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寒被沈重光的心声给惊呆了。
方才沈重光明明表情平和, 似乎在耐心倾听他与白鹤的谈话，可内心竟然在生气。
叶修寒见过沈重光生气的样子——在观花大会时，天道动了手脚逼沈重光当众入魔, 那时沈重光眼中便隐隐浮出怒意。
但那种怒意，带着一股傲然与不屑，与方才的生气很不一样。
方才那种生气, 有些别扭……怎么也不像是沈重光会有的情绪。
叶修寒还未想明白, 就听见白鹤在和他道别。
“这几日炼丹会格外辛苦，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你和他好好说会儿话吧, 下一次见面恐怕是几日后了。”白鹤说完, 又朝沈重光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沈重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压下了心底翻腾的妒火。他快步走到叶修寒身侧, 握住了叶修寒的手，恰好覆在了白鹤碰过的地方。
沈重光看向叶修寒，赞叹道：“白鹤长老真是一位慈祥的长辈。”
“听说他没有子嗣后代，平日都是孤寡一人, 一定很羡慕同辈修士儿孙绕膝，这才待你如此亲近。”
慈祥？
叶修寒脸上出现了一丝迷茫。
虽然心中疑惑，但他还是更在意沈重光为何生气。只有找到了原因，他才能好好安慰沈重光。
“这几日炼丹时我不在你身边, 要保护好自己……”沈重光的声音唤回了叶修寒的思绪, 他察觉到沈重光念到「保护」二字格外加重了些。
叶修寒点点头。
“好了, 去炼丹房吧。”沈重光松开叶修寒的手, 示意他先走。
叶修寒走了几步, 一回头, 就看到沈重光在原地看着他。
明明还未分开, 他好像已经开始想沈重光了。
和其他人分开时，他似乎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
炼丹房外。
白鹤和莫离玉并肩而行，快走到炼丹房的时候，白鹤忽然停了下来。
“离玉，你是药王谷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弟子，有些事我也就不瞒着你了。”
“今日我给大家的丹方并不能真正应对尸傀之术，只能缓解被尸傀怨气侵体的痛苦，同时让人保持清醒。”
莫离玉不可置信地看向白鹤，问道：“白鹤长老，连你也无法推演出正确的丹方吗？”
白鹤摇头：“尸傀之术失传已久，除了炼化尸傀的人，谁也不知道具体的功法内容……自然无法对症下药。”
莫离玉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他往日里向来伶牙俐齿，但如今一想到尸傀之术与莫家有关，他就一阵没由来的心虚。
莫离玉看向白鹤，内心无比挣扎。
若是他设法拿到尸傀之术的功法，凭白鹤的医术，一定可以圆满推演出丹方。
但他与莫家无法分割，说出功法他也会身败名裂。
不、不行……
莫离玉在心中努力地自我安慰。其实尸傀之术不是魔修所为，倒是一件好事。正道修士不像魔修那么疯狂暴虐，一定会及时收手的。
如此一来，就根本用不上丹药。
见莫离玉面色发白，白鹤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了。我将此事告诉你，是希望你在炼丹时大胆尝试，不要被我的丹方所拘束，或许会炼化出更好的丹药。”
说到这里，白鹤下意识地就问了问莫离玉近日炼丹的情况。
莫离玉本就心神不宁，此时更是脑中空白。好在，那日叶修寒陪他炼了大半天的丹药，他稍稍回忆，就完美回答了白鹤的问题。
白鹤点点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莫离玉垂下眼，心中有些自嘲。叶修寒如此毫无保留地帮他，若是有一日，他真的知道了莫家做的那些事情，只怕再也不会愿意当他的朋友了。
但这样也好，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很快，两人就走到了炼丹房。白鹤正要进去，忽然接到南怀远的传音，说是幻境那边出了些问题。
他只好让莫离玉先带大家炼丹。
得知白鹤要暂时离开，莫离玉微微松了口气。
莫离玉感觉自己像是走在悬崖边上，随时都会一脚踏空，得到的一切都会在顷刻间失去。
他绝不允许。
莫离玉悄悄捏紧拳头，掩饰住眼中的不安，推开了炼丹房的门。
刚一推开炼丹房，莫离玉就看到了被修士们团团围住的叶修寒。
“叶道友，上次我们一起推演药方时，你辨识草药的能力太强了！对了，你能帮我看看这两株草药吗……”
“叶道友，你看这张丹方……”
众人聊得热火朝天，竟无一人注意到莫离玉的到来。
莫离玉微微垂眼，平日里他向来是医修中最众星捧月的那一个，无数人会缠着他请教问题，如今这个人却变成了叶修寒。
他应该嫉妒的，但又嫉妒不起来。
毕竟，他永远做不到像叶修寒这样，毫无藏私地教别人。
莫离玉收回视线，随意找了个炼丹炉坐下来。
此时，屋内已经提前放置好了一排排的炼丹炉。丹炉右边是备好的木材与药材，左边则是白鹤事先写好的丹方。
莫离玉拿起丹方看了看，只见里面有十三种草药，都长得极为相似。难怪那些弟子一直缠着叶修寒询问辨识草药的方法。
很快，有人发现了莫离玉的身影，热情地招呼他过去一起听叶修寒说话。
“不必了。”
听到莫离玉开口拒绝，那弟子顿时神色尴尬，也意识到了什么——莫离玉医术出众，他却喊他来听叶修寒讲解，岂不是暗示他不如叶修寒？
那弟子正犹豫该如何找补，便又听到莫离玉开口：“先前叶修寒已经单独给我讲过了。”
这话一说出口，莫离玉自己都有些愣住。
不过看到众人无比羡慕的眼神，他心中竟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白鹤长老暂时无法过来，由我暂时主持炼丹一事。大家准备一下，先开始生火吧。”
很快，炼丹房就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木材燃烧的噼啪声。
叶修寒也专心地点火打算炼丹。可他刚一点燃木材，不过片刻，那火就自己熄灭了。
叶修寒一次又一次地点，火也一次又一次地熄灭。
莫离玉极力控制自己，不去过多关注叶修寒的炼丹进度。
他怕自己的自尊心与胜负欲又被勾起来。
但他自知，自己注定比不过叶修寒。那日叶修寒教他时，他已经见识过叶修寒的炼丹手法有多厉害。
心中这般想着，莫离玉还是忍不住朝叶修寒看去。
这一看，他顿时愣住了。
叶修寒的丹炉，竟然还没有生火？
这一下，叶修寒的进度可是大大落后了。
莫离玉迟疑片刻，将自己的木材递了过去：“是不是木材有问题？你用我的吧。”
叶修寒感激地点点头，开始重新尝试生火。然而木头在莫离玉丹炉内烧得好好的，到了他这里却骤然熄灭了。
“怎么会……”莫离玉仔细检查，却发现木头并无问题。
其他修士也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拿出自己的木材递给叶修寒。
“叶道友，就冲你方才辨识草药的能力，你的炼丹技术一定远在我之上。这木头你拿去才叫物尽其用。”
叶修寒又一连试了好几次，面前的火也熄灭了一次又一次。
一道惊雷自天穹炸开，震得人耳膜欲裂。
炼丹房内的修士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无数条红色闪电划破漆黑天幕，瞬间贯穿了天地，看起来狰狞可怕。
修士们面色微变，他们炼丹讲求天地感应，红色闪电为天道降下的不详之兆，预示炼丹将会失败。
有人下意识地朝叶修寒看去，难道他的火一直熄灭，与这不详之兆有关？
“叶道友，你别难过，或许今日你不宜炼丹。我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就是炼丹一直失败……”
“是啊，叶道友你先停一停吧。不要因为此事而影响道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起来。他们都清楚叶道友的炼丹技术有多厉害，但偏偏他今日运势不佳，若是强行炼丹，定会失败无数次，最后道心受损。
听到众人的安慰，叶修寒赶紧摆摆手：“你们快去炼丹吧，不用管我。”
莫离玉收回视线，方才他没有和大家一起安慰叶修寒。
在他眼中，叶修寒一直是他难以超越的存在，可如今……
目光在屋内专心炼丹的修士身上转了一圈，叶修寒忽然站了起来，朝炼丹房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莫离玉没有多想，就叫住了叶修寒。
叶修寒用手指在唇上比了比，压低声音说道：“我、我有点事要出去……”
莫离玉嘴唇轻动，最终还是没有出声挽留叶修寒。
若是叶修寒想出去逃避一下，他也没什么理由劝说。
眼看叶修寒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中，莫离玉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向面前的炼丹炉。
他熟练地将药材丢入炼丹炉中，脑中却总是浮出那日叶修寒教他炼丹的模样。
明明叶修寒天赋出众，却偏偏……真是天意弄人。
……
莫离玉将最后一株药材丢进炼丹炉里，很快丹炉中就冒出丹药清气。
方才有好几个修士炼丹都出了差错，若是放在平日里，或许还能鼓起勇气重新炼丹。
但今日外头风雨交加，红色闪电不时落下，一时间人人都无比紧张，炼丹的手也有些不稳。
老天降下不详之兆……或许今日确实不宜炼丹。
此刻，见到莫离玉第一个顺利炼出丹药，众人都露出激动神情，喊道：“炼出来了，炼出来了！”
莫离玉却下意识地朝炼丹房外看去。
叶修寒……还没有回来。
不会是躲起来偷偷哭了吧？
莫离玉抿唇，忽然站了起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朝外面走去。
道路泥泞，两行脚印朝远方蜿蜒而去。莫离玉顺着脚印，很快就来到了一间仓库前。
这是存放木材的仓库，叶修寒来这里做什么？
莫离玉朝仓库深处走去。
很快，他就看到了蹲在一堆木头跟前的叶修寒。
应该是在难过吧？
莫离玉停下脚步，静静看向叶修寒。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
莫离玉垂下眼，其实他对叶修寒，一直有种说不清的嫉妒与欣赏。
叶修寒有着近乎完美的容貌与天赋，想必从未体会过人间疾苦，才能拥有这样天真纯挚的性格。
……这是他极力扮演，却永远不可能真正拥有的模样。
可是装得久了，他好像真的喜欢上了这样的自己。
“叶修寒。”莫离玉轻轻走过去，在心中想好了安慰的话语。
他到底不忍心看到……一件真品被轻易打碎。
“别难过，就算炼丹遇到阻碍，但是你的针法……”莫离玉刚一开口，就看到叶修寒抬手朝一根木头劈去。
莫离玉认出那是云杉木，硬度极强，要用特质铡刀才能砍断。
咔哒。
木材断开，一小段掉了下来。
莫离玉无比震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木材断开之处，却发现断面光滑，比用刀切还平整。
是……叶修寒用掌风切的？！
“莫道友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木材用完了？我刚才浪费了大家好多木材，就想着过来替大家扛一些回去。”叶修寒抱起木材，看向莫离玉。
既然天道不让他生火，那他就干别的，总能帮上忙的。
莫离玉看着叶修寒灰扑扑的脸和无比明亮的眼，一时失语。
人的努力，在天地面前是如此渺小，莫离玉下意识地认为叶修寒一定被打击到了，可如今看来，叶修寒竟然毫无畏惧。
两人回到了炼丹房，叶修寒将木材分给大家，又走到一位炼丹失败的修士跟前，说道：“我给你递药材吧。”
那修士赶紧摇头拒绝，这递药材的活儿都是药童去干的，怎么能让叶道友来干。
然而叶修寒却主动将药材分好，按炼制顺序一一递给了那名修士。
这下，那修士顾不上拒绝，立刻开始炼丹。
每当他想要停下思考该放什么药材，叶修寒已经适时将药材递了过来。
不知过去多久，一股丹药清气再次蔓延开来。
“我算是明白了，方才炼丹失败和不祥之兆无关，和我太笨有关系。”
沉闷的气氛瞬间活了过来，一时间许多人眼巴巴地朝叶修寒看过去，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叶修寒没有耽搁，立即朝下一个修士走去。
其余修士也开始努力炼丹。
不祥之兆虽然可怕，但他们自己不能先放弃了。
“叶道友，你再去试试吧，真想看看你亲手炼制的丹药。”又一名修士在叶修寒的帮助下炼成了丹药 ，忍不住开口说道。
叶修寒迟疑片刻，也打算再试一试。
他走到炼丹炉旁，其他弟子都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火再次熄灭了。
叶修寒又点。
火又灭。
先前开口修士忍不住悄悄看过来，一时后悔自己多事。
这天地感应玄之又玄，和天赋灵骨一样难以琢磨。莫非叶道友就是倒霉……呸呸呸。
莫离玉也想出声阻止叶修寒。
轰隆。
一道惊雷落下，天地忽然狂风呼号，风吹开窗子，猛灌进来。
刹那间，所有人丹炉内的火都灭了。
叶修寒心底咯噔一下，悄悄看向屋内其他修士。
万一大家认为是他不详，才招致了祸事……
这或许就是天道的目的吧。
一只幽蓝色的蝴蝶，悄无声息地顺着打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停在了叶修寒丹炉内的木头上。
叶修寒瞪大了眼睛，这蝴蝶和莲香院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还未等叶修寒反应过来，木头上骤然生出明亮的火焰。
狂风还在呼啸，可这火却如当日莲香院的火一般，怎么也无法浇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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