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到刀宗,众人早早歇下。

过了几日,开始踌躇满志地商量,该如何处理在雪境赚到的那一笔钱。

这次他们把集会的地点统一设置在半山腰,一间废弃的木屋中。

万梦辰拍了拍凳上厚厚的尘土,被呛得咳嗽:“我感觉可以先将咱们宗里修缮一下。”

六师弟看着随处可见的蛛网,心有戚戚:“赞同。”

两人同时看向面对着窗子立着,留给众人一个高挑背影的人:“宗主,您觉得呢?”

鸾梧:“……”

“可稍加修缮,不可太过声张。”她最终道,“这种事你们不该来找我。”

经历过秘境的那些事,众人也不像以前那般惧怕她,至少此时,他们没有被冷脸吓退。

六师弟非常鸡贼地忽略了她的后半句,问:“为什么不能声张啊?”

这时,门外传来些脚步声。

众人齐齐闭嘴警惕。

门吱呀一声响起,祝枝寒走进来。

六师弟很夸张地拍了拍胸膛:“吓死我了。师妹今日怎么这么晚?”

“屠师叔有事找我交代。”她解下腰间沉重长刀放到桌上,冷不防瞥到窗前立着的鸾梧,一个激灵。

“……师尊怎么在这儿。”

“噢,我们几个寻思着让宗主加入咱们的赚钱小组也挺好,所以就把宗主也叫过来了。”六师弟答。

其实也是因为鸾梧那次的‘仗义执言’,让他们意识到可以发展一下宗主,不管是打掩护还是做别的什么……哈哈。

“都是为了发展宗门。”连大师兄都在积极游说。

祝枝寒:“……”

什么叫做怕什么来什么。

这几天她都有意无意地避开鸾梧,想不到在这里折了戟。

看到祝枝寒面色似乎有些不太对,万梦辰靠近过去,小声问:“师妹怎么了?”

祝枝寒回神:“我……”

鸾梧转过身,视线落到她身上。

祝枝寒心脏跳得快了两拍,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片刻后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就是有点吃惊。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来着?”

六师弟接过话,把刚才说的复述了一遍。

祝枝寒借助这个时间调整自己,再抬起头时已经是平时的样子:“六师兄,你忘了先前师尊同我们说过的吗?”

六师弟挠头:“啊?”

祝枝寒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宗与仙盟有仇,财不露白,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把整个宗门都翻新,叫他们察觉出来。”

“哎呀,我把这个给忘了!”六师弟恍然。

万梦辰便怼他:“你还记得什么!”

六师弟反唇相讥:“你方才不也是没立即反应过来吗?”

大师兄:“好了好了……”

祝枝寒把腰间的储物袋解下来:“这是先前师尊拜托我保管的,分毫无损。我们怎么处理?”

六师弟搓手:“这就是咱们在秘境打劫……啊不,合理反击得来的那些报酬吗?”

“嗯。”

万梦辰:“我觉得……”

到最后仅商量了一些雏形,时间差不多了,一众人为了掩人耳目,分批回去。

祝枝寒与鸾梧被有意无意落在了最后一队。

屋子里仅剩下她们两个人,日光西斜。

祝枝寒感觉自己方才已经平复下的心脏,又有些不好。

她手中不自觉地摆弄着储物袋垂下的珠子,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继续安静下去,还是来点什么打破这种氛围。

“他们叫我过来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惊讶。”

鸾梧略微有些低沉的嗓音打破静寂。

祝枝寒忙回神:“啊,嗯,为什么?”

“我曾经的事他们不是不知道,敢让我加入,真的很……”鸾梧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个词汇来形容,“很勇敢。”

祝枝寒有点想笑,紧张感都没有那么强了。

但想想鸾梧那诡异的财运,还挺惨的,似乎不应该笑:“最近不是没发生什么?我感觉没事。”

鸾梧故意板着脸:“笑出来吧。”

祝枝寒拿手捂着唇,不住地摇头。

过了一会儿,鸾梧忽然问:“那你希望我加入吗?”

祝枝寒:“我当然希望了……”

鸾梧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有几分认真。

“真的吗?”

那双微微上翘的眼睛,漆黑深邃,仿若能洞悉一切。

祝枝寒屏息,那一瞬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鸾梧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了?

“我感觉你在躲我。”鸾梧道。

祝枝寒的心急剧地往下坠落,直到她听到鸾梧的下一句话:“是不是我的加入令你感觉不愉快了?没关系的,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祝枝寒:“……”

“咳,咳咳!”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鸾梧忙生疏地拍她的背:“怎么了?”

祝枝寒摇头。

过了一会儿平复下来,祝枝寒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儿……”

原来鸾梧是觉得,她不愿意看到‘大人’加入他们这些小辈的秘密行动。

“我绝对不是那么孩子气的人。”

“嗯。”

“我其实没有表面上的年纪这么小。”

“嗯……啊?”

终于同鸾梧解释清楚,祝枝寒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背脊已经出了层薄薄的冷汗,手脚也是冰凉的,还没暖回来。

脑子清醒一点之后,回顾刚才的对话,她骤然发觉——自己这是在心虚什么呢?

她有什么害怕鸾梧知道的吗?

“真的没有?”

临别时,鸾梧又问了一遍。

祝枝寒也不记得自己后来都保证了什么,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差点走到了后山。

后山大半部分都属于刀宗禁地,她忙止住脚步。

其实她说谎了。

她确实是在躲。

在鸾梧来问之前,其实她也没有细想过原因。

她就是觉得……如果再像以前那样继续下去,似乎有什么脱离她控制的事会发生。

祝枝寒是个习惯将自己的方方面面掌控在手里的人。

譬如她会给自己制定计划、将每一分精力都合理安排,哪怕是情绪失控后,也会很快整理好,冷静地反思,将使她失控的原因剔除。

所以在她思考背后的原因之前,她便潜意识的避开源头。

直到现在。

大地吞没了太阳,渐有夜色。

祝枝寒忽然听到附近响起呜呜的哭声。

在寂静之中,还挺那什么的。

她摸了摸手臂,大着胆子喊:“谁在那儿?”

她本没指望能有用,但是在她嗓音落下之后,还真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不远处的枯树丛中响起。

有道身影从那枯树丛里立起来。

祝枝寒握住刀柄,凝神望去,愕然:“……二师兄?”

她这几日对二师兄黎一鹤的浅薄印象,还停留在是个酷帅的青年、人狠话不多上面。

但是眼前的二师兄,明显是喝醉了,脸颊酡红,眼睛也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祝枝寒心头掠过一个不太妙的想法:该不会刚刚呜呜哭的就是二师兄吧?

罪过,罪过,怎么能这么想师兄呢……

“二师兄你还好吗?要不我送你回寝居那边?”她问。

黎一鹤却嘴一瘪:“我不好!我不回去!”

祝枝寒:“……”

好像,那哭声二师兄真的能发出来。

她哭笑不得:“你喝醉了……”

喝醉的二师兄杀伤力真的不小,祝枝寒愣是没找到脱身的理会,听二师兄诉说了半天他的情史。

祝枝寒:“等等,二师兄你是喜欢上了隔壁山头的雉鸡精?人家还不喜欢你?”

黎一鹤苦着脸,委屈道:“嗯。这是我第四十九次喜欢上的人,四十九为极数,很有意义的。”

祝枝寒:“……好的吧。”

经过半个时辰的‘促膝长谈’,祝枝寒终于看清二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位瞧上去鹤骨松姿的师兄,其实是个经常擅自喜欢上什么人、然后失恋的角色。大部分时候,在告白之后,他的恋情就可以说是宣告失败了。

祝枝寒觉得二师兄当真厉害。

“说起来,师妹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师兄经历的可多了,师妹若有困惑,师兄可以给师妹支招!”和祝枝寒‘聊’了半个时辰,黎一鹤俨然把祝枝寒看做莫逆之交。

祝枝寒原本想说没有,但一瞬间,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她并不是个蠢笨的人,或者说极其聪明,只是有的时候不敢往下深想而已。

她垂下眼睫。

黎一鹤察觉出来什么,叫道:“有情况!”

祝枝寒把鬓发别到耳后:“师兄你察觉到自己喜欢雉鸡精的时候,不会难以接受吗?”

黎一鹤喝醉后脑子只有杏仁那么大,注意力立即被带过去:“难以接受?为什么?”

“她的种族与你不同,于常理不容,于众人眼光亦不容。”

黎一鹤思索了一会儿:“好吧,是有那么一点,可我没有想那么多。”

祝枝寒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心想自己是不是疯了,居然想从一个醉鬼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她有些意兴阑珊,准备起身离开。

却听黎一鹤道:“因为喜欢就是喜欢啊,我看到她就会觉得高兴,哪怕以后我的想法会改变,那一刻我也是高兴的,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祝枝寒的动作顿住。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自己比往常有些哑的声音响起:“那对方呢?如果对方难以接受……”

黎一鹤耸耸肩:“你也说了是如果嘛,万一呢?总要告白试试看,如果失败了,大不了就把喜欢埋在心里咯,直到自己的想法改变。”

他侧过头看着祝枝寒,醉醺醺地嘟囔道:“师妹啊,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祝枝寒的感觉呢。

就像是有什么根深蒂固在心里的概念被推翻、重组,又好似冻土开裂。

她看到了其它的可能性。

“我明白了,师兄……师兄?”

还没等祝枝寒心潮澎湃一会儿,就见旁边的黎一鹤软软倒下去,怎么叫都叫不醒。

她一个人肯定是没办法把人高马大的黎一鹤带回去的,最后她想了想,传讯了屠萌——她也有想过要不要传讯给鸾梧,但此时她心里太乱了,显然不是个好时候。

屠萌师叔也很靠谱,很快赶来后山:“这小子又……”

她把黎一鹤往肩上一扛:“枝寒啊,辛苦你了。”

祝枝寒看着屠萌利落的动作,眼皮一跳:“没事,我也有……意外收获。”

屠萌和她一起往回走。

屠萌:“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散了散心,不知不觉就过来了。”祝枝寒笑笑,“辛苦师叔,这么晚了还来跑这一趟。”

屠萌啧了一声:“欠了他们这群小兔崽子的。对了,有件事中午的时候忘记说。”

“嗯?”

“枝寒你刚来几个月,还不清楚咱们宗有过元日的习惯。”

“元日?凡俗界中过的那种?”

“对。过元日时,咱们习惯喝一种名叫青苏的酒,附近那个集市便有卖,明日或者后日,你便和这个臭小子去一趟吧,再采买些其它的必需品。”

祝枝寒应下。

也不知道屠萌用了什么法子,第二日黎一鹤便恢复正常了。

祝枝寒和他一同下山的时候,试探了一番,发觉黎一鹤没有喝醉后的记忆。

她松了口气。

买好酒和其它东西,她正准备和黎一鹤回宗,却忽然收到万梦辰的传讯纸鹤:“别回来!咱们的事……被屠萌师叔知道了!”

六师弟还补了一句:“千万别回来!”

远远的还有屠萌的声音:“……小兔崽子往哪儿跑!师姐也是,居然跟着你们糊弄我!”

万梦辰道:“大概就是这样……”声音戛然而止。

那边似乎是很乱,万梦辰和六师弟的语气颇有种末路英雄的悲壮。

祝枝寒被他们感染到,心中也是一慌:师叔知道了?师叔是怎么知道的?

黎一鹤看她表情不对,端着一副面瘫脸,惜字如金地问:“怎么?”

祝枝寒回过神:“没什么,我得回去看看,或许有麻烦了。”

黎一鹤:?

于是等祝枝寒回去以后,面对的就是屠萌师叔抱着肩的身影。

黎一鹤被两句打发走了,祝枝寒垂下眼,采取乖巧认错的应对模式。

屠萌师叔数落:“你们真是……真是太大胆了!如果不是我那些个好友恰巧碰到,传讯给我,我还真不知道你们干的好事!”

不过屠萌也没摆多久脸色,面对着小姑娘,到底是和那些皮糙肉厚的小子不一样的。

“枝寒,我知道你是为了宗门好,但是师叔不希望你一入门就肩负这些,嗯?”

祝枝寒点头。

屠萌摆摆手:“罢了,以后做事有些分寸就行。”

这么容易被放过,祝枝寒还有点不敢置信,屠萌笑了:“出门采买累了罢,快回去休息。”

祝枝寒点点头,心想传讯纸鹤里师兄们也太夸大其词了。

直到等她回到弟子居,发现人都不在。

她去问过了一直在宗门的四师兄和五师兄,才得知:“他们啊,现在正在扫藏书阁外的枯叶呢。”

祝枝寒于是又去往师兄说到的地点。

等到了那儿,她才衷心地感觉到,屠萌师叔真的是对她留情了。

只见地面堆满了厚厚的枯叶,踩在上面咔咔作响。

大师兄、万梦辰、六师弟……还有鸾梧,每人都拿着柄扫帚,不远处还有他们堆起来的枯叶堆。

听到响动,六师弟抬头,看到祝枝寒,落泪道:“师妹,你怎么也来了啊!师叔下山去抓你了?”

祝枝寒没好意思说,屠萌根本没叫她来扫:“没有,我自己回来的。”

六师弟过来,拍了拍她:“师妹仗义!”

祝枝寒也去找了柄扫帚,回过头,目光越过高高的叶子堆,落到不远处那个认真低头扫落叶的人身上。

不过一天时间,再次见到鸾梧,似乎又是不同的滋味。

也恰在这个时候,鸾梧抬起眼看着她。

祝枝寒不由自主地扯出一个笑,笑完才发觉自己有点傻。

这个时候,鸾梧忽然朝着她走过来。

祝枝寒心头不由涌起些猝不及防的慌乱。

“过来。”鸾梧越过她。

祝枝寒便跟着鸾梧,走到一个离万梦辰他们有些距离的位置,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

却见鸾梧手伸到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一件东西,递到她面前。

“这是……”

她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个模样精致的狐脸面具。

鸾梧解释道:“外形是这样的,它其实是一面□□,只要戴在脸上,便可以呈现出你脑中构想的模样,发色也可以改变。”

她略微别过头:“我之前听说,你似乎为此苦恼。”

祝枝寒微怔,手中轻薄的面具似乎都有些沉甸甸的。

“师尊怎么……忽然想起给我这个?”

鸾梧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她,缓慢地、不太熟练地表达:“这是我该做的,原本就想寻来给你,中间出了些波折,才拿到手。”

“我也是第一次做谁的师父,以前或许有哪里让你不开心了,你不愿意讲也好,但你要知道,什么时候愿意说了,我永远可以做你的听众,嗯?”

祝枝寒猛地抬起眼。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能怎么这么好。

那个被死死压抑过的种子终于还是破土发芽,生长起来。

祝枝寒几乎要沦陷在此刻的晚风里。

“不是师尊的问题,之前的回避,是因为我……”她顿了顿,掩饰般低头,指尖不住地摩挲着面具表面的花纹。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论是对于她、还是对于鸾梧而言,都不是时候。

她垂着头,直到把心动压在心底,才抬起头,笑了笑:“我很喜欢。”

“师尊,我收下面具,那事儿就当翻篇了,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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