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主告诉了我一些事。”

灯烛摇曳。

在寂静之中,祝枝寒听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迥异于她认知的故事。

鸾梧眼睛微阖,似乎是在回忆与魔主的交谈,片刻之后,说:

“从前有一只魔,他诞生在永夜。”

她的口型,与魔主的相重合。

过去与现在,两种声音汇聚在一处。

殿中,魔主说:

“那只魔诞生在永夜,生来便是上古魔族的纯血体,罕有的返祖。”

“上古魔族在当初丘兰一役早已消陨,留存下来的都是些不起眼的混血,按照常理来说,他这样的本不该存在。”他笑了笑,“很稀奇是不是?大概是带着使命诞生的罢,他比寻常的魔族都好战,并且从有意识开始,便展现出非同一般的责任感。”

“这在我们族中非常少见。”

“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是他最初驯服的属下,和奎蒙一起。”

魔主这么说的时候,那张看不出岁月流逝的俊容上,像是蒙了层淡雾。

他说,“他是个十足的混蛋,但也是个好领袖。”

年轻好战的新生魔,带着刚收服的两个手下离开石林,一路从最小的集镇,打到真正属于大魔的地盘。

这只具有上古魔族血脉的魔与其它高位魔族不同,从来不肆意打杀手下。

罕见的仁义,反而使其他魔对他更加信服。就那么不知不觉,他身后的队伍慢慢壮大,成为一股谁都无法阻挡的势力。

“吾主打服了盘踞在魔域各处的整整三十六位大魔,全魔域臣服于他,忠诚与狂热是为他加冕的桂冠。”

魔主的视线虚虚落在半空,仿佛又看到那日的情景。

“魔域不再是一盘散沙,自此三十六城自拔地而起。而吾主并不满足于这些,他想……”

宫殿之中,鸾梧把下巴轻轻搭在祝枝寒肩膀,说:“……他想,把魔族从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解放出去。”

祝枝寒:“他是你的……”

“我亲缘上的父。”

鸾梧这么说的时候,语气是淡漠的。

但祝枝寒能感觉到,抱着她的人没有表现出的那么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祝枝寒拍着鸾梧的脊背,动作放得更轻:“他叫什么?”

“宓辰。”

鸾梧不带感情地说:“后来的故事我们都清楚,宓辰真的做到了。”

那是人族的噩梦。

对同族宽忍不代表对异族也是如此。

刚来到大地上的魔族,怀着对一切生灵的好奇与残虐之心,他们喜欢宽阔的、蔚蓝的天空,喜欢植物的盎然绿意以及柔嫩的花瓣,但也可以随手把小动物捏成肉泥。

因为他们自有记忆起就生活在地底,奉行的是弱肉强食的法则,喜欢的就要抢夺占有,阻止的、竞争的就要杀死。他们本就无甚道德可言。

这也和祝枝寒所知所学的相吻合,她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

后来神女出现了。

那是鸾梧的母亲。

是的,那个被仙盟选出、肩负了一族命运的女人,不论中间有多少曲折,是否有过挣扎和犹豫,到底还是站在了众魔之王面前。

鸾梧的师尊柏尘,曾经这样描述那段时间:

“她用计谋使得那头魔爱上了她……也不能说是爱,毕竟只是个怪物。被漂亮的皮囊迷惑、被他自身的野兽的欲望支配,他接纳她到了他的族群。”

“一段惊险的历程,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你的母亲成功了,她取得了魔族的信任。”

“然后不负众望地——杀了那头魔!”

这大概是修道者们很喜欢的故事。

为了大义委身魔鬼,机智果敢地与魔鬼周旋,并且勇于奉献和抗争,最终神女的牺牲令纷争平息、修真界恢复安宁——多么感人,足以赚取几滴眼泪。

但祝枝寒不喜欢。

因为柏尘会把这个故事一遍一遍地讲给鸾梧听,告诉鸾梧,她有一对因欺骗而结合的父母,她和其他小孩不一样,她的出生是不被任何人所期待的。

她生来带着原罪,没有人能接受真正的她。

这个故事成为束缚鸾梧的枷锁,塑造了她的性格,她一直以来抗拒亲密关系,也与这些不无关联,直至如今仍受影响。

祝枝寒扬眉,忍着怒气:“他大费周折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个?”

鸾梧微怔,随后闷笑一声。

她像是从最开始那种状态中挣了出来,声音有了温度:“其实是我问他的。”

祝枝寒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臂动了动。

鸾梧直起身来,昏暗的烛火打在她面庞上,显得她面色更冷,唇色更红。

“她骗了我。”鸾梧说。

祝枝寒微怔:“谁?”

鸾梧:“柏尘。”

她的师尊。

祝枝寒眉头浅浅蹙起:“……什么?”

鸾梧淡淡道:“那时我质问魔主,他露出一个诧异神色。”

-

“为什么会这么想?”

魔主眉头因为诧异微微扬起。

但他多年来掌权,何其老辣,恍然,神色沉下去,“哼,果然,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族,连承认自己所作所为的勇气都没有……可鄙可憎。”

谈话的地方在寝宫的小偏殿里。

偏殿比起主殿,要更加……类似人间一些,里面摆了许多仿花草制作的玉石,若不是这些‘花草’全无生命力,也没有气味,鸾梧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人界。

魔主立在‘花草’中间,缓慢踱着步。

“你的母亲满绯衣,是个很好的人类。”他说。

“她与吾主的相识,其实是个意外。”

身负蛊惑众魔之主任务的,并非满绯衣一人。

从各宗各派中千挑万选出的美人,心思纯真的、满腹计谋的、毒辣的、妖娆的……什么样的都有。

若说满绯衣有什么出挑的地方,大概只有——她对这个任务没有半分兴趣。

当然,并不是说她眼界浅,看不到大义。恰恰是见得多了,她才在听闻这个任务时,生出疑虑。

满绯衣有段曲折的前半生。

并非一出生就在仙门,在踏入修真一途之前,她曾经是凡间某个将门世家的女儿。她诞生的时候,正好是凡人国度陷入战乱。

君王无道,尚且沉浸在酒池肉林中时,王都之外,忠臣正战死于荒丘。

在普通孩子刚刚晓事时,她已经家破人亡,在战乱中流离,直至后来路过的仙君捡到与野狗争食的她,才拜师入刀宗。

这样的她,对于上位者的劣根性再清楚不过,哪怕包裹着无私与大义的外皮,也掩饰不住这个任务荒诞的内里——

星隐宗宗主掐算到的十个女子,是具有‘感化’魔主资质的人。

掐算?

哈。

只有再无其它办法,才会求助到神鬼和女人身上。

满绯衣觉得自己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即将倾覆的王朝。

所以她根本就没想要去完成那个任务——她不是她那个做忠臣良将的父亲,她没有把自己押给一个荒谬可笑的计划的兴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宓辰——正伪装成人类的众魔之王。

“当时我们也在困境中。”魔主道。

“我们刚一来到地上的世界,初时是兴奋的,我们终于拿到了自己应有的东西,可以享受太阳、鲜花,以及生命。我们做一切想做之事,很快活。”

“我们以为能一直那么快活,但事实是我们很快又感到腻了——这样的生活,和地底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欲望总是无穷尽的。”鸾梧偏了偏头。

呆在地底时,觉得环境是那么的枯燥又难以忍耐。

到了地上,享受无边的声色时,又不满足于这些感官刺激,开始杀戮。再然后,那些杀戮似乎也不够填满欲壑,到了那时他们还能做什么?

“是,没错。尤其对我们这些生来欲望便尤其强烈的魔来说。”魔主苦笑。

“我们必须要找到新的出路,不然迎接我们的就是灭亡,区别于肉身的灭亡。”

“吾主是个脑子很灵活的魔,那个时候,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假扮成人类会怎么样?’”

鸾梧蹙眉:“假扮成人?”

魔主有他的解释:“毕竟人类看起来总是过的那么有意思,他们会欢笑,会因别离而痛苦,有的时候明明不想做一些事,却会因为某种我们不能理解的缘由去做。太有趣了,那些东西我们都没有。”

于是。

是处心积虑,也是偶然中的偶然。

怀有任务的神女备选役,和伪装成人类的众魔之王,相遇了。

魔主说:“那时吾主因为意外和我们分开,等他们出现在我们眼前时,已经是友人的关系了。”

想起那个时候,他的神情放松了些,甚至露出一点埋怨的表情,“吾主还叫我们瞒着满姑娘,可我们根本学不会怎么扮演一个人类……你能想象,我们那段时日被吾主折腾得有多崩溃吗?”

要把自己伪装成是被魔袭击过的人族队伍,还要在地道的人族面前避免露馅。他们在满姑娘面前简直漏洞百出!还好满姑娘没有多想。

鸾梧不知道魔主有多崩溃,但魔主描述的画面,确实有些超乎她的想象。

魔主把她的怔忪当成冷漠,有些失望,但很快继续叙述道:

“她教会了我们许多,如何种下一颗种子,如何给刚破壳的小鸟儿做巢……太神奇了。”

“‘人性’本来是他们人族所持有的东西,但在那一刻,我们似乎能感觉到,胸膛中不存在的心脏在跳动的声音。”

鸾梧回神,观察着他。

这位实际年龄比外貌要大上太多的众魔领袖,沉浸在回忆中。

鸾梧发现他在讲述的间隙会轻轻咳嗽着,唇色也是苍白的。或许那‘命不久矣’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但魔主显得很放松,就像他口中的那段经历,真的让他有所感触一样。

这样的联想,让鸾梧隐隐感觉不安。

这和她所知的相差太多了。

她很快想:都是假的,魔主刻意把这些告诉她,肯定有他的目的。

让她改变主意继承魔主之位,反攻修真界?又或者是想从她身上得到点别的东西?

魔主恍若未觉,浅浅含着笑:“……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我们双方的关系好起来,不止我们,吾主和满姑娘也……用人族的话说,应该是相爱吧。”

“他们相爱。”魔主说。

鸾梧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话一般,重复:“相爱?”

“对。”魔主给了她笃定的答复,同时用一种很温和的神情看着她,就像是长辈看着年幼的后辈。

鸾梧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了。

她冷声道:“可是纸包不住火,假的终究是假的,不是么?”

魔主叹息:“是。”

心中的愤懑和质疑轰然落地,并不让她轻松,反而有些空。

鸾梧站在那里,背脊笔直,神色依旧是淡漠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能令她动容,但她忽然感觉自己是那么狼狈。

她曾经期待过她的父母。

又或者说,没有小孩会不期待自己的父母。

柏尘否认了她的期望,起初她不信,但话语千百遍总能成真,所以后来她接受了。

小时候的那段日子,大多数时候是难扼的,那时她还不够强大,就将所有的软弱和无措凝聚成恨。

她恨他们,恨自己的出生,恨自己的血脉,她依靠恨活了下来,一直走到如今。

她不能接受那一句轻飘飘的‘他们相爱’,这让她这么多年的恨成了笑话。

但魔主的否认也令她不舒服。

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不过片刻,鸾梧敛去这点情绪,不带感情地问:“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鸾梧:“简短点说。”

魔主摇摇头:“那段时日,满姑娘变得很沉默。后来她在某天深夜离开,只留下一封诀别的书信。”

“那天的时候,吾主发了好大的疯,他生而知之、天纵英才,从未尝到过挫败与失去,因此疯得特别厉害,差点误伤到自己魔。”

“我们没有办法,但也不能就那么下去,最后是我斗胆过去……”魔主顿了顿。

“嗯?”

“……打了吾主几个巴掌。”

说到这儿,魔主笑了:“感谢吾主没有穿小鞋给我。”

“……”

总之宓辰清醒之后就去寻满绯衣。

又过了数个月,他们一同回来。

“听满姑娘说,他们是一起调查了什么东西。但具体调查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猜测是一个比较关键的东西,因为满姑娘回来之后,就又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以前的那个满绯衣回来了。

她就像一个拭去灰尘的宝石,整个人变得更加坚定沉静。

“并且他们摒除了隔阂和误会,又在一起了。用人族的话说,应该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鸾梧蓦地抬眼看向魔主。

魔主朝她笑,在她眼里,这张脸怎么看怎么狡猾,像是在说——惊喜吗?

魔主缓缓道:“你看我是个说故事的人,既然要给你讲这段故事,便不会不明不白的让它结在那儿。”

他带着些叹息说:“你的父母是相爱的。”

现实中,鸾梧埋首于祝枝寒肩膀,低低地说:“他以为他是谁?我本也不需要他说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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