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很痛。

剧烈的疼痛仿佛要把识海劈开,伴随着疼痛,有什么被掩埋了的东西,挣扎着呼之欲出。

半晌,花雾影双腿虚软,滑落着跪坐在地上。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

开始注意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呢?

花雾影有些记不清了。

或许是在自己身入险境、对方毫不犹豫拉住她的手的时候,或许是在对方主动放弃秘境宝物的时候。

又或许是最初的那一面。

她被几个男人纠缠着,格外心烦,雪发女人自林中缓步而来,嗓音也如同雪一般清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漠然,叫随行的属下将那几个男人赶走。

那真的是很美、很美的一个人。

“我名为祝枝寒,是药宗丹绮长老门下弟子。”雪发女人这么自我介绍道。

花雾影出身于合欢宗——这个世界上最奢靡享乐、也最藏污纳垢的地方。

美丽的皮囊她并不少见到,但这次,她居然被攥夺了心神。

是女人的眼睛格外清透干净吗?

还是因为她想看看,这个人是否表里如一?

总之在对方邀请她同行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在修真界,有所图才是常态。

结伴同行的同伴、兄弟,也可能为了利益而反目,如果一个人忽然表现出了好感和兴趣,背后定然别有目的。

花雾影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与形貌,暗中观察着。

可出乎她的意料,这个出身大宗门、身份高贵的亲传弟子,竟然真的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是的,好人。

这个人有着很罕见的同理心与同情心,会理所当然地帮一帮弱势者。并且在对方陷入危机的时候,下意识地不会置之不理。

但这个人又不是愚善,帮人是力所能及,不会被善心绑架,这样的人很难被欺骗,可以在修真界走很久。

秘境的核心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凶险,她险些着了道。

但好在……她还有一个可靠的‘同伴’。

同伴对于她来说,同样是一个陌生的词汇。

她是圣女,有随她支配差遣的属下,有不得不听命的上首,每次行动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同伴。

她们互相扶持,在危急之中不得不交付信任,并且最终赢得胜利。

花雾影身为圣女,样样都要做到最好,‘赢’这件事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但这次,胜利的感觉是那样甘美,在四肢百骸里回**。

是因为有‘同伴’的缘故吗?

离开秘境之后,祝枝寒选择了回避,与她拉开距离,花雾影有些意外,又觉得很像祝枝寒会做的事——若不贪求名利、美色,像她这样身份麻烦的存在,自然是越远离越好。

但花雾影不会容许她远离。

这样能牵动她心弦的存在,自然是要放在身边,细细体会,找出令她失控的原因。

此时的花雾影尚不知道,命运早已悄然埋下引线。

她们常常写信。

对于长袖善舞的花雾影而言,取得一个人的好感,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们从半生不熟的关系,渐渐变得熟悉,而后无话不谈。

于是花雾影知道了祝枝寒有两个内向、怕生的师弟师妹,有一个看似温和但很严厉的师尊,还有许多交好的朋友。

祝枝寒会与她分享游历时的所见,也会向她倾诉无法复刻某个复杂丹方的烦恼。

而当花雾影得知,祝枝寒有一个关系不亚于她的好友时,嫉妒与不甘充溢了她的心脏。

那一瞬间她甚至有想过,该怎样不着痕迹地挑拨那两人的关系。

回过神,她恍然发现,这个她以不纯目的结下的关系,悄无声息地驻扎在她的生活里,成长为枝繁叶茂的大树。

她喜欢祝枝寒信中的宁静,喜欢那些娓娓道来的趣事,喜欢对方的任何一个小情绪。

不知不觉,她早已没有游刃有余的把控关系的进度,反而……常常期盼下一封信的到来。

圣女是宗主的傀儡,是没有思想的人偶。

但花雾影到底是个人,哪怕被规训、教导不应有私心,应完成该完成的任务,她有时也会觉得喘不过气。

通过祝枝寒那薄薄的信纸,她走过对方走过的地方,看到了对方看到的风景。

那是另一种活法,令她欣羡、向往的活法。

在意识到这些的同时,她明白,她不可抑制的——沦陷了。

待在合欢宗,花雾影看过许多痴男怨女、情情爱爱,怎么会不懂。

这个认知颠覆了她过往近百年的生活,颠覆了她被操纵着走向的未来,而她……甘之如饴。

她没有怎么抗拒地促成了两人久违的见面。

看着面前的雪发少女,目光几乎是新奇地描摹着对方的五官、神情,她在舌尖尝到一点甜。

“很小的时候,我有过一个想要寻找的东西,后来我放弃了。但现在我想,把这件事捡起来也未尝不可。”花雾影微笑着,对面前的人说。

祝枝寒眨了眨眼:“我能帮到你吗?”

“要靠我自己。”花雾影笑了笑,“不过我想,已经有眉目了。”

很久以前,她曾经想过,她才不要和合欢宗一样变得乌烟瘴气,成为其它姐姐那样的人。

她一定要找到一个……很好很好的爱人,对那个人好。

她问:“如果我找到了,枝寒会为我感到开心吗?”

“一定。”

那段时日,对花雾影而言,美好得像一场梦境。

她把自己的心思掩埋在平静的面孔之下,准备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叫自己心爱的人也爱上自己。

直到那一日,星隐宗来访。

星隐宗是五大宗之一,也是大宗中最神秘的宗门,哪怕是花雾影,也很少见到在外行走的星隐宗弟子。

“宗主说,叫您务必好好接待。”侍女朝她福了福身,低声说。

“知道了。”

花雾影漫不经心地涂好丹蔻,戴上面具,前往静室。

重重门扉打开,层层叠叠的衣摆拖地,她端庄地缓步走进去。

有两个人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其中一个是瞧上去十六七岁的凡人少女,另一个则是戴面具的年轻男人。

与这个年轻男人的眼睛对视,她只感觉识海一震,但回过神,又好像是她的错觉。

后来花雾影想,或许在那个时候起,对她的影响便悄然种下了。

那日她与两人相谈甚欢,尤其是和那个少女。

她得知少女的名字叫做“苏思月”,是个在家族里受人排挤的小可怜。蒙受星隐宗相救,才得知活命、脱身。

后来,这个名叫苏思月的少女去了药宗,成为药宗丹绮长老门下的弟子,祝枝寒的小师妹。

后来,她对祝枝寒寄来的信,渐渐觉得无趣,后来拆也不拆开看了。

她开始期盼得到与苏思月有关的任何消息。

苏思月前往秘境试炼也好,学了什么什么丹方也好,任意的一点小事,她都愿意听。

某日清晨起来,侍女为她梳妆。

她忽然想。

啊,她一直以来企盼寻找的东西,不就在眼前吗——苏思月。

她找到了。

她如此浓烈的,喜欢这个人。

后来再次得到与苏思月有关的消息,是丹绮寄来的信。

信中说,她的宝贝徒弟苏思月外出游历时,身重奇毒,危在旦夕,需要她相助。

她想也未想,便赶到了药宗。

她看着丹绮笃定的目光:你有法子?

丹绮点头:“我曾在藏书阁中寻到一个典籍,典籍中记载了关于玄阴体的秘辛。玄阴体虽给宿主带来无尽苦痛,但亦是一味入药珍品。”

花雾影沉默片刻:“祝枝寒是玄阴体……你需要我做什么?”

丹绮笑了笑:“我知你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此时思月危在旦夕,也只能舍弃她了。不需要你做太多,你只需她在求救时装作不知,便可以了。”

见花雾影沉默,丹绮道:“嗯?怎么?我知你对思月的心思,若此时什么都不做,日后便天人两隔……你可不像是什么遵循仁义道德的人。”

花雾影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迟难以答应下来。

就好像她应了,会发生什么她不愿看到的事情、失去重要的东西一样。

可她会失去什么呢?

“唔!”头变得很痛。

片刻后,她松开手,眼中的犹疑淡去:“我答应你。”

动手的那天是个雨夜,湿冷入骨。

花雾影拢袖站着,旁边还有那个她向来看不大顺眼的天镜宗少宗主薄明薇。

两人以前见面便免不得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现在却为了苏思月站在一起。

“真冷啊。”花雾影说。

薄明薇抿唇,点头。

她们就等在药宗,立在檐下。

在第二日的时候,她们等来了传讯的纸鹤。

薄明薇看着信纸中的内容,拇指用力,在信纸上印下一个小坑。

“你是做什么?”花雾影叫住薄明薇,“你知道的吧,我们要装作什么都没收到。”

薄明薇脚步顿住,半晌道:“我只是……想去看看。”

花雾影看着她,两人僵持片刻,花雾影先让步道:“好吧,我和你一起去。正好,药宗的那些弟子搜的很慢,我们把人亲手带回去。”

对于她们两个元婴来说,制住一个修为半毁的金丹修士实在太轻松了。

雪发女人立在雨中,身子被捆住,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鲜血自腹中流淌,狼狈极了。

然而更让人不忍看的,是她脸上那错愕、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些时日,花雾影对祝枝寒有过刻意的冷待与疏远,但因时日尚短,祝枝寒并未察觉。

对于祝枝寒来说,她们还是交付性命的好友。像祝枝寒这么聪慧通透的人,交付信任其实也非易事。

也因此,破碎的时候格外的心凉。

花雾影不是个矫情的人,既然决定做了,便不会再动摇、后悔,也不会多耗费情绪与心神。

但那一刻,看着祝枝寒的神情,她确确实实感觉自己心脏坠坠的。

为了消除那种感觉,她仿佛向自己确定一般,说:“枝寒,你还记得我当初和你说的么,我一直有想要找的东西。现在我找到了。”

祝枝寒是个很冷静的人。

度过最初的惊愕之后,脸上只余淡淡:“是吗?又是苏思月?”

花雾影语塞。

祝枝寒脸上带着浅浅讽意,垂着眼皮:“好吧,我不会祝贺你的。”

——如果我找到了,枝寒会为我感到开心吗?

——一定。

把人带给丹绮,她来到苏思月沉睡者的房间。

但她并不想进去守着,她……

她心里很乱。

祝枝寒说,不会祝贺她。

这就好像给她们两人的关系划开了界限,曾经的约定,全部成了一纸废言。

她们从前关系很好的……等等,她们从前关系很好?

她们在那时立下约定,是因为她,因为她……

花雾影弓下身,双手捂着头:“痛,好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虚脱一般倚在柱子旁。

门外传来脚步声。

“吱呀——”

门打开。

丹绮手中端着盛放金色**的小碗,走了进来。

“现在不是还未到时辰吗?”花雾影拦住她,蹙眉。

丹绮双眼迷茫,似乎有些失神。

半晌,丹绮才像是听到她的问询:“她死了。”

花雾影如遭雷击:“死了?谁死了,你是什么意思?”

丹绮手中捧着小碗,手指攥得很紧,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她不愿被我们摆布,自绝生机,落星横云没有看住……”

花雾影后退两步。

——祝枝寒死了?

那个雪发的病恹恹的女人,给她写过很多封信的好友,安静的、淡然的、好心的笨蛋,死了?

头又开始变得很痛,像是有一双手在收紧。

‘你不该为此伤心。’

‘你爱的是苏思月。’

“……闭嘴!”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扭曲的、错位了的东西,回归正轨。

花雾影抱着头的手松开,倚靠着柱子,缓缓滑落下去。

她喃喃:“……我们都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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