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心里升腾起一种异样的美妙感。从来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的神女一般的墨姐姐, 此刻正抱着他,温软如水。他忽然格外小心,生怕不注意的时候弄掉了她。

口中一念诀,两人果然就转移到了外面。

“姐姐现在打算去哪儿呢?”落地后, 他问她。

“他为一己之私擅用禁术, 还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不配再做掌门。”墨玉至此将之前几人在南山上遇到的事情,前后因果都与梦寻说了一遍,又道:“我会把事实告诉大家。到时长风门必有一场大乱。我虽不知情,但毕竟是他的女儿,肯定也会受到牵连。无论结果如何, 我自己承担。”

“你可想清楚了吗?”他问, “你也知道自己会受到牵连,那么最坏的结果……”

墨玉沉默了。

旁边有一条溪流, 月光倒映在水面上。她走过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月华流水中站着一个蓝衣姑娘,衣衫已经破了,结痂的血凝在皓腕上。梦寻这时候也走过来,与她并排站着。

水面上忽走过来一个少年, 也和她一样的衣衫破了,身上每处伤的位置都一样。

她这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是以这副衣衫破了的样子对着他的,不由脸色一红, 匆匆瞥了他一眼。伸手想拢一拢衣服,却拢不起来了。

池中的倩影很是美丽, 那张脸如明月般皎洁, 眼中却凝聚着忧伤失望的河流, 叫梦寻看了心中刺痛。

墨玉知道自己很美, 虽然她从没在意过。她还知道自己修为很高,在门内很得人心,很有威望,她还想着以后能收更多的妖,保护更多的凡人。今年她才刚要十八,还不想生命就此终结。

可是,那个人是她的父亲……梦寻说得对,她应该把最坏的结果考虑进去——那就是人们受不了父亲的恶行,要将她这个亲生女儿也一并斩草除根。长风门并非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不要难过。”梦寻轻轻启唇,解下披风搭在她身上,“不是你的错。是他有意要欺瞒你,是他辜负了你的爱敬和信任,你不要责备自己。”

“梦寻,”她望着他,“我以前觉得自己很聪明,直到那天……”

“姐姐就是很聪明啊。”他笑着说,“之所以一直没发现,是因为他是你父亲。有谁会愿意怀疑自己的血亲呢?换了我也不会。

你不要着急,慢慢想。不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陪你到底。”

他拉着她在溪水边坐下来,伸手掬了一捧清澈的凉水,轻轻洒在她手上,又拿起她的手,轻柔地摩挲着,将上面的血污洗掉。

墨玉没有抗拒,像呆了的木偶一样,任他摆弄。

“我忽然想起感应铃的事了。”过了很久,她对他说:“要说那个最坏的结果,我若是死了,你也要跟着死的。”

梦寻缩回了手,似是很期待她最终的决定,又很害怕听到。最终他还是主动问道:“所以,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想死。”她说,“也不想你死。但是我也绝不可能包庇他。他做下这样的事,我无法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梦寻想了想说:“你说,如果是叶思卿会怎么做?”

墨玉登时打了个寒颤,“这我倒没想过。他鬼点子多,总之不会像我这么为难吧。”

“姐姐刚才和我说南山之事,说到你这趟回来前,叶思卿曾劝过你不要回?”

墨玉想了想,点点头。“是啊。”

“那么他可能是早就预料到你现在的结果了,才会这样说。要不我们去找他,问问他有什么法子没?”

“你这么一说……我现在想来,这一切好像都是从他开始的。”墨玉这时陷入沉思——

父亲所用的那些东西,是从南山弄过去的。之前叶思卿就和那几人说,狐妖在南山,将他们引了去。后来自己带着父亲的任务追上他,和苏兰雪传音后得知没有在南山找到狐妖,遂质问他,他便自然地带她也去了南山。

南山那里没几户人家,他们只能借宿在那里,偏巧那对夫妻就正好是父亲委托办事的人。

那天半夜他们刚到的时候,又正好碰上苏兰雪和那对夫妻说话,自己哪听得这些,自然是要上去问个清楚的,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查到了那个山洞所在,找到了只有父亲才会写的无字信。

好巧不巧。无字信这种东西,刚好放在那么明显的地方,她一进去就看见了。如果放在比较隐蔽处,她还不一定看得着。

一切都正好在他的算计之中。包括自己后来一怒之下要找父亲理论,他也是早就料到了的。劝不住她,也是料到了的。她的脾气性格、言行举止,全部都为他所掌控和利用,最终达成这样的目的——

他就是要她看见、亲眼见证到父亲的真面目。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是,自己愤怒失望之余,不会再管父亲布置给她的拿回命门石的任务。

她想着,露出一个略带悲凉的笑容。

她在他心里从来是个倔强倨傲的人,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真相,而不会直接将一切告诉她。

然而她此刻能想到的这些,实际上也远不及他全部盘算的二分之一。

“我想叶思卿也是不得已这么做。”梦寻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说:“如果他直接把发现的事情都告诉你,你会信吗?”

“不会。我只会觉得他污蔑掌门,又添一罪。”

“是啊,姐姐自己也知道的。”

“照这么说,我在你们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很自我,很自负?”

“姐姐不是自负,也不是自我,你是太信任你父亲,太信任长风门。”

墨玉摇着头说:“从小父亲就告诉我要教导叶思卿,我心里也从来只当他是个不听话的弟弟罢了。却没想到,原来我自己才是个笑话……我不怪他算计我,反而该谢谢他让我早一些看清了事实。”

“你不是的,姐姐。你绝对不是笑话!”他第一次看到她这般落寞、丧气的样子,一时间只想安慰她。却在下一瞬间,她自己打起精神来了。

“我现在决定好了。你要不要听?”

“……你说?”

“父亲的罪行我是肯定要揭露的。至于结果,只能听天由命。如果包庇了他,那就是违背修仙者的信仰,我会一辈子看不起自己。至于你,梦寻,感应铃本身非我所愿,只能和你说声抱歉……”

“我知道,没事,我是心甘情愿的。如果姐姐不在了,我也不想”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在她脑中出现了:墨玉,你喜欢的是叶思卿!

“真是够了。”墨玉唇角的笑容消失了,慢慢起身道:“这个人我势必要找出来,看看到底谁这么嚣张。”

梦寻跟着站起来,问道:“又是那个‘世界意识’吗?”

“我已经记住他的声音了,一会儿就把这记忆交给灵蝶,让它们帮我找找,看看这不敢出来当面说话的鼠辈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件事听起来也是稀奇得很。”

“装神弄鬼。”墨玉冷声道:“面都不敢露的家伙,也配命令我。”

“姐姐,我们还是去找叶思卿他们吧。多几个人就多几份力。万一等你父亲发现追上来,可就不好办了。”

“小子既然知道不好办,还有心思在这里与我的女儿谈情说爱?”一个此刻他们万分不想听到的声音,忽然出现。

墨凝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拦在了他们面前。

墨玉叹了口气,对梦寻说:“你先走,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真是个无用的东西。”墨凝冷冷打量着梦寻,“救也没救出去,还不是又落到我手上。我看你这身修为比我女儿差远了,竟还敢口出狂言。”

随后又看向墨玉,沉着脸道:“玉儿,跟爹回去。”

“你先走,快。”墨玉又对梦寻说。

“你不跟爹回去,是当真想去把事情昭告天下,把你爹害死吗?”墨凝负手道:“你还真是爹的好女儿啊。”

梦寻道:“是你自己做了恶事,害得姐姐两头为难。你没有悔意,反来责问她,你配做她父亲吗?!”

只说了这些,却没有骂得更狠。因为他毕竟是墨玉的父亲,折辱太过就是在折辱墨玉。

话音刚落,墨凝“啪”地一个掌风劈过来,将梦寻掀翻在地。墨玉赶忙去扶他,两人却刹那间又被金笼罩住。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是一整条连在一起的金笼子,而他们处于其中的一间里。一个个连接起来的笼子如锁链般,歪歪扭扭地排开。

“你们若能凭自己本事走出这里,算我输。”墨凝放下手掌,冷笑道:“可别再试着用你那狗屁遁地术,这次我可又加了封印,你什么术法也不管用了。

玉儿,别怪爹心狠。等爹突破了十级大关,再来与你明算账。”

“这下完了。”她说,“爹很少用这个连环笼……被困在这里面,出不去就是一辈子。只有十级修为才能破它。”

梦寻听着也急了,“那我们两个加起来的修为可以吗?”

墨玉摇了摇头,眸中恍如一潭死水,“这不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夜凉如水,身子越发绵软无力。

半晌,他说:“对不起。还是没能把你救出去,是我太没用了,我……”

“不怪你。”她说,“以父亲的实力,跑出多远他都照样能追回来。除非是叶思卿,他倒可以有办法。”

他此前从未见过她这般颓丧的样子。仿佛一夕之间,一朵蔷薇花往日的骄傲与倔强尽数远去。月光洒在她冰蓝色的裙摆上,宛若一弯冰冽寒泉。

目光落在她的伤处,他捂住自己身上同样位置的伤口,慨叹道:“墨掌门对你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他平时,是怎么对长风门的道友的……”

“我以前没有想过这些。好像大家也都觉得,责罚严苛是为我们好。我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动手打我,把我关进刑牢。我现在回想过来,之前叶思卿是想提醒我这些的。他什么都知道,被蒙在鼓里还自以为是的人是我。”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他听得格外认真,不由用法术变了两杯酒,陪她在金笼中对饮说话。墨玉薄饮了两杯,悠悠与他说道——

“从小到大,父亲就告诉我说,叶思卿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只因他和之前的妻子是露水情缘,暂不好对外承认他的身份。他说,叶思卿生性倨傲难驯,又不守规矩,很容易惹祸,我作为姐姐要好好管教着他。我们一起出去历练,他在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如实汇报。有一次,我因为不忍见他受罚瞒下不报,结果还是给父亲知道了。父亲却没有为此罚我,只是给了他双倍的惩罚。

自那以后,我是半点也不敢再瞒着父亲。

在这次的事情发生以前,我还没有入过刑罚牢,从来不知那里面是什么样子。可是我进去一遭,发现第一层的轻刑都是如此,可想而知他以前被关在最深一层是什么样子……

他很逞强,从来不与人说他受的刑罚是怎样的,我自然也没有把父亲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以前我对他虽有隔阂,但多少存有几分敬爱和信任之心。可直到这次,我看到那个篮子,那些断肢,还有他对自己罪行间接的承认。我实在不愿相信这竟然是我父亲。

他现在把我们关在这里,无非是阻止证人说话。如果我不是他女儿,我们两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我现在想到这些,就觉得有些无法面对叶思卿。以前我在他面前,总是一副长姐的样子。”

“没想到你们的事情这么复杂。叶师兄那么厉害,原来竟是掌门的亲生子吗?”梦寻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姐姐,你也很难办,不要这样自责。”

“自责无益,我只是觉得自己蠢。”她望着外边的月亮,杏眸亮晶晶的,“但事情总得有个应对之法。他既然是这样的人,我绝不稀罕与之为伍。他认为我与他是父女,所以应该始终与他保持一致,否则即为不孝。

可我始终是我自己,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我是什么样也只由我自己说了算。就算是血亲关系,也休想绑架我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