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做了什么。”

说完这句,花雾影竟是再也抑制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过往多年的记忆与感情被替换后的画面,在脑海中交映,她的脸色乍青乍白。

另一边,丹绮不停地呢喃:“她不在了……要给思月制药,制药……可她不在了……”

花雾影只以为丹绮是在说,祝枝寒提前自绝而亡,提取的制药材料不够,怒火腾地上来。

她抹去唇角的鲜血,走至丹绮跟前,一把夺过撑着金色**的小碗。

“啪!”

花雾影扇了丹绮一巴掌。

丹绮修为比她要高深,若在平时,她定然做不到这些,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丹绮心神大乱的缘故,那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真的印在了丹绮的脸上。

丹绮被打了,也没有发怒,只是愣愣地盯着花雾影看。

片刻后,丹绮回神,执拗地要去夺那玉碗:“……把它给我!”

花雾影怎么肯让丹绮再拿了去——这是祝枝寒的东西,是从她身上生生剥下来的,怎么能用到那个害了祝枝寒的居心叵测的贱人身上!

“你清醒一点。”

花雾影一想起这么多日来祝枝寒的遭遇,便五脏六腑剧痛。她把小碗小心护在怀里,哑声道:“……她是你最疼爱的徒弟啊。”

丹绮动作顿住。

花雾影看着丹绮混乱的、眼中夹杂着痛苦的模样,忽然觉得快意:“你曾经为她遍寻良方、试图找出突破那体质禁锢的法子,你还同我商议过的,你忘了吗?”

口中言辞如刀剑,她刺着丹绮,也将自己刺得鲜血淋漓。

顿了顿,花雾影补上下一句:“哦,我指的不是那不知打哪儿来的野鸡,而是枝寒。”

“枝寒。”

听闻这句,丹绮便如同被点破什么一般,一个趔趄,痛苦地扶住旁侧的桌子,才不至于跌倒。

“她是我的……我的……”竟不敢再言语下去。

丹绮就像只畏光的动物,仿佛恨不得躲进黑暗里,不面对这一切,不面对这残忍的真实。

堂堂药宗长老,身份尊崇无比,何时有过这般狼狈模样。

花雾影看着,虽出言讥讽了,却不觉得快意,只觉得胸中的痛苦更甚。

是她,是丹绮,是她们所有人……把事情推到这一步的。

就算这么说了,又显得她有多干净呢?

“想起来了?”花雾影冷冷道。

半晌,她听到回应:“……想起来了。”

丹绮扶住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这个往日里温和得完美无缺的女人,这一瞬间竟然显得苍老了。

“那日师兄有托,叫我门下再收个弟子。”

“我平日对这些不大上心,但师兄待我极好,我想着,收便收了,不若给枝寒做个伴,这山上清苦,仅有落星横云二人,冷清了些。”

“却不成想……”

她眸中闪过刻骨恨意。

她喃喃:“用的应当不是毒,再高明的毒我也能瞧出倪端。是蛊?还是一些有特定效用的法器?”

“若叫我知道她背后之人是谁,我定……”

“是星隐宗。”花雾影忽然道。

丹绮蓦地抬眼看她。

花雾影将那日发生的事说了:“兴许是对自己的手段太过自信,也兴许是不大瞧得起我,他并未刻意掩藏身份。”

丹绮连声道:“星隐宗,星隐宗……好个星隐宗!”

两人未再多言。

她们心中皆是悲痛难抑,头脑亦有些浑噩,几乎快要转不动。但她们不能就此停歇,被悲痛击垮——没了她们,还有谁能为枝寒讨回公道呢?

两人先是把祝枝寒的……尸骨收敛好,放进冰棺里。

丹绮未多做停留,去处理苏思月的事——因着那神秘莫测的控制人之法,她不敢交予其他人手,准备亲自去做。

不知苏思月这个棋子价值几何,若是重要,须得好好利用。

只是在那之前,她的宝贝徒弟受过的苦……总须得讨还一二。

另一边,花雾影则去找了薄明薇,虽然她看这个家伙很不顺眼,但她更见不得这人也被幕后黑手蒙骗了去——她们对枝寒的感情,不应被任何人扭曲。

得知好友死讯,薄明薇先是怔然,而后也如她们先前一般,头痛欲裂。

花雾影倚在栏杆上,抱肩看着,忽然意兴阑珊地侧过头,看亭子外的雨帘。

这天的雨下得真大呀。

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呢?

见薄明薇已醒悟,花雾影不再多留,如同幽魂一般,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停放祝枝寒尸首的地方。

她的那两个师弟师妹也在,俱是眼眶红红,想来也恢复了。

见到她,那个双子中的少年,像是护主的野兽一般,拦在冰棺前。

花雾影不耐烦地一皱眉,这少年修为低微,以她之能,本可以将人随后挥开。

但她又忽然想起,这是祝枝寒停棺的地方,眼前的是祝枝寒曾经最疼爱的师弟,便抑制了性子,轻声道:“我想来看看她。”

少年凶巴巴的:“呸!你也不看看你做了什么,虚情假意……”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却红了。

旁边的少女拉了拉少年的袖子,对花雾影道:“圣女请便吧。”

说罢,少女拉着少年,退到门口的地方,既能看着棺椁守护,又不打扰‘二人’相处。

花雾影走近冰棺,垂着眼,看着棺中人的模样。

棺中的女人被好好的打理过,一头雪发整齐地垂落,身上的血渍被小心地擦拭去,衣物也换成了干净的、鲛绡裁成的白衣。

一如生前安静恬美的模样。

但花雾影知道,这具躯体的腹部有一道被剖开的伤口,并且这个人再也不会呼吸、不会对她笑了。

看着棺中之人的熟悉的面容,花雾影这半日来强做的镇定、平静,再也无法维持下去。

她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一样,弓下身,跌坐在地上。

她们其实每个人都不无辜。

她和丹绮讨论了,这个‘转移’的效用到底是什么,就结果而言,应当是把对一个人的感情,移情到另一人身上,曾经两个人的好,则被有意无意地忽视、扭曲。

祝枝寒是玄阴之体,生来便带着弱症,为此几十年来身体虚寒,每日都要忍受疲弱之苦,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咳血。

并且这个玄阴体限制了修为,哪怕丹绮为她寻来方子,进阶至金丹,便已是极限。

再也无法突破就意味着,她的寿元被永远的局限在了那里,金丹修为至多能活至两三百年。

对于修真之日来说,这些时日不过眨眼便会过去,就算祝枝寒不说什么,表示自己已经很满足了,她们又怎么情愿?

她们是贪心的。

已经拥有了宝物,怎会甘心失去?她们想要永远拥有。

于是丹绮找上了花雾影,她们几人商议过,要怎么为祝枝寒突破玄阴体的限制。

丹绮对此研究至深,没过多久便想出了法子。只是那法子阴损,要害了其他人的性命,几人因此而踯躅。

倒不是她们有良心这样的东西,而是她们担心以祝枝寒的性子,得知了会闹。

这个计划便暂且搁置下来。

后来没等计划重提,便发生了苏思月之事。

若那神异的能力为‘移情’,那便是把她们想要保护、挽救祝枝寒的心愿、执念,移情到了苏思月的身上。

苏思月中了奇毒,需要药引续命,且苏思月天资并不算好,有玄阴体的根骨为引,说不得会觉醒那传说中的‘天蚀之体’。

所以她们……

花雾影发起抖来。

她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若对她有利,就算是无辜者,她也会毫不犹豫牺牲。

但这一刻,她忽然明悟,迂腐的仁义道德中,叫人但行善事、诸恶莫作,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是不是一种报应?

她的恶念,最终将自己的心爱之人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哒,哒。”

身后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片刻后,身边多了一个人。

花雾影偏头望去,却是提了两个酒坛过来的薄明薇。

“你来了。”

薄明薇没有应声,只把一个酒坛递向花雾影。

往日里,花雾影定然是不会接受的,说不得还会绵里藏针地讽刺一番。

然而……现在哪还有什么往日呢?

花雾影提着酒坛,以一种完全不风雅、她平日里根本不会做的粗鲁姿势,把酒水往嘴里灌。

“你在哭。”薄明薇盯着她。

花雾影任由她看,哑声道:“是酒太辣了。”

两人无言半晌。

花雾影忽然道:“你说这些天,她该有多难受呢。寒玉床那么凉,她畏寒,也怕疼……”

“就连现在,她都要睡在这么冷的冰棺里。”

薄明薇亦醉了,手掌抚过冰棺,目光有些空洞:“但比之寒冷、疼痛,更让她难过的却是我们吧。”

“如果她从未遇见过我们……”

说着说着,她再也说不下去,只闷头喝酒。

祝枝寒死后的许多年,花雾影都常常以为,那只是她不小心做的一场噩梦。

梦醒后,她心爱的姑娘还在,她们还像以前那样要好。

——如果不这样想,真的很难支撑下去。

她们开始明里暗里的对付星隐宗。

苏思月确实是一个对星隐宗而言很重要的棋子,似乎是什么命格之类的缘故,非她不可。

她们借此狠狠扳回一成。

但星隐宗着实强大,它面上是最低调的大宗,实则早已暗中布局,把控了整个仙盟。

就连药宗,都有星隐宗的势力与耳目。

她们不打算鸡蛋碰石头,为此与仙盟的敌人联合,那敌人似乎是魔族中人,又仿佛曾经是仙盟当中有名望的道尊。

魔族不魔族,会不会成为人族戳脊梁骨的罪人,她们已经不在乎了。

重要的人早已不在,她们也与半疯没有多远。

并且,花雾影在这位前道尊眼中,看到一潭死水,就如同她们一般。

最终的那一战,打的天昏地暗。

花雾影一人对付七人,被活活耗死,最终的结局并没有看到。

她不甘的阖上眼,陷入无边的黑暗。

若这么死了,她会看到枝寒吗?

听说万物消减之后,不论是修真者还是凡人,亦或是花鸟虫鱼,都会前往阎罗殿受审判。

如果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届时不管枝寒想要打她、骂她,甚至剐了她,她都情愿。

然而死后,她却并没有到阎罗殿。

而是……

面对着燃着熊熊魔火的合欢宗水牢,花雾影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好像重活了一次,又见到了枝寒。

但这一次与上一世的经历并不同,她并没有在秘境中遇到枝寒,反而是在多年之后的合欢宗……

她在道侣试炼中见到了枝寒,她因着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绪与好感,刻意接近枝寒。

枝寒有个恋慕之人,她因为嫉妒,甚至设计让枝寒的心意暴露,两人分开!

后来更是在圣地里,将人偷偷拐走,软禁在石室里。

花雾影呆愣愣地把手掌放到胸口。

枝寒还捅了她一刀。

不,在这之前,更重要的是……!

花雾影忍着识海针刺般的痛,跌跌撞撞跑向法阵的正中。

那里有个漩涡,但是现在合拢了。

她刚刚便看见枝寒跃了进去!

“是通往深渊的通路……怎会……竟然真的打通了?”

“该死,怎么会合拢了……该死!”

她用力地拍打地面,但是那里只有硬邦邦的石板。

那魔界里满是魔气,根本不适合人族生存,十死无生。

刚发现她这辈子已与所爱之人重逢,随即又得知所爱之人已经流落魔界,生死未卜,得到又失去,这样的落差几乎要把人逼疯。

她镇定又癫狂地将灵力输入法阵,直至灵脉里灵力枯竭、隐隐作痛,法阵没有反应。

于是她又放血。

隐含着精纯力量的修真者之血流淌在法阵上,然而这法阵用过一次,早已作废,就算没有作废,需要数万人、筹备数十年才完成的蓄能,凭借她一人之力,又怎么可能启动呢?

半晌,意识到真的没有办法奏效,手中割开伤口的匕首,叮当滑落在地上。

“怎么会……”

她又失去她了。

花雾影忽然想,如果这辈子她早点恢复记忆……又或者她不那么贪心、更光明磊落些,不将枝寒软禁在水牢,是不是就没有如今的这些事了?

可惜就像上一世那样,没有如果。

她的面颊因为失血而现出死人一般的苍白,唇瓣干裂亦失去血色,狼狈极了。

回过神,她几乎是神经质地把匕首抱在怀里——那是祝枝寒先前用来捅她的,后来祝枝寒离开,没有带走。

这是她仅存的……枝寒的东西了。

“不,枝寒一定不会出事的。我不能这么颓丧……”花雾影喃喃着站起来,近乎是自欺欺人的。

“过些日子,似乎是那个贱畜入门的时间……虽然不知道这一世有没有改变。”

“我要去找丹绮,我要告诉她……”

……

魔域。

地面是茫茫无际的红褐色砂砾,奇形怪状的岩石凸起着。模样怪异、生着尖刺的植物,就生长在那岩石缝里。

“咳,咳咳!”

鸾梧被飞扬的砂砾呛到,不住咳嗽起来。

眼皮动了动,她睁开眼:“这是……”

摸索着坐起,冷不防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凉柔软的存在,她几乎要警戒地抽刀,然而转头看去,却发现那是她的……小徒弟。

……她怎会过来?

鸾梧本想着她当时难以自控,不愿伤害祝枝寒,便存了自我了解的意思,跳入通路,也以自身为祭立即将通路关系——就是怕她的徒儿跟来。

可是世事就是这样,越怕的东西越会发生。

【这里是魔域。】

一个相当古怪的、没有感情的声音这样说道。

小徒弟躺在这红砂中,几乎被砂砾掩埋。那双平静清亮的眼眸,被薄薄的眼皮遮掩着,眉头蹙起,像是陷在什么不安的梦魇里。

而在小徒弟的身上,一个暗红色的小团子立在上面。

刚刚的声音,似乎便是这个团子发出的。

“你是什么东西?”

若说刚刚是差点抽刀,那么此刻,鸾梧已是拿刀比在这个团子的脖颈处——如果它那胖胖的身躯有这个东西的话。

【我是你的徒弟的……合作者。】斟酌片刻,团子这么形容道。

合作者?

除了自己之外,小徒弟还有其它的合作者?

不知是否是变成魔的缘故,鸾梧心底泛起淡淡的烦躁和杀意。

团子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态度,立即道:【若非紧急情况,我不会现身。她的状况不太好。】

鸾梧眉头蹙的更深。

团子道:【那通路与整个魔域,四处都是魔气,人族到这里便会被侵蚀。我已经尽力阻挡,但快难以为继了……你也能看出她的状态不太好,是也不是?】

【她没有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醒来了。】

鸾梧身上的杀意淡了些许,但没有把刀放下。

鸾梧如今虽然放开了对魔族血脉的限制,但对此的了解确实不深,更不知该……如何在魔气的侵蚀下,保存一个人类。

既然团子这么说了,便一定不会不理,只是不知其中代价——若团子没有说谎,它与小徒弟的关系是合作的话。

“你想要什么?”

话中之意便是,你想要什么才会帮她?

团子像是对她极为了解似的:【放心,我只是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结局罢了。】

它扭了扭身子看向祝枝寒,黑豆似的眼睛里,似乎有柔和一闪而过。

【这是已经预支的报酬,所以我不会再要东西。我这次现身,是因为只有你才能救她。】

“什么?”

【你若有心救她,便与她结契。】

【你要与她分享你的生命力、寿元、修为,也分享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只有与你的生命相连,她才能活下去。】

鸾梧几乎立即要反驳:“可我……”

可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团子盯着她:【要么以后死,要么现在死。】

【为什么要那么悲观?你不想要争一争吗?曾经那个人、你的师尊对你的影响,就那么大?】

被叫破心里最难以触碰、被深深掩藏的地方,鸾梧蓦地抬起眼,目光几乎是凶狠的。

团子的声音软下来:【你可以努力让自己活长一点,未来什么的,谁都说不准,不是吗?】

“可……”

【快点做决定啦!时间来不及了!】团子蔫蔫趴下来,有些萎靡,真像是坚持不住的样子。

说来也有趣,她们交谈的重点,居然不在契约所要交付的昂贵的代价,反而是怕拖累了另一个人。

鸾梧闭了闭眼,应道:“……好。”

其实现在她也不是很能自控,魔血天生所带暴戾与杀意盘亘在胸中。

但为了小徒弟,她愿意试一试。

未来……说不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写的时候有点卡,删掉一版后重写感觉顺畅不少,所以写到了现在(这是重点,溜

这章我写得好长的喔!快六千字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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