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梧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因为从未见过,对于生身母亲,她的情感不是很浓烈,若在那些情感中挑挑拣拣,最多的还是些怨和恨。所以她表现得有些无动于衷。

女人却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大概人死前都会有这么一遭吧,忽然陷入感性,再冷硬的人也会显露些吝啬的柔软。

“我和她曾经不算要好,我其实一直不太看得上她。”

柏尘是个正宗的修仙世家子弟,父母都是修真者,为了修行而结合,为了传承而诞下子嗣。

从出生那日起,她就懂得要做什么,她行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精确计算好的,学心法,学刀,拜入刀宗,成为众人敬仰的大师姐,万中无一的天才……

她的人生用‘正确’二字概括足矣。

因此当满绯衣拜入师尊门下,成为她的同门的时候,她是有些不满的——在战乱中流离的乞儿,为了吃上一口饱饭而修仙,拜入宗门,那算什么?

太可笑了。

她是准备冷漠以对,让这个小师妹离她远点的,最好不要打扰她修行。

可这个小师妹天生一副笑脸,在人间那几年又摸爬滚打、锻炼得好一副油嘴滑舌,总之……她就没怎么拒绝成功过,两人的关系反倒一天天好起来。

最初她还有想过,这个小师妹挺聪明,知道巴结谁有资源……可后来她发现,满绯衣和谁都很要好,与同宗的所有人都能谈得来……!

当真可恶。

总之,只是单纯的性格好而已。

最让柏尘看不顺眼的,是满绯衣的心思从来不在修行上,明明资质尚可,却偏偏爱摆弄些‘旁门左道’,对蚂蚁和小狗的兴趣胜过练刀。

她曾责问满绯衣为何不修炼,满绯衣却反问她:“为何一定要修炼?”

她不假思索回答:“自然是问鼎大道。”顺便教训一句,“你欲望如此庞杂,如何成行?”

满绯衣却笑嘻嘻的:“清净无欲是道,我这个便不是道?总之大师姐不要为我烦心啦。”

劝得多了,满绯衣依然是那个德行,柏尘索性不管了,自己跑到冷泉闭关,眼不见心不烦。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想明白,那并不是烦,只是她动摇了,又本能的恐惧这种动摇,于是下意识的远离。

可她明白得太晚了。

一次闭关出来,那个总在她眼前晃的小师妹不在。等了两日,还不在,她心中奇怪,去问了同门,才知道,满绯衣被仙盟选中了。

至上的殊荣,挽救整个大陆的大功德之人。

她与满绯衣的师尊这样说。

她问师尊,‘神女’要做什么,师尊说:“以身饲魔。”

柏尘当时心里古怪极了。

就如师尊所说,这是个具有‘无上殊荣’的任务,可她觉得这个任务和满绯衣不搭。

她的小师妹是天上的云,飘渺的雾,本该自由自在,不被任何‘理应’‘荣耀’所束缚。

她觉得矛盾极了,下意识的问:“她在哪?”

“任务是绝密的,就算是为师也不清楚。”

“如果失败了呢?”

“那也是她的命运。”

柏尘想说这不对,可她又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飞升是大道,为万民而死也是大道,死在追寻大道的道上,不是修真者应该追寻的吗?

她终究没有迈出离开山门的那一步。

生来所接受的教育,以及某种惯性阻止了她。

她又回去闭关,可这次无论如何都无法入定。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重复她那几十年来的日常,直至那天师妹回到了刀宗。

师妹说她是罪人,师妹说,她找到了让两族再无纷争的办法。

一语震慑刀宗,很多人觉得她疯了。

师尊把师妹关了起来,柏尘偷偷去见了师妹一面,她已经记不太清那一面两人都说了什么,总之是不太愉快。

她质问,师妹平静回答,她讥讽,师妹说,师姐你骂我罢,我与他结为爱侣,是我甘愿的,我情愿那么做。

轻飘飘的话语,却如洪钟当头,柏尘脸色铁青,头也不回的离开。

那时的柏尘不清楚,那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满绯衣到底还是说服了刀宗。

后来人族与魔族有了短暂的联合,再然后,火燃红了半边天。

得知噩耗时,柏尘还在修她那再难入定的法诀,她脑子如针扎,一瞬间什么都没想,驾云往那处地方飞去。

可怎么来得及呢?消息传递到她那里的时候,一切早就结束了。

遍地的焦土和尸体,简直分不出来谁是谁。

柏尘说到这,顿了顿,冷声道:“所以你看,魔族是多么的肮脏,你母亲为了大义与他结合,他竟背叛了……恶因种的恶果!”

鸾梧那时听着,却想:那些焦尸分不出来谁是谁,柏尘是怎么找到她的呢?是不是从一具具尸体里,把她挖出来的?

她察觉到柏尘不想说,便也没问,只道:“所以在那之后你就疯了,你变成了两个。”

柏尘笑了笑:“我疯了吗?我清醒的不得了。”

说到这,她像是失去了谈心的兴致,转过头看向鸾梧,像招呼小狗似的:“过来。”

鸾梧心说她不和快死的人计较,面无表情走了过去。

“太远了,再近些。”

鸾梧眉头蹙了蹙,还是依言靠近。

这是打算搞什么临走前的温馨剧目?老实说,这不是很适合她和柏尘……

手中被塞了一个什么东西。

“什么……”鸾梧低头看去。

却是在刹那间,闪过一道白光,刀刃入肉的声音响起。

原来她给她是刀。那一瞬间,鸾梧脑海里只余这个念头。

刀插在了赠予者的胸口。

血从柏尘的伤口处往外喷涌。

鸾梧想把刀□□。但她的身体变得不可控,她随即意识到,是柏尘操纵了她,在她踏入这个房间的那一刻,柏尘便暗中布下法诀,又趁着讲故事的空当,把法诀种的越来越深……

然后在她最松懈的那一刻,操纵她刺出刀。

她觉得自己是颤抖着的,但是实际上,她的手握的很稳,和以前杀妖兽时一样稳。简直让她怀疑,是那个法诀让她这样的,还是她天生就冷心冷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鸾梧眼尾飞上一抹红,冷声质问。

柏尘笑着,血从她的口中涌出来。

她要死了。

她说:“我要你记着。”

“我要你记着,你生来就是个怪物,你所在之处都将带来灾祸,你残忍嗜杀,你亲手杀死了你的师尊……!”

“哼,哈哈哈!”

鸾梧静静地注视着她。

在她还没有学会尝到不舍的滋味的时候,这个残忍的长辈便把虚伪的温情给打破了。

柏尘笑着,气息越来越微弱。

她本是个极其厉害的修真者,寻常的兵器杀不死她,但她现在太虚弱了。

在某一刻,束缚着鸾梧的法诀失效。

鸾梧能动了,但她却没有把插在柏尘胸口的刀拔出——柏尘已经虚弱到无法维持法诀,那么,拔刀无异于催命符。

她就那么看着柏尘,眼中眸色在淡漠与恨之间。

直到——

柏尘虚弱地闭上眼,后脑磕在床柱上。又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颤了颤,睁开。

那里面再无怨馁与冷漠,清澈纯粹得像个小姑娘。

她茫然地看向鸾梧:“阿……梧?好痛啊,为什么会这么痛……”

她垂下眼,看向自己的胸口,又抬眸看向鸾梧。

鸾梧眸光颤了颤:“我,不是……”

她忽的停了,未再解释,有些倔强地别过头

女人却说:“是……我吗?”

鸾梧顿住。

柏尘有两面,但脾气好的这面,却意识不到另一面的存在。不论是把鸾梧叫到小檀室、说那些怨毒的话,还是把鸾梧打得遍体鳞伤之后,总之,脾气好的柏尘会自动把事情合理化,意识不到是‘自己’做的。

现在她却说,‘是我吗’。

鸾梧沉默片刻,看着眼前虚弱的女人,忽然单膝跪下去,握住女人的一只手,轻声说:“与你无关……你恨我吗?”

女人笑了笑,挣开鸾梧握着她的那只手。

鸾梧抿紧唇,眸色微黯。

却见女人两只手握住刀身,快而狠地把长刀拔了出去。

鸾梧:“你……!”

女人依旧温婉地笑着:“礼物要亲手送出去,才有意义,不是么?”

她的声音微弱下去:“这本来是……为你锻的刀,可惜染了血啦……”

“原本的那柄刀,不能承受你的灵力流了……现在的这柄,你想用就用,不想就打把更好的罢……”

再无生息。

分量不轻的长刀砸落,鸾梧险之又险的接住。

但她的动作也只是出于本能,她的思绪依旧沉浸在这些超乎她认知的事情上,挣不出来。

柏尘走了,走得很仓促。

她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她恨不恨她,这个拥有异族血脉的故人之女。她送给了她一个诅咒,和一柄刀。

鸾梧最终还是把她少年时的佩刀卸下,用了柏尘赠的这柄刀。

她们两个之间,总共只相处过几十年,总的来说,有过一点点温情,更多的是狼藉。

在那之后,鸾梧常常忘不了那个夜晚。那个诅咒还是生效了,它渗透入她的思维和骨骼,她常常怀疑,她真的能控制好自己吗?

直到百年后的近日,她终于确认。

她可以。

她不是什么怪物,她只是她自己。她的存在不会带来灾厄,她还会有爱她的人。

鸾梧看着眼前的小徒儿,眸光变得柔软,忽的俯下身,在祝枝寒眉心印下一吻。

祝枝寒有些茫然,很快回神,勾过鸾梧的脖颈,两人接起吻来。

吻着吻着,又开始忘情。

还是祝枝寒艰难寻回神智,想起之前的问题:“师尊你才说到一半,不仅仅是那些语焉不详的话,所以后来是发生了什么……?”

鸾梧有些不满足地撑起身,轻描淡写地说:“柏尘死后,我彻底接过宗主之位,但那时我修为虽远超过同辈,却远不如那些活的久的老怪。”

“仙盟的一些人过来趁火打劫,我与屠萌应付得很艰难。最后不得不陆陆续续变卖刀宗的许多宝物和土地,直至我修炼出成效,其他人不敢再欺侮我们,才使宗门艰难存续下来。”

这也是为什么祝枝寒见到的刀宗那么穷。

第一次劫难使得刀宗失去了庇护它的大能,第二次劫难,使得它多年传承毁于一旦。

但好在还是撑了过来。

祝枝寒明白这些轻描淡写下面,藏着多少艰辛。她有些心疼地凑过去,细细啄吻。

鸾梧唇角弯了弯。

“我与屠萌其实一直都有与其它同样是仙盟的受害者联系,以期有一日还击回去。总的来说筹备得还算不错,只是让我们迟迟未能动手的,有一个原因。”

“什么?”

“你发现没有,这一切的一切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我们找不出那个幕后黑手是谁。”

“如今我们在暗处,而一旦对仙盟动手,我们就相当于跳到了明处,而幕后黑手藏匿于暗中,届时对我们将十分不利。所以我们在等,等待那个幕后黑手行动,它行动的越多,破绽就越大。”

祝枝寒恍然,她思索片刻:“那个幕后黑手,定然是那个篡改大阵之人,或许是其中的受益者,也或许藏得更深。”

直觉告诉她,苏思月的背后之人,或许就是那个幕后黑手,但这件事很难拿到明面上来谈,首先天道就不允许。

“把最近发生的大事件拎出来看,雪山秘境那次……合欢宗那次……等等,说起来,魔族怎么比幕后黑手还像幕后黑手……”祝枝寒无言。

鸾梧浅淡地笑了一下:“嗯。那都是魔主的人,他们很想从这里出去,也有很多账要和仙盟算。所以,背后的那个人又藏在暗处了。”

祝枝寒评价:“阴森森的。”

两人达成共识:“背后的那个人很擅长发掘人内心的欲望,并且加以利用。”

祝枝寒皱眉:“这样就让人防不胜防了。”

祝枝寒想了一下:“以前那件事的亲历者,离我们比较近的应该叫就是师祖了?她没有留下什么吗?”

鸾梧摇头:“她留下的手稿,我和屠萌都翻看过了,没有与那相关的。”

她目光扫到祝枝寒腕上的佛珠,忽然停住。

那是她先前送给小徒弟的,而在那之前,它一直戴在她的身上,帮助她清心静气。

而这个佛珠的持有者,原本……

鸾梧道:“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清楚。”

祝枝寒眸光微亮:“那……”

“要去人界才能知道了。”

……

腻到了快午时,两人这才动身。

鸾梧带祝枝寒去寻魔主,昨天她与魔主谈了许多事,但还有许多未来得及涉及,其中就包括如何前往人界。

撤了结界,迈出殿门,便早有魔族侍女等在那儿,为首的那个是祝枝寒熟悉的苍霖。

问魔主在那儿,苍霖指了路,还是昨天他们到的寝殿。

魔宫寝殿。

魔主懒洋洋斜倚在大**,和昨日的端庄天差地别。

难道魔宫就没有可以正经议事的地方了吗?

祝枝寒腹诽。

魔主朝他们笑笑:“昨日度过得如何?”

他的笑容十分正经温和,但结合话中所说,祝枝寒怀疑,这只大魔是在八卦。

鸾梧板着一张脸:“如何离开魔域?”

看样子是对魔主的秉性已经很熟悉了。

“刚与叔叔见面便急着离开,真叫叔叔伤心。”魔主做出抹泪的模样。

“……”

魔主一笑:“好了。知道你们急着走,不过与人界的通道也不是随时都能开,你们也清楚吧?”

“……嗯。”

的确,以鸾梧她们所知的,自以前到现在,成功打开的有两处,间隔有十几年之久,还都被她们打断了,导致没有什么魔回到人界。

鸾梧蹙眉:“最快要多久?”

魔主比了个‘十’的手势。

“十年?”

“十天。”

“……?”鸾梧怀疑魔主之前是在耍着她玩。

魔主无辜地眨眨眼:“据在人界的手下传来的消息,十日之后会有一个不稳定的空间通道展开。这和之前那几十年的筹谋不同,狭小的空间通道,无法通过大批量的魔族战士,估计只能把你们送过去……正和你们的意,是吧?”

鸾梧说了一声好,把她与魔主一方注定要有的分歧淡淡带过:“那就再在贵地叨扰十天。”

魔主:“见外了,你是吾主的血脉,也是未来的王,魔宫也是你的魔宫。”冷不丁的,他说,“所以继任的事,考虑的如何了?”

鸾梧的回答是,拉着祝枝寒转头便走。

“哎,哎!”魔主忙把人叫住,“先别急着离开。吾其实是有正事要与你们商讨的。”

鸾梧脚步顿住,微侧过身,意思是‘快说’。

魔主有些无奈的笑开,片刻后换上副正经面孔。他的目光扫过鸾梧与祝枝寒:“你的血脉觉醒了,但并不稳定和完整,而你的另一半……我们未来的王妃,显然还不能适应新生的力量。”

“我们魔族虽然是在穷乡僻壤,多年来积攒的底蕴还是有一些的,说不定能帮上你们的忙,要不要试试?”

祝枝寒与鸾梧对视一眼。

鸾梧抬眼:“欠你一个人情。”

于是接下来的十天,她们非但没能怎么温存,反而忙于提升实力去了。

前任魔主,也就是鸾梧的父亲,曾经给魔主留下了一些东西,而现在,那些东西被魔主用来提升鸾梧血脉的稳定。

祝枝寒则去了另一处地方,若叫她形容,用幻境来说可能比较合适。

引出心中最浓烈的爱与恨,是魔族的专长。

幻境先是模拟出了各种各样的敌人,让她来对敌。

经过战斗,她的刀招磨砺得更加锋利,战斗经验也变得空前丰富起来。那通过同心契约,自鸾梧那边传递来的力量,一点点被她所熟悉,令她能够如臂使指。

直到最后一关。

她看到了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也正是看到的那刻,她忽然回忆起来,有件事她还一直没有去解决。

模样温和的丹修立在她眼前,手中执着的却不是折扇,而是一把锋利雪亮的小刀。

那柄小刀真的是很小,很难用来杀人或是战斗,如果非要说一个用处,那可能便是解剖。

它可以轻易剖开人身体的筋络,不比折断一截枯枝更困难。

祝枝寒在看到那柄小刀的时候,依旧能清晰地记得,那柄小刀剖开自己丹田的感触。

很痛。剖开的那一刻很痛,但伤口一直敞开着不能愈合更痛。

那是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梦魇。

在重生之后,她也常常自睡梦中惊醒,陷入对自己怀疑中。

“你幻化出她,是觉得我会害怕吗?”祝枝寒偏了偏头,看向对面的‘丹绮’。

丹绮依旧是温和的笑模样,只是那笑一旦多了,就和冷漠也没有什么区别。

祝枝寒喃喃:“好吧,是时候去做个决断了……但不是现在。”

幻境中的丹绮,不是真实。

她看着在她眼前立着的女人,却无端想起了过去。那段时日她时常做噩梦,有的时候醒来,会看到鸾梧坐在她的床沿。

初次会有些惊诧,到后来慢慢成了习惯。

鸾梧知道她的这些隐痛,但从来不挑明,她也这么默默感受着师尊不言说的好意,在每个被冷汗浸透的夜晚,惊醒后伸出手,把食指贴到鸾梧垂放在床榻边的手掌旁。

温热的,很暖和。

她就这么汲取着一点暖意,心底的空**慢慢被填满,直到她再不惊梦,慢慢从过去走出来。

所以她怎么会害怕呢?

祝枝寒提着刀朝幻象迎去,刀锋无比锐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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