们凌云，一个人在鹤陆，还拿了三十分开门红。”
唐凌云调低队伍频道音量，跟着负手前行的苏轼一起走到祁大娘家门首，青衣道士随行在旁。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看看紫姑？”唐凌云问。
苏轼抬头望天，因为紫姑降世，祁大娘家这片天空与其他地方不同，乌沉沉的。“紫姑是天神，岂能任你直视神颜。”
“可是香玉……”
“紫姑为香玉和那张举人而来，有他二人在，足矣。”苏轼道，“这则任务叫紫姑作乱，不叫香玉花落谁家。”
唐凌云不作声。
“您说这是支线，完成这则，可以接其他支线。”青衣道士说。
苏轼悠然转过身来，左右瞧着面前两人，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们刚见过王安石？”
狐女和青衣道士飞快交换了一道眼神，狐女问：“您怎么知道？”
“我自有我的门路。”苏轼道，“既如此，我赠你一件宝物。”
“紫姑的宝物？”狐女问。
“紫姑的宝物都在厕间，想要可以自取。”
“……”
苏轼朗声大笑，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柄铜剑，铜剑大约小臂长短，他一边将剑递给狐女一边道：“不同你们说笑了，此剑乃上古神剑，千万收好，日后你会需要。”
狐女姿态恭谨地伸手接剑。
苏轼却倏地将剑收回，“先考考你，可知这柄神剑来历？”
唐凌云愣在当场，心道，还能这样。
“若你答不出，此剑可就不能轻易赠给你了。”
“您明明答应送我宝物，您这个身份，出尔反尔——”
“我说此剑不能轻易赠你，没说不给你。你既答不出此剑来历，便去跑趟小差事，先替我到城中寻个人，涨涨见识吧。”
苏轼一甩衣袖，正要讲任务细节，忽听狐女旁边的青衣道士说：“这柄剑应该是先生好友郭祥正所赠。”
苏东坡刚起的范儿转瞬僵下去，只见他面色不虞地瞪视着道士，指了指他，问：“你作弊了？”
“没有。”
“你连紫姑都不认识，怎会知道郭祥正？”
“晚辈上回听了先生教训，自知学识不够，抓紧时间恶补了。”青衣道士面不改色地说。
游戏里，苏轼微微笑着看向道士，即便他脸上已现老态，一双充满智慧和灵气的眼睛，愣生生剥离出他垂老的肉体，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充满超然物外的魅力。
末了，他又从袖中掏出铜剑，递到狐女面前，道：“罢了罢了，谁叫我天生喜欢聪明人。”
唐凌云怕他又反悔，当下操作狐女飞快接剑，同时躬身行礼道：“多谢。”
双方交接铜剑这段时间，上空“神迹”消散，苏轼仰头观天，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一把扇子，悠悠摇着，对狐女道：“待你忙完王安石，再来找我。”
“先生如果有支线任务，我可以同时做的。”狐女道。
苏轼摇扇的动作一停，脸色又一变，“年轻人，做事勿要贪功冒进，须知，功废于贪。”
狐女和青衣道士对视一眼，目光都有些讪然。
“啊呀，朋友约我吃酒，不能误了时辰。”苏轼突然说。
唐凌云知道他要走，想赶在他走之前问到他的行踪。不料苏轼照旧不肯给她多余时间，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人已经像开了倍速前进一样，飞也似的消失在巷口。
“他也用甲马神行符吗？”唐凌云问。
“甲马神行符是瞬移，他是加速。”叶展道。
游戏里，狐女看向青衣道士，“你怎么知道郭祥正？”
“手机输入关键字，现查。”
狐女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接下来去狐王庙做王安石任务？”
叶展今晚登陆游戏开始就一直在刷新任务面板，没有看到便宜随机，只有一些挂了十几二十天的剧情任务。为防分心，加上知道今天大概率会匹配一场马球比赛，他没有接新任务。
因此，对于唐凌云的行动提议，他当即表示了同意。
离开信陵坊之前，狐女心中记挂香玉和张举人的爱情结局，不死心地又回到祁大娘家门口。
大门不似前两天那样敞开着，狐女敲了敲门，里头传出一个男声：“谁啊？”
这道声音听上去很陌生，唐凌云心下起疑，等到门开，狐女眼前出现一张生脸时，疑虑转为不安。
“您找谁？”那生脸是位佝偻的老人家，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问。
“我找这家的主人，祁大娘。”
老人家闻言，眼眯得更紧，“你说谁？”
“祁大娘，她女儿叫香玉。”
“这家主人姓万，生的是一对兄弟，没有姓祁的，也没有叫香玉的姑娘。”
唐凌云大惊，“西屋的张举人呢？”
“西屋哪有什么张举人？”老人家疑惑道，“这位仙姑，你是不是找错门了。”
唐凌云不敢置信，又拜托他让自己进门看看，老人家大概也对狐女的话感到困惑，没有过多为难，便让狐女进了门。
青衣道士跟随狐女一起进到宅内，只在门口略略环视一周，已然发现宅内格局的大不相同。不仅房屋和陈设，宅内出现的人也全是生脸，纷纷用不解的眼神看着门首两位道人。
狐女退出宅内，急步往另一个地方奔去。
唐凌云重新回到紫姑作乱任务的起点，祁大娘家的厕所。令她更加感到惊惶的是，厕所还是厕所，周遭已无紫姑的贴画，只剩光秃秃一扇木门。
“香玉一家人……消失了？”察觉到青衣道士在身旁，狐女难以置信地问。
“应该是。”
“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任务完成，NPC 使命结束，为了节省服务器容量，地图需要让给其他任务。”注意到狐女递过来的视线，叶展又补充说：“只是我的猜测。”
唐凌云沉默下来。
狐女缓步走出信陵坊，抬头看到开封城早春碧蓝的晴空，终于将胸腔中一口滞闷的浊气呼出，道：“九龙的身世任务，王楼血案，关键人物瑶妹离开了开封。刘璞的通辽奸细，掌柜娘子所在正店被烧、邸店被封。辉耀的画始谁手，智静黑化，被开封五怪消灭，还有鬼道士的师兄弟，也全不在，——除了玩家，我们遇到过的大量 NPC 都不见了。”
在叶展的认知里，NPC 消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便《大宋 Online》玩法特殊，NPC 智能化程度很高，于他而言，仍然是一款游戏。但他听唐凌云表达，心知她把那个世界看得很真，按他往常的行事风格，对练九龙或林辉耀，多半会直接提醒他们不要太沉浸。然而换作身边这个人，从狐女到唐凌云本人，叶展发觉自己很难说出冷硬的、不考虑她感受的话。
末了，他只是默默听她说话。
“大宋这个游戏，并不像我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唐凌云道，“你说普通 NPC 的消失是为了给服务器腾容量，这种说法对我这种学史的人来说，其实很恐怖。”
“恐怖？”
“对，特别恐怖。”唐凌云说，“它基本等同了一个残酷的历史真相，漫漫时间长河里，所谓历史，只记录名人，普通人——连姓名都不能有。服务器有容量，史书也是。”
这时，游戏画面突然浮现弹层：
完成钱氏之请任务，队伍积分+30
浮层一出，队伍频道响起练九龙久违的欢呼声。
与此同时，林辉耀也向队伍众人实时报告了排行榜积分情况：“第一名，鄞城五叟，1420 分；第二名，有为五君子 940 分；第三名，风车战记 810 分……第八名，干术公会，630 分。”
“咱们又上升一名了！”练九龙兴奋道。
“纠正一下，第十名到第八名，我们上升了两名。但和有为还差三百多分。”刘璞道，“小严又在瑶华宫找了个崇国夫人冯氏，赶紧接着跑吧。”
“我没什么说的，跟刘姐走，包上分。”练九龙道。
不多时，练九龙突然给唐凌云发来私聊，“你在跑啥任务？”
“王安石给我发了一个任务。”回答练九龙提问的同时，唐凌云想到任务紧急，不再沉浸于历史真相的迷思里，操作狐女转身跨上黑马。
“在哪？我现在正好没事，要不要帮忙？”练九龙又问。
“不用了，你帮刘璞吧。”唐凌云道，“叶展跟我在一起。”
“阿展又……”练九龙及时收住声，没把话说完。因为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苦闷情绪，几乎使他喘不过气，连忙摘了头盔眼罩，让视野复归现实，又去冰箱拿了瓶甜味饮料，猛给自己灌了一口，才渐渐平复下来。
练九龙的这番心境，唐凌云自是无从得知。她今天一整天见了太多稀奇事，还有往事里生出的新鲜事，感受太多、太繁杂，好像随便一拉引线就能扯出一大筐来不及消化的笼统感想。
比如关于历史真相的感悟，直到她和叶展共骑黑马赶到狐王庙遗址，察觉到叶展全程无话时，她才想到问：“是不是我刚刚聊的话题太沉重了？”
“没有。”
“……可是你都不说话。”
“我以为你想问题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
唐凌云思忖了片刻，“你好像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
“是吗？”
“不是吗？”
叶展想说不是，因为他仍然不知道她心里的答案，关于她的喜欢，不是搭档、队友的喜欢，而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