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的教室, 喧嚣声暂时盖过沉闷,有人聚成一堆讨论问题,有人呼朋唤友去厕所, 也有人趴在桌子上假寐。

高诗竹在吵闹声里,心脏却像坠入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从裴宴周留下那句话开始, 她就好像在一个黑洞里, 恐惧蚕食着她的一切,无边的后怕几乎将她吞没。

她已经在座位上连坐了好几个课间,也不见裴宴周来找,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他神经紧绷, 稍稍添一把火, 她就会面临崩溃的边缘。

在等待凌迟的时间里, 过往一切有关裴宴周的倒带,走花观花在她的脑海里重映了一遍。

于别人而言,裴宴周或许只是青春里的惊鸿一瞥, 若干年后以“男神”笼统概括的风云人物。而于她而言, 裴宴周是黑暗里或不可缺的微光,是沼泽里拉她于水火的那双援手。

上课铃声响起,各个同学各归其位,数学老师火急火燎地让拿出周测试卷,黑板上的粉笔字密密麻麻, 将人拉入摸不着头脑的逻辑中。

高诗竹只是坐在座位上, 思绪早就游离到了刚开学那会的黑暗时光。

她曾遭遇过校园霸凌,只不过不同现在, 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

出生在贫寒家庭的她, 母亲早年因病去世, 父亲是个酒鬼几乎对她不闻不问。从小学到初中,她是在嘲笑和隐忍中度过,踩着冷眼和讥讽成长起来的。

十几岁的小孩子总有最敏锐的直觉,总能在一堆人里面挑中不能还手的弱者,而她是被人精挑细选的小可怜。

“虱子”、“臭猪”的标签代替了她的名字,成为别人称呼她的关键词。

她不是没抵抗过,只是在没人撑腰的底色里,每次反抗都换来了更加激烈的对待,久而久之,忍辱负重变成了她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

中考之后,她随人外出打工,日夜颠倒,终于攒够了一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却因为报道太晚,被分到了混寝,而这成为了她噩梦的开端。

那时侯悦还没挑衅裴宴周,在学校里呼风唤雨,而她的有求必应成为了侯悦地位的证明。

打饭,端水,洗衣服,作业,跑腿,保护费,她一样没逃过。女生之间的霸凌极少的体现在身体折磨上,更多的是精神折磨。

她们总最冷漠的态度,最高傲的眼神,用一只无形的脚将人踩进尘埃里,直至失去了抬头的勇气。

高诗竹总是告诉自己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只要熬过这段时光,她就会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将所有自卑埋起来,重获新生。

可所有对未来的憧憬倒塌在一个下午。

班长代收的资料费丢了。一千元,是两千个馒头,是一千份咸汤,是五百碗混沌,是她给自己预留的半年的生活费。

直至今日,她仍不知道为什么会怀疑到她的头上,就因为她穿不起新衣服,买不起潮牌鞋子,所以她就活该被怀疑。

穿着高档裙子,带着鸽子蛋大钻戒的年轻班主任,抬着纤细的手指着她的鼻子质问着是不是她拿的钱。

那一刻从小到大积聚的委屈在那一刻迸发。

她是垂死挣扎的骆驼,而这句话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班主任见她没回应,更像是揪准了一般,气焰更盛几分,言语带着侮辱人的词汇,高傲的姿态全然否定她的人生。

像小丑一样傻站着,她全都像是听不见,大脑快速地过了一遍,凄惨地发现她拿不出这一千元。

她望着窗外,委屈叠着失望,让她萌生了一种想要解脱的想法。

办公室在六楼,如果她跳下去了,是不是能够证明她的清白,是不是眼前的女人也会害怕,是不是所有施暴者都能遭到报应?

“不是。”

两个字将她可怕的想法敲碎,她的动作有些缓慢,偏过头望向声源处。

午后阳光正盛,透过玻璃窗打进室内,来人逆着光,浑身度上了一层薄纱,如同带着虚幻的梦境朝着她走来。

“不是她。”

沙沙地嗓音带着股难言的低沉,少年将一个信封搁置在办公桌上:“我在晒被子的栏杆处捡到的,信封上是你们班长的名字,应该是你刚刚口中的资料费。”

“啊?”班主任看了眼信封,表情是方才看不见的柔媚:“确实是我们班丢的,同学谢谢你啊,你叫什么啊?我回头告诉学校通报表扬你。”

“那倒不用。”少年的视线在高诗竹身上短暂地停顿了一秒,而后呵出一声气音:“老师,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了,冤枉了同学,不先道个歉吗?”

班主任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想含糊两句将这件事翻篇,可少年站在原地,似乎非要等一个答案。

她沉默数秒之后,才妥协地冲着高诗竹憋出了“对不起”三个字,便借口要去财务处缴费,匆忙离开。

高诗竹原本是不认识裴宴周,她以灰暗为底色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光芒。

而那一天,她的盖世英雄出现了。

打听裴宴周很简单,只需要留意一下女生集中讨论的对象就能探知一二。

后来侯悦得罪了裴宴周,被下了面子最后被迫转学,随着小团体的瓦解,她终于摆脱了噩梦,而这一切她自然而然的归功于裴宴周的到来。

忐忑等了几个小时,午休时间,何旷终于晃悠着来到她教室门口,趴在窗边,混不吝地朝她抬了下巴:“高诗竹同学,出来一下。”

不知是为了避开围观,还是单纯的午休有时间,高诗竹还挺喜欢这个节点,还没多想,便看见引路的何旷停下了脚步。

“裴哥在室内篮球场。”

何旷只是替裴宴周传个话,没了平日的吊儿郎当,语气难得生硬了几分:“不用我带你去了吧。”

高诗竹咬了下唇:“嗯。”

室内篮球场在学校的西北角,前面是餐厅,后面是微机房,午休时间附近都不见个人影。

靠近篮球场时,隐约能听到室内篮球落地的声音,嘭嘭嘭,有独特的节奏感和力感。

高诗竹试图平复几近要窜出来的心跳声,数次无果后,放弃挣扎,抬起手推开了面前的银金色铁门。

一束光越过门缝,撒进室内原木色的运动地板上,似乎这点小动静不足以撼动室内的平衡,篮球声的节奏不变,在掌心到地板两点移动,最后脱离掌心,以完美的抛物线命中篮筐。

裴宴周从空中接过篮球,才转身看了过来,他的眸子明明灭灭,朝着门口方向走了几步后,扬起右臂,将篮球抛了出去。

“嘭”

篮球撞上铁门,随着篮球落地,铁门最后一丝缝隙被合上,地板上的那束光随之消散。

高诗竹耳边刮过一阵风,比严冬的风更刺骨。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藏在心里的惊恐延伸到身体,控制不住的,她的手开始抖了起来。

“高诗竹?”

裴宴周声音上扬,听起来是个疑问句,可表情却出乎意料的生冷:“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高诗竹拳头攥紧,大脑皮层拼命向嘴巴发出信号,可喉咙像是堵上了一团棉花,她张开嘴只呼出了一团气体。

“不过这不重要。”裴宴周没多少耐心等她做心理建设,弯腰捡起篮球,眸子尽是漠然:“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了吧。”

高诗竹小幅度地点了下头,屏住呼吸,冲动占了上风,她掐着掌心,鼓足勇气,终于吐出了几个字:“我,我喜欢你。”

几秒的沉默,犹如一个世纪那般久。

高诗竹一瞬不移地盯着裴宴周,却看见那张脸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连震惊都没有。

她突然就红了眼眶,那些不甘像是困兽般苏醒,张牙舞爪着将她骨子的恶毒一一展示。

在一个特定环境里,她说出这句话,是单纯的在倾诉,还是在博取同情,连她自己都分不出那个成分占比更高一些。

裴宴周终于露出了半分表情,眉头轻蹙,比不屑更伤人的是嫌弃。

他完全没因那句话生出半点怜悯,字字如同刀子一般,将高诗竹的小心思剖开,展露在赤阳之下:“没必要假借我之名,逞你心中的恶意。”

高诗竹在高温中生出一身冷汗,大脑短暂的空白后,是连绵的阵痛,千疮百孔的心脏此刻也有了痛意。

就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因为裴宴周的特殊对待,还是她只是纯粹嫉妒骆樱。

裴宴周眸色沉沉,没给对方多余的缓冲时间,嗓音冷到听不到一丝人情味:“退学或道歉,选择权交给你。”

有些题,看似是二选一,其实抽丝剥茧,只有一个选择。

“道歉。”高诗竹下意识地便答,目光终于从对面那种异常蛊惑人心的脸上移开,接着补充道:“怎么道歉。”

“明天中午的广播,我帮你预留好了时间,你最好提前准备个带有诚意的稿子。”

裴宴周跨了几步,将篮球扔回角落盛放篮球的铁框里,他推开门,从她身边经过时,扔下一句话:“直到获得骆樱的原谅,这件事才能算结束。”

高诗竹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她眼眶里的酝酿已久的泪,终于砸到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