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凿井不易,掘的深,井壁四周还要砌砖平整,所以造价很高。整个仙河村才不过两口井,一个在村子最前排的东头,一个在最后排的西面。俞家刚好坐落在村子较中间的位置,去哪边挑水都不太近,所以这项体力活,自打俞大猛归家后,都是他在干。

这会,多的是在外面闲话拉呱的人。因俞家是村子里唯一的铁匠,且俞老大还有个童生之名,村子里的人都要给俞家几分薄面,见了他不免要问一句,“大猛,挑水去啊?”

俞大猛嘴笨向来不知道该怎么回问人家,每次只能点头或应一声嗯。

俞老二今天像是在这等着他似的,因着陈年旧事,他见到俞大猛不免有几分心虚,“三弟。”

俞大猛听见有人叫他,便放下扁担,转头一瞅是俞老二,便叫了声:“二哥。”

其实在他刚归家之时,俞老二就在家中摆酒请他吃了一回。虽隔着六年未见,但毕竟是亲兄弟,俞大猛很快就和俞老二又熟悉起来,只是不知二哥是怎么回事,见着他总不再似从前那般随意。

可能是爹娘还是不肯原谅二哥当年非要娶二嫂的缘故吧,等大哥这次归家,得让他想个办法,一家人重归于好才是。

俞老二想到即将要说的事觉得很是没脸,但家里的婆娘跟他闹,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来。

还是俞大猛察觉到他可能有事要说,便问:“怎么了?二哥。”

俞老二张张嘴,喉咙有些发紧,“你嫂子听人说家里在卖发糕。”

“嗯,是远哥儿做的。”俞大猛一想起乔远便咧着嘴傻笑,远哥儿果然是不生他的气了,今早上还穿了自己给他买的衣裳,竹叶青色的,特别好看。

昔日跟自己打闹的弟弟如今已经成家立业,已是大人了,俞老二鼻头一阵发酸,忙道:“我想着能不能挑着发糕出去卖,咱村里毕竟人口有限,卖不出去多少。”

云水县人口不少,做货郎的也多,还分种类,有专卖油盐酱醋的,专卖胭脂水粉的,专卖针线玩具的......

其中以卖吃食的最为赚钱,他走街串巷卖货之时,见过一个卖撒子的货郎,在那稍富裕的胡同里一吆喝,货基本就能卖个精光。

巧娘,也就是俞二嫂正是串门的时候听张嫂子说了俞家在卖发糕的事情,便撺掇着俞老二上门问问。俞老二因为当年的事,自是没脸不愿意,两人这就吵开了。

“娶了我,让你抬不起头来了?”

“咱又不是赚他们便宜,我们去拿货,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怎么就不行了?”

家里鸡飞狗跳了两天,便有了今天这一出。

俞大猛一想,觉得这个事可行,这样远哥儿那个小财迷还能多赚些钱,会更高兴。“那我回去跟远哥儿说下,二哥明天一早就得过来,远哥儿早上要准备做发糕的料子,你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弄这个事。”

俞老二眉开眼笑,忙应是,兄弟俩又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回家。

夜里,洗漱过后。

乔远坐在**晾头发,只着了中衣,胸前后背都被头发踏湿了。他大大咧咧的不以为意,还在那数铜板,“五百九十七,五百九十八。”

这几日,每天都能稳定卖个一两笼出去,且自打上次买了那只公鸡后,林翠芬再不许他出钱公用,这钱便一直攒着,如今已快有六钱银子了。

乔远高兴地跟俞大猛炫耀,“还差两文钱,我就有六钱银子了!”

坐实了小财迷的形象。

俞大猛失笑,见他头发滴滴答答的往衣服上渗水,实在看不过眼,找了一条干燥的棉毛巾,给他绞头发,“下次白天洗,别夜里洗头了。”

乔远嘿嘿笑两声,老老实实地任由俞大猛摆弄他的头发。

俞大猛提起话茬,“挑水的时候,遇见了二哥。他想挑发糕出去卖,你觉得行吗?”

那自然是行的,这样他就能从零售转成供应商,一下能提高不少销量。只是转念一想俞老二和爹娘的关系,乔远有点不确定,“爹和娘同意吗?”

“会吧,二哥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我觉得爹和娘心里也难受。”

最初乔远还警告自己平日里避讳着这些事,但随着这几日的相处,他已经融入了俞家。不自觉的就站在俞大猛夫郎的角色上考虑问题,这点改变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爹和娘为什么要把大哥二哥分出去啊?”

“二哥当时想娶二嫂,爹和娘觉得二嫂是寡妇还带着孩子不同意这件事,二哥执意要娶,爹和娘怕影响大哥读书,就把他们分出去了。”

和乔远猜测的差不多,封建社会,一个大小伙子要娶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总会招来流言蜚语。依照这个时代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俞老爹和林翠芬将俞老大和俞老二分出去确实没什么问题。

只是,若真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也不至于七年都不来往吧。凭借这几天他对俞家爹娘的了解,估计也就生一段时间的气,慢慢也就接受了。

乔远觉得这事没俞大猛说的这么简单,但是他看得出来俞大猛很想让俞老二和爹娘和好。罢了,就由他来牵这个线吧。

于是,乔远使唤俞大猛使唤的更心安理得了,“那你顺便帮我篦篦头发。”

他坐没坐相的,整个人都快要赖到俞大猛怀里去。

俞大猛脸红心热的应了声,“哦。”

......

早饭的时候,俞大猛和乔远将这事跟俞老爹和林翠芬说了。

俞老爹沉默半晌才道:“这事要是对你们发糕的生意有好处就做,没得非要为了一家和睦,损失自己的利润。”

乔远略解释了一下他和俞老二的合作方法,最后总结道:“薄利多销,有的赚。”

俞老爹点点头,只是剩下的饭再没动就出去了。

饭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林翠芬忙跟乔远说:“你爹不是给你使脸色,他是心里难受了。”

乔远点点头表示理解,也没往心里去。

倒是俞大猛看着小夫郎低眉顺眼的模样,不忿的小声嘟囔,“爹怎么这样。”

乔远拿起一个饼子,塞到了俞大猛嘴里,“吃你的饭吧!”

逗得一桌人复又笑了起来。

待俞老爹和俞大猛出门后,俞老二方才上门。

这是乔远第一次见他,他瘦的跟麻杆一样,要跟外人说他是俞大猛的兄长怕是都没人信。

林翠芬见他来了,转身回了堂屋,显然并不想见他。

乔远只得硬着头皮招呼,“二哥。”

俞老二朝堂屋看了一眼,有几分拘谨。听到乔远问好的声音,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封,“你和大猛成亲的时候,我没过来,这你拿着,多少是我和你嫂子的心意。”

“这怎么行?使不得。”看得出来,他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乔远不肯要这笔钱。

僵持之间,还是林翠芬突然说:“这钱远哥儿不能收。”

乔远回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林翠芬已经站在了堂屋廊下。

俞老二跪下磕头,“娘。”

林翠芬没应,只冷声道:“你弟弟不愿意同你计较,还肯跟你来往,你弟媳也是个好的,你和你媳妇心里要有数。”

俞老二点头应,眼睛红了,“娘,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林翠芬转身回到堂屋再也没出来。

柳哥儿年纪还小,哪见过这场面,吓得扑到俞善文怀里,哇哇大哭,双胞胎兄弟俩忙着哄人。

乔远却没什么心思管,什么叫你弟弟不愿意同你计较?敢情,俞大猛昨天晚上根本没和他说实话?亏他还觉得......觉得,他现在什么也不觉得!他就是俞大猛的假夫郎!趁早还完债同他一刀两断才是正道!

他脑子乱糟糟的,对俞老二也没一开始那么客气,公事公办地说:“我在村子里卖都是一文钱一块,我给你按照八分钱算,你出去想卖什么价你自己定,但是在仙河村必须是一文钱一块。”

俞老二忙道:“我不在村子里卖。”

乔远又说:“银货两讫,你从我这提货走了,卖不出去的你自己负责。”

俞老二对此没有异议,做生意本该就是这样。这才是第一天,他便只要了一百块,付了乔远八十文钱,只待一个时辰后来拿货就成。

乔远郁闷地坐在灶膛处烧火,几个小的完全不敢靠近他。

还是林翠芬看出了端倪问他怎么了。

乔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气闷地问:“娘,俞...二哥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大猛的事?”

提起这个林翠芬也叹气,“朝廷征兵役那年,要求两个儿子以上的每家出一个壮丁,当时小四小五年纪正小,家里还欠着好大一笔债,一大家子都指望你爹养活;你大哥那时已经考中童生,算是有半个功名在身,按照朝廷律令,不能服役;论长幼该是你二哥顶上......”

“但他背着我和你爹拉着大猛去报了名,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和你爹哪里就舍得让他去了!你大哥那时正在县里周全这事,虽兵役难逃,但起码不至于被送去边境战乱之地,没想到他就那么急的哄着大猛去报了名!第一批啊,大猛就被送到了边境!”林翠芬咬牙切齿地说。

“咔嚓——”乔远手里的木枝应声而断,俞老二自己不愿意去,凭什么就诓骗俞大猛去!边境六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焉知俞大猛还有没有命回来?再说了,他还年长俞大猛两岁呢!

乔远想到自己昨天晚上听了俞大猛的话还帮俞老二牵线搭桥,气的直哆嗦。这大傻蛋,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林翠芬接着说:“我这几个儿子,大猛瞧着最憨,却是最能顶事的一个。我和你爹早就想好了,等村长家办喜事的时候你大哥回来,就把你和大猛也分出去。”

乔远一下子愣住了,“娘?”

林翠芬笑着说:“你们小两口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不是,其他几个没到我跟前服侍,你也不应该。本来新婚第二天就该分了的,但是那会......这几天我是看在眼里了,你是顶好的,以后和大猛好好过日子。”

乔远眼眶泛起一阵酸意,虽然才相处短短几天,但他是真的喜欢俞家的氛围,心里已经渐渐地将这里当做了家。乔远吸了吸鼻子,便道:“我和大猛以后会好好孝敬您和爹的。”

还不待林翠芬说什么,俞善武杀猪般的声音突然传来,“娘!娘!猪...猪要生了。”

林翠芬赶忙往后院跑,乔远也跟着去凑热闹。

那猪正在痛苦的嚎叫,还没破水呢,且还有的熬。

果真直到下午,母猪才生出来第一个猪崽。又折腾到傍晚,直到俞老爹和俞大猛回来,母猪才产下了最后一个崽子,这一窝一共生了九个崽子,林翠芬乐的合不拢嘴。

俞大猛看的也直乐,却被乔远狠狠瞪了一眼。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咋回事,心里还在想难道远哥儿还在因为他乱花银子的事情生气吗?还是因为他自作主张买的那件小衣生气?但是这不是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吗?今天早上远哥儿还帮他收拾背篓,送他出门,那么温柔的。

小哥儿的心思真是说变就变。

俞大猛琢磨不明白,但是认错就对了。

乔远轻哼一声,跟审犯人似地问他:“错哪儿了?”

俞大猛不好意思,“就...就那件小衣......”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乔远更来气,忍不住上手拧了他一把,“你还敢提这事!”

俞大猛倒抽一口凉气,有错就认,“俺错了。”

“我都没使劲,有那么疼吗?”乔远想到俞大猛这几日待自己的百般好,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复又想起正事,问他:“当初二哥拉着你去县里报名的时候,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去干嘛的?”

俞大猛一愣,随即傻呵呵道:“你说这个啊,俺知道!二哥那时候有了二嫂,不想去服役,俺就想,那俺是他兄弟,是这个家顶天立地的男人,得顶上!”

乔远看他那被人坑了还嘚嘚瑟瑟很是自豪的样子就来气,阴阳怪气道:“呵,俞大猛你还大智若愚呢。”

俞大猛还当乔远夸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乔远踢了他一脚,气哼哼地去后院看小猪崽去了。

这会,俞家的其他人各自在忙着。

他见猪圈的水盆里已经没了水,便学着林翠芬在凉白开里加了点盐,想倒到猪圈的水盆里。

哪成想,那母猪跟发疯似地,嚎叫一声,一跃而起便将猪圈栅栏连同乔远一起拱倒了。那猪足足两百多斤,虽然刚刚生产完但可是一点也不虚弱,乔远狠狠地摔在地上,直接疼出了眼泪。那猪却是不肯放过他,不依不饶的还要向他扑来。

乔远忍着痛爬起来,喊俞大猛救命。

俞大猛听见动静飞速地跑到后院。

乔远看见救星,一下子跳到了俞大猛身上,结结实实的怀抱,乔远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俞大猛紧紧揽着他,脸色阴沉地瞪着那发狂的母猪,那母猪竟然是个见人下菜的主儿,好似知道眼前这大块头不好惹似地,居然慢慢悠悠地自己回了猪圈。

危机解除,俞大猛轻拍着乔远背部安抚,“远哥儿别怕,我在呢。”

乔远还在后怕,腰和后背刚刚又被撞的生疼,被这轻柔一哄,眼泪有点忍不住,啪嗒啪嗒掉了几滴。他觉得有点丢脸,吸吸鼻子,胡乱在俞大猛肩头蹭了蹭,委屈的不说话。

他眼泪包着眼圈,鼻子也红红的,一副可怜样。

俞大猛心疼的给他揩眼泪,“别哭。”

被人这般轻声哄着,小意呵护,乔远只觉得包裹自己心房的那坚硬的外壳刹那间碎了个精光,他只想把自己最最真实柔软的部分放肆的揉进俞大猛怀里,让他护着宠着自己。

四目相对,情意绵绵。

却被孩童声打断,“羞羞!”

乔远转过头就看见俞善文正捂着柳哥儿的嘴巴,俞善文瞬间感觉脖颈一凉,连忙摆手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俞大猛怕母猪再出来伤人,打发两人去叫爹娘来。

乔远回过神来,脸红心热地挣扎着要下来。

俞大猛不允,就这样把他抱回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