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扶着门框,身子软软的就要跌下去,金姐儿连忙上前扶住她。

陈氏又怨又恨的看了金姐儿一眼,扯开了她的手,背过身去。

金姐儿手足无措,胆怯的站在原地。

大姐儿几个对视一眼,也有些不知所措,称塔答(伯父)家连房子都卖了,那她们家要怎么还那三千多两?

玉格捧着装着糖葫芦的碗上前道:“阿玛,吃糖葫芦。”

多尔济这会儿哪有那个心情,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阿玛不吃,你自己吃吧。”

玉格把碗放回屋子,又对陈氏道:“额娘,快些摆饭吧,吃过饭还要去舅舅家里,咱们求舅舅帮忙,不好再让舅舅等着咱们。”

昨晚托小舅舅办的事,今日应该有消息了。

陈氏连忙擦了眼泪,开始摆饭,金姐儿极有眼力见儿的跟在后头帮忙。

今日的晚饭是玉米面掺着糠做的窝窝头,和一小蝶萝卜咸菜。

窝窝头拳头大小,看着虽小,但瓷实,所以极能饱腹,便是多尔济,一顿吃上两个也就饱了。

刚蒸熟的窝窝头,虽然没有加糖加油,但自有一股粮食的香气,闻着很是诱人。

六姐儿见是窝窝头,许是今日吃的好东西多,小小的哀嚎了一声,嫌弃起来。

这东西闻着虽香,但是加了糠,剌嗓子得紧,吃进肚子里就像是揣了一兜石子一样硬邦邦的,自堵到嗓子眼,一整日除了喝水,别的什么也吃不下了。

陈氏蒸了一大锅窝窝头,粗略数数,有好几十个,这说明后头好几日,他们都要吃这个东西。

陈氏捡了十一个出来,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了一个回去。

玉格轻轻蹙了蹙眉,他们家如今有十一个人呢。

陈氏道:“我刚吃了糖葫芦,不太饿。”说完,把自己手里的窝窝头分了半个给银姐儿。

银姐儿年纪小,吃半个就够。

金姐儿意外的看了陈氏一眼,低头捧着自己的窝窝头小口吃着。

大姐儿几个迟疑着没有动作。

玉格拿起自己的窝窝头,分掉半个放起来,笑道:“我一会儿也要吃糖葫芦。”

五姐儿没吭声,掰了半个窝窝头,六姐儿眨了眨眼,也掰了半个窝窝头下来。

大姐儿几个见此,也都分出半个窝窝头。

陈氏原本还想劝玉格,见此,别开头悄悄抹眼泪。

多尔济道:“一粒糖葫芦顶什么?再拿个窝窝头过来,别让孩子们担心,你在家操持家务,也累人得很。”

吃过饭,金姐儿收拾碗筷,多尔济和陈氏出门去探消息。

大姐儿几个点着灯,坐到一块做荷包打络子,六姐儿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的和姐姐们说起外头街上的新鲜,也顾不上教手脚还不灵活的银姐儿打络子了。

玉格看了银姐儿一眼,回东厢拿糖葫芦。

身后传来极小极轻的动静,玉格回头,见银姐儿像只小狗般,亦步亦趋的缀在她身后不远处。

玉格回过身,继续往东厢走。

东厢没点灯,有些暗,玉格对站在门口的银姐儿招了招手,把签子尖的一头折掉,将糖葫芦递到银姐儿怀中,小声叮嘱道:“山楂里头有籽,不能吃,吃完了,把碗送到灶房去。”

玉格说完,轻轻拍了拍银姐儿的头,拿着早就收拾好的书包袱回到堂屋。

六姐儿见玉格拿着书包袱过来,忙道:“你别动,哎,你放着,还是我给你看着,你打小儿就爱丢东西。”

玉格笑着解释道:“我就这会儿看看,一会儿收好了给你。”

六姐儿又道:“那你千万当心啊,可别弄坏了。”

玉格点头应下,六姐儿还是不能放心,隔一会儿就要瞄玉格两眼,她手里要打络子,嘴巴要和姐姐们说话,眼睛要看三处,一时忙得很。

今晚就能知道那债到底是个什么说法了,几人都没有去睡觉的意思,做着活儿说着闲话等多尔济和陈氏回家。

一直等到一更二点,屋外才传来动静。

再过一点就要宵禁了,这么晚才回,显然结果不太好。

果然,多尔济步履沉重,陈氏也是满脸愁容。

玉格把书交给六姐儿,起身给多尔济和陈氏倒了碗热水,问道:“舅舅那边怎么说?”

多尔济叹着气摇头道:“三千七百多两银子,转过年就是四千五百两,人家哪里肯罢休。”

“那就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若没有,阿玛和额娘也不至于在小舅舅那里耽搁这么久。

多尔济又叹了一口气,道:“这事不好办,这么一大笔银子,咱们虽然可以咬死了,说是分家早就分好的债,让他们寻你称塔答(伯父)要钱去,但这人哪里是好找的?他们连旗籍都不要了。”

“这事、这钱若是一直这样僵持着。”多尔济摇了摇头,“敢放印子钱的人,哪家身后没有倚仗?咱们家、不能不还。”

玉格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事儿没法子讲道理。

不说这事儿本就两头都有说法,就算全是他们家的理儿,人家想收拾他们家这样的没根底的,也容易得很。

所以这事儿最好是和谈,症结就在于他们能找到什么样儿的人物去谈。

多尔济道:“你小舅舅帮咱们找人问了,人家说,这事还得找人,就是找到人,也不可能给咱们全免了。”

他还问他认不认识什么有身份的人物,可他要是会钻营攀附,何至于做了十几年的笔帖式,还没有混到一个品级。

多尔济长叹了一口气,人好像霎时老了好几岁。

玉格明白了,这是小舅舅找的人身份不够。

不过,这么一大笔银子,除非找到几位阿哥、不,还得是有权势的阿哥头上,才敢谈一个“免”字。

小舅舅已经是家里最出息、最有身份人脉的一个。

玉格想了想,道:“不敢奢求全免了,只求能有一个定数,别再这样翻利息,哪怕数额大一点也无妨。”

多尔济皱着眉看向她。

玉格认真道:“四千两,就是四千五百两,咱们也认了,只求别再翻利息,再求能允了咱们每月还二两银。”

多尔济苦笑着摇头道:“四千五百两,每月二两,一年二十四两,得还上一百八九十年,这都说远了,下个月的二两哪里寻去?咱们家还能不吃不喝了?”

玉格道:“后日冬至,照例皇上是要放赏的,咱们满军旗,能赏一个月的俸禄,下个月的二两不就有了?”

多尔济并不乐观,“那下下个月呢?”

玉格道:“下下个月,我来还。”

多尔济一怔。

陈氏神色紧张的往玉格胸前看了一眼,急得快哭出来,“玉格儿你可不能!你自小离了它,不是摔跤就是磕碰,那是你的命!”

玉格拉住陈氏的手,“我知道,不是这个,我正有件事想同阿玛和额娘商量。”

陈氏紧紧拉着玉格的手,非要看了玉才放心,但又怕被金姐儿和银姐儿瞧见。

二姐儿转头对金姐儿和银姐儿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回屋睡吧。”

金姐儿低着头,牵着银姐儿顺从的跟着二姐儿进屋。

陈氏瞧了玉还在,松了口气,又拉着玉格,要她答应了决不能卖玉,才稍稍放下心来。

“玉格,你若是不好,额娘,还有你姐姐们也没法儿活了。”

玉格温声安抚道:“嗯,我知道,我好好的,您和阿玛、姐姐们也都好好的,会好的,您放心。”

安抚好了陈氏,玉格开始同多尔济说自己的打算。

“阿玛,我想做一样小吃拿到正阳门附近的衙门卖。”

听又是做买卖的话,多尔济摇头道:“玉格儿,旗人不能经商。”

玉格笑道:“阿玛,我问过了,没有律法言明旗人不能经商,只是大家都认为商人低贱,觉得旗人必不会做而已。”

“低贱”两个字,叫陈氏心里跟刀绞过一般。

多尔济也很难受,他道:“不好。”

多尔济叹了口气,略略打起精神道:“我仔细想了想,若真能谈下来每月还二两银,咱们也不是撑不过去。”

多尔济盘算着,“我每月有二两俸银,每年有二十二斛俸米,咱们把米拿去卖了,换些粗粮回来,也有不少钱,逢年过节,朝廷还要放赏,再有你几个姐姐做些绣活,咱们再节省着些,也能撑不过,至不济,咱们把房子租出去,另赁一处小的。”

多尔济盘算着,神色越来越放松,精神也越来越好。

多尔济道:“等你长大领了差事就好了,咱们父子两个的俸禄加一块儿,日子就好过了。”

玉格没有说话,这样的算法太理想了。

两百年,他们家能一直没人生病吗?就算没有,那婚丧嫁娶呢?读书教育呢?天灾人祸呢?只去岁,京师就地动了一次。

但她又知道,光靠说,是说不动多尔济的,这就是国人的韧性和保守,好也不好,只要还能活下去,哪怕日子坏到了极处,他们都能坚持,都能怀有希望,而不愿意去改变。

陈氏也生出了信心,点头道:“对,咱们玉格儿将来必定能吃朝廷俸禄,不过暂时苦一苦。”

气氛像是一下子宽松了下来。

六姐儿道:“还有我们呢,三姐和四姐明年就要参加大选,要是选上了,这点银子,到时候挥挥手就还上了!”

玉格低眉不语,明年大选的时间还没定,可明年三月就是大姐出嫁的日子,到时候她的嫁妆得多委屈。

还有二姐三姐她们,落选后自行婚嫁,家里欠着这么多银子,哪户好人家愿意同他们家结亲?

只好先偷偷做了。

多尔济定了心,道:“明儿我就去寻你们小舅舅,请他再找人帮忙说说,四千五百两,每月二两,这债咱们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