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寒指尖拂过鸾梧的发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能嗅到怀中人的冷檀香,心中涌出无限的爱与怜,没有言说,在此刻,她希望鸾梧至少能在自己怀中,做一个小孩子。

静谧得只有呼吸声。

但鸾梧到底是理性的,片刻后,她找回平静的语调:“他那么说,但当时我并未完全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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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那日,吾主便宣布了一条敕令——”

魔主并未让沉默在两人中间待太久,很快继续说下去。

“‘自今日起,吾族不得再侵入人族驻地,非必要不可主动伤人,违者以枭首之刑判处。’”

鸾梧眉头渐渐蹙起:“他们已经习惯了以杀戮取乐,现在又将那些剥夺。”

不会激起激烈的反对吗?

魔主似是看出他的想法,伸出两指比划了一下:“很小一部分叛变,被吾主处理了,之后就很少反对的声音。”

“当然主要是因为满姑娘计划说给我们寻找一块大陆以外的、供我们栖息生存的地方。这不比与人族在大陆上挤更舒服?”

鸾梧沉默了一会儿:“听起来……有几分可行性。”

但又极难达成。

人族被魔族进攻多年,死伤无数,这叫那些失去了师长朋友、甚至血脉亲人的人,如何能接受?

魔族因为当初人族动的手脚,在深渊关押多年,那么多年的不见天日,怨气又如何消弭?

魔主浅笑,坐到一旁的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

“一开始的发展还算顺利。”

因为满绯衣的提议,魔族被话语中描述的未来所吸引,族内的情绪暂时被安抚下来。

并且考虑到人族方面的情绪,满绯衣回禀任务进度时做了隐瞒,只是暗自查阅典籍,与魔族一同寻觅那存在于传说中的仙山岛屿。

“但那太难了。”

“多少年来,无数修真者们寻找的传说之地,又怎能被轻易找到?随着行动一次次落空,族内不满渐渐累积,满姑娘不得不启用备用方案。”

“——我们要人为炼制一座仙山。”

鸾梧很快想明白关窍:“就像炼制洞府那样?”

修真者中善于炼器者,可用材料炼制琼楼玉宇、仙家洞府。这里是一样的道理,只是更大了些。

魔主点头,仰头把烈酒饮下:“但是我族虽擅长战斗,却并无能工巧匠。”

这也是计划之所以为备用的原因。

现培养一个炼器大师自然是不可能的,满绯衣求助了仙盟。

当时仙盟还是刀宗尊大,其它门派虽也有呼声,但都没有刀宗说话管用。

满绯衣所处宗门为刀宗,且她还算是刀宗内门弟子。

魔主又灌了几杯烈酒,眼中已有醉意:“那日满姑娘说服吾主,提了一柄刀,明晃晃的烈阳下,孤身一人走入刀宗。”

“吾主在外面等了三日。”

“三日。我们看不到刀宗的任何动静。吾主开始尚且能安静地等待,后面焦躁得不行,走来走去,都快把刀宗门外面的那块草地给磨平了!”

“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满姑娘出来了。”

鸾梧抬眼:“失败了?”

“成功了。”

满绯衣成功地说服了刀宗的宗主,以及门内大多数长老。

而刀宗倾向的转变,则意味着仙盟的转变。

“仙盟同意协助我等,一同祭炼界外仙山……别露出这种怀疑的表情,事情往这个方向发展,对于人族而言并非全然是坏事,不然满姑娘也没法说服刀宗。”

“哼,要我说他们原本的计划才算是荒谬。魔主的存在对于魔族来说是约束,没有了吾主,我们只会杀得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

这位魔主像是真的醉了。

老实说,鸾梧有些意外,面对态度不明的自己,他敢这样松懈。如果她愿意,这是取下他项上人头的最好机会。

当然,鸾梧想把故事听下去,并且并不屑做偷袭之事,所以并没有那么做。

“那段时间,真是段不错的时光。”

魔主低声道。

他的神情透露着怀念和一种很安宁的感觉,声音有些低,像含在嗓子里,但听起来并不令人感觉到难受。

“我们都知道,满姑娘做出这个选择时,背负的东西有多少。不止是前途未卜所带来的压力,还有她同族中人的骂声,世俗的看法……所以那段时间我们都很开心。”

“我们给吾主和满姑娘举办了一场大婚,是按照人族习俗办的。没有大办,也没有通知刀宗,只请了满姑娘的几位朋友,高堂上摆的是满姑娘父母的牌位。”

“吾主那天喝了很多的酒,我从来没有见过吾主笑得那么开怀过。”

“后来仙盟组建了专门的队伍和人手,方案也讨论了出来。”

“只要按部就班的把步骤完成,事情就都结束了。”

再多的无奈和怨憎都会被时间所洗刷。

数代人过去,魔族或许只会剩下一个传说。

“但是,这次我们失败了。”魔主说,“我们失败了。”

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但无端的令人揪心。

有那么一瞬间,鸾梧想:她不要再听下去了。

如果是在满绯衣意识到这些人是魔族时,两人走向悲剧,她可以说始于误会和欺骗的爱情,并不牢固且可笑。

如果是在满绯衣说服刀宗失败时,刀宗迫使满绯衣害了宓辰,她可以沉默一会儿说他们缘分尚浅。

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但她还是没有动。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仿若无情地听完了结尾。

“只差一步啊。”魔主说。

“是祭炼的那日。”

“以人之力炼制那样的神器,本身便需要庞大的力量支撑,为此炼器师提出分别炼制各部,最后以阵法凝聚灵石与各强者之力。吾主便在其中。”

“可是我们被骗了。这是个骗局。”

魔主干脆拿起酒壶,猛地灌了一大口酒。

“吾主被阵法抽干了力量,又遭人围攻,那时满姑娘已经怀了你,那群卑鄙的人族甚至以满姑娘为要挟,要求吾主自绝。”

“……我等察觉不对赶过来时,已经太晚了。见我族来势汹汹,人族将阵法改为逆转法阵,把空间之门洞开。于是我族再次被封入深渊。”

他短促一笑:“最后还是我和奎蒙这两个无用的属下活了下来。”

然后就是鸾梧所熟悉的故事了。

魔族失去了自己的王,又再次被封入地底。

他们自然不能甘心,想尽办法联系自己尚存于地上的旧部,命令他们打入人族内部,伺机再次打开空间之门。

加害的受害的早已区分不清,没有黑也没有白,只剩下狼藉一片的那场事件所留下的残品。

鸾梧半晌不语。

魔主温声道:“你和你母亲很像,当日初见你,我一眼便认了出来……我没想到,那日那样的状况,你还在,而且已经这么大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这些年人族一直视那日之事为洪水猛兽,我虽能和地上的旧部联系,要得知与那日有关的消息却是很难。”

鸾梧抬眼:“我不能确定你说的是真是假。”

质疑的语气却没有预料的那么坚定。

魔主像是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抬起手,几只菱形的晶石悬浮在他掌心。

“给。”

鸾梧拧眉:“这是……”

“影像石。”魔主顿了顿,“你或许不清楚,你母亲有随时记录的小习惯。那日我赶到祭坛时,她正在弥留之际,把这些影像石交给了我。”

“里面有些日常的琐碎,还有一些值得记录的大事,因恰巧你母亲有这习惯,祭坛当日发生之事也录了进去。”

“满姑娘一定是希望我把它交给你,在影像石的最后,有她对你说的话。”

鸾梧闻言收紧了手,尖锐的小石头硌得掌心刺痛。

-

现实。

祝枝寒听到这儿微怔:“师尊……”

鸾梧道:“我看了。”

她略微别过头,去看堂前红烛。

摇曳的火光在她的瞳仁颤动。

“正因为我看了,才发现我这些年被骗得多……可笑。”

所有的一切串在了一起。

为什么魔主初见她之时,虽对她动手又处处留情,有种别样的宽忍。为什么魔主会提出要她继任王之位。

因为她的……父母,那两个人的关系和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不是生死之仇,而是一对同死的爱侣。

她看到镜花水月般的泡影被打碎,看到痛苦的面庞,飞溅的鲜血。

她看到了那两个曾经多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面目模糊的身影,她终于知道了他们的面貌……原来她母亲死的时候还很年轻。

她还看到了……

那个女人倒在断壁残垣中,旁边是她爱人的尸首,她手虚虚拢在肚子上,竭力抓着影像石,声音几不可闻。

“我未曾谋面的孩子,我将最后的生机锁入这躯壳中……你出生时我应已不在了,是妈妈没用,没法保护你……”

“可能你会恨我,但我还是想把你带到这人间来看一看。”

“……妈妈爱你。”

“啪嗒。”

烛泪自红烛上落下。

鸾梧感觉自己脸颊触感温软,片刻后恍然发觉是祝枝寒的手。

抬眸,撞入一双清透的眼。

祝枝寒的眼型狭长清冷,和她的名字一样,是看上去就很冰寒的模样,但鸾梧清楚,她的小徒弟有多心软。

祝枝寒捧着她的脸,眼里盛的满满都是她,认真道:“不可笑。”

“是那个人的错,师尊很好。”

那种空落落猜不到实处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鸾梧心头有一线灵光划过,她想:是啊,和以前不同了,现在……她永远有一处可以停靠的地方。

她的弱小,她的鄙薄,她一切一切束缚在被锻造得冷硬的壳子里、无法透光的东西,都有归处。

现在想来,她的一生虽有波折,其实还算不错。

有能接受她魔血的爱人,有虽然叽叽喳喳但努力包容她的师妹,现在她还有了一对……虽然没能见证她成长,但渴盼她出生的父母。

祝枝寒凑上前,吻住她的额头。

鸾梧闭上眼,眼睫颤了颤。

心底里某块一直往外扎的、愤世嫉俗的尖刺,忽然不知不觉消解了。

吻一触即分。

鸾梧却没有让祝枝寒退开。

她睁开眼,眼眸如血般鲜红,像揉碎了深沉的欲。

抬起手,指尖抚上祝枝寒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揉按着。

“却却。”鸾梧说,“魔主已经教了我控制魔血的方法……要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