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时楠不太记得她和傅昭的第一次见面,到底是哪一次。

在这次重逢之前,时楠对于傅昭的记忆,大部分都停留在前世来南柯岛退婚之后。

对于初中时发生的事情,她记得不是太清楚。

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班上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也隐隐约约记得,她有一次借了一把伞给傅昭。

仅此而已。

所以在傅昭问起这句话之后,她有些难过,为自己为什么不能清楚地记得这些事情难过,为只有傅昭一个人能清楚记得的事情又多了一件,而感到过意不去。

“看来你不记得……”

陡然响起的细润嗓音,打断了时楠的思绪,她轻轻咬着下唇,怔着望过去,迎上的却是傅昭含着清浅笑意的双眼,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只憋出了一句,

“抱——”

“不必感到抱歉。”傅昭打断了她的话,目光落到了她眼里,眸光轻轻晃动,似乎一点也没为这件事感到遗憾,“因为对那时候的我来说,能够遇到当时的你,已经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了。”

尽管傅昭的语气轻松,时楠却还是觉得心酸,心脏像是被泡在了眼前的海水里,又咸又胀,她眼睫颤了颤,嗓子有点干,

“那是什么时候?我做了些什么吗?”

“你做了很多,很多让我现在足以感恩的事情。”傅昭牵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没再望着她,目光移到了正正好好泼过来的海浪上,侧脸被头顶月影倒映出几分朦胧,声音被泼过来的海浪声掩轻了几分,

“那是一个下雨天,我刚刚好没带伞,刚刚好被人推到水坑里受了点小伤,你刚刚好路过,给我洗了伤口,把伞留给了我。”

傅昭安安静静地说着,语气轻松,话里的“刚刚好”似乎都只是她刻意添上去的小玩笑,如果不是时楠这些“刚刚好”根本没有傅昭说得那么轻松的话。

原来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借伞那一次。

一阵喧嚣的海风吹过来,吹落了时楠原本别在耳后的发丝,掩住了她大半侧脸,以及听到这句话后垂下去的眸光。

她默默地把侧发捋了开来,目光稍微抬了点上来,“然后呢?”

“然后……”

傅昭环着双膝的指尖动了动,眸光微微晃动,眼底的遗憾这时候才浮了上来,“可惜那时候我钻了牛角尖,那些人说beta永远比不过alpha,我也就真的相信了,之后都没再敢主动找你还伞。”

“不然的话,你现在说不定能记得借伞这件事。”

“我记得的。”时楠咬着下唇,回了这么一句,“只是不记得这次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没关系,我们总要允许,这个世界上存在只有一个人记得的事。”傅昭侧眸看过来,唇角带着微微的笑意,“比如说那次我本来放弃了奖学金的评选资格,但就在评选之后的一天,A级alpha刘山被举报性别霸凌,被学校取消了评选资格,我被评选上了奖学金。”

奖学金和举报。

关键词被提取出来后,脑海里已经忘却的记忆也已经有了隐隐浮现的冲动,时楠记得,刘山是她们年级当时有名的校霸,借着自己得天独厚的家庭背景,养了一群小喽啰,后面她们做完分化预检测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在路上拦着些beta和omega,做着一些她看不惯的事情。

她那时候在学校成立了学生权利中心,搜集了不少霸凌学生的证据,把那些仗势欺人的学生全都举报了个遍,这里面就有刘山。

时楠想到这里,思绪开始渐渐清晰,她放轻了呼吸,等着傅昭继续往下说。

傅昭轻轻呼出一口气,缓了缓自己想起那些事情来,就变得有些紊乱的呼吸,“那个本来被刘山霸凌而抢走名额,又因为刘山被举报,重新得到那个名额的人,是我。”

“而那个举报了刘山的人,是当时时氏集团的千金,时楠。”

“因为你,我受到的不公平的对待,才有了反转。”

像脑子里被拉紧的那根弦崩了开来,时楠仿佛能感觉到自己耳边“叮”地一响,提醒她那件刻意被她忽略的事实。

她愣了几秒,反应过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听到了吗?我母亲刚刚和我说的那些话。”

傅昭没有马上回答时楠这个问题,只把自己抱着双膝的手松了开来,撑在身后,像是随意闲聊般地轻声开口,“我那时候很羡慕你,觉得你有可以和这些事情对抗的力量。”

“而我只不过是,在金字塔塔底最微小的一颗灰尘,我没有和现状对抗的力量,不管是在生理结构上,还是在家庭背景上,我都是很没用的一个人。”

她说到这里有些难过,又沉默了一会,才缓过情绪开口,“但现在看来,那时候的我,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对抗这一切的勇气。”

“连我自己,都是看不起我自己,都是无法接受我自己的。”

“与其说我没有对抗这一切的力量,还不如说我……”她越说越难过,尽管不愿意承认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可还是闭了闭眼尽量抑制着那些懊悔,“从来没有想过去对抗。”

“甚至是,除了无力之外,对这样的现状,只有认同。”

她恢复了那些记忆后,思来想去,只找到了“认同”这个词语,来形容她当时的懦弱和胆小。

就算在很久之后她成了南柯岛的小岛主,有了改变的力量,她也只是自轻自贱,无法接受自己只是个beta,其实根本就是对这个世界A权等同于强权的认同。

最悲哀的是,她深受其害,却从未想过去改变。

直到她失去记忆,去到了一个没有abo的世界,当跳脱出顾书白期许的目光里的时候,这些不平等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当她看到别人遭受着不平等歧视时,她反而能从那种悲哀的情绪中跳出来,有了想要改变的想法。

直到她从那个世界,再次回到了南柯岛,回到了她的世界,她有了更大的力量,去改变这一切时,她那种从心底涌上来的无力感,才被减轻了许多。

原来很多事情,是只有去做了,才会变好的。

旁边的时楠没什么声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把这一切说完,才望了过来,茶褐色眸子里的光在微微晃动,“但你现在已经做的很多了,最起码南柯岛,已经改变了很多。”

“但是还不够,我们还需要努力。”

傅昭说完这句话顿了一下,阖上眼皮迅速敛起纷扰的情感,朝时楠笑了笑,这才回答了时楠最开始的那个问题,“嗯,我听到了。”

“时总裁说希望你这次就趁着去审判法庭的机会,回RT星球的公司,接下那个项目。”

时楠眸光微微颤动,“那你……希望我去吗?”

傅昭坦坦****地望过去,眉眼弯了起来,温温软软,“你早就做好了决定不是吗?”

“我今天晚上和你说这些,只是分享一些我以前看到的时楠,以及我不希望,我会成为那个影响你去做想做的事情的人。”

“不管未来会发生些什么,不管你在担心些什么……”

“我都不希望,我会成为你实现理想路上的阻碍。”她放轻了声音,“这对我来说,会有压力;对你自己来说,也会有不甘。”

“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

傅昭轻松地笑了笑,“现在星际交通这么发达,RT星球和南柯岛之间也不是很远,飞行舰来回也不过才四个小时的距离。”

“我会去看你……们的,江问青和叶尔,不都是要去RT星球吗,你们三个人一起在那边正好,可以一起有个照应。”

“未来的记者,科学家,企业家,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不错的组合,也许以后你们都会成为所向披靡的人物。”

“那你呢。”时楠抿着唇,望了过来,“这边就只剩下你和孔微言了。”

“谁说只有我和她的。”傅昭笑着开口,松了撑着的双手,停在空中,感受着拂面过来的海风,“我还有这么多这么多的岛民,还有母亲,我有一整个南柯岛。”

“不怕的。”

“好,不怕。”时楠柔声应了一句,心底的决定落实了下来,语气也跟着自在了许多,“我只是怕,我会想你。”

“我只是怕,没了我这个未婚妻盯着,你又开始放飞自我了。”

“我只是怕,我们之间好不容易产生的联系……”时楠盯着傅昭停在空中的手,轻轻伸手搭了上去,捞住了傅昭的手腕,攥在手心里,轻轻开口,“我好不容易算是追到了你一点,等我走了,就又前功尽弃了。”

“我更怕的是,我会再一次失去你。”

吹久了海风而变凉的掌心覆上手腕,傅昭觉着时楠的这些“害怕”里,大概只有最后一句才是认真的,她自动忽略了话里的“追”这个字眼,想了想,还是认真回答了时楠的最后一个“害怕”,

“你不会再一次失去我的,我保证。”

时楠攥着傅昭手腕的指尖动了动,就像那天傅昭和她保证南柯岛的烟花很好看,就像那次傅昭和她保证说在南柯岛上再也看不到那个逃犯。

傅昭的保证,从来都很管用。

她轻轻点头,眸光闪烁,“你保证了,不能食言。”

前世傅昭救她赴死的时间点,是在她来南柯岛和傅昭重逢的三年后。

而这次的事件线已经完全改变,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连凶手都被抓了,那她也有理由相信傅昭可以保护好自己,不会出事。

傅昭目光落到时楠微微晃动着的眸光里,轻声开口应了一声“好”。

*

得到了答案,做下了决定之后,时楠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轻松了下来,唇角也终于有了笑意,甚至开始有心情和傅昭聊起了往事。

夜晚浸了月色,沉寂却又染着星星点点的光,夹杂着海边惬意的环境声。

时楠说起了她另外一个母亲的事情。

“她在我上初中前就去世了,那时候她还算得上是omega救助中心的创始人,尽管遭到了身边所有人的反对,可她还是选择了去做这件事,直到后来她在偏远星球救助的时候,遇上了天灾,就去世了。”

傅昭想说些什么安慰时楠,可又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嘴巴张张合合只说了一句,“我另外一个母亲,也是在我初中毕业后就去世了。”

时楠看了过来,沉默。

傅昭也沉默。

良久,她又开了口,“那你现在,还会想你那个母亲吗?”

“想的。”时楠双手抱住膝盖,脸贴了上去,垂着眸,发丝被吹乱,“只是我再怎么想,那些记忆也很难像以前那么清晰,过去太久,再加上她不喜欢拍照,我有时候都不太记得她在那些记忆片段里,到底在做些什么,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只记得她的声音。”傅昭顺着说了下去,眸子里的光倏忽明灭,“我也是一样,有时候去墓园,都会觉得墓碑照片上那个人有些陌生。”

“有时候想起来那些和她相处时的记忆时,最熟悉的其实还是她的声音。”

“听说,真正忘记一个人的时候,要从忘记声音开始……”时楠轻声说了这么一句,“所以,我们还能把她们的声音记得那么清楚,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想她的时候,也至少还有留在记忆里的声音。”

“她一年四季都很忙,总是在冬天的时候回来,又爱开着她那辆破车,冬天的风很喧嚣,像是在耳边鬼哭狼嚎,她那辆破车发动的声音也很吵,轰隆隆的……”

“她会在楼下,大着声音喊我的名字,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声音很有朝气,像百灵鸟,清脆嘹亮,她笑起来的声音也很开朗,是我见过最不像omega的omega,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榜样。”

傅昭知道时楠肯定又在想母亲了,她有点羡慕,羡慕时楠被爱包围着长大,羡慕时楠的另外一个母亲,是时楠的榜样。

因为顾书白对她而言,不是榜样,而像是反面例子。

只是为了提醒她,不要成为顾书白这样的人。

但她不恨顾书白,也不讨厌顾书白,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有些可惜,为顾书白想不清楚而陷入沼泽而感到可惜。

时楠没有哭,只是垂着眼,抱着膝盖。

可这次傅昭还是拍了拍时楠的背,用着轻轻的力度,等人用着水雾雾的眸子望了过来的时候,又笑了笑,回答了时楠的第一个“害怕”,

“那你去了RT星球,要是想我的话,是不是也会先想到我的声音?”

时楠歪头过来,眼睫动了动,轻咬着下唇,“会吧,但我应该会给你打电话,视频投影电话……还有让你开那个手表……”

说着说着她就没了声音,因为傅昭突然凑了过来,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感觉到自己鼻尖萦绕过来的清香味,能看到傅昭脖颈处隐隐约约的蓝色血管,能听到这一瞬间靠过来的胸膛里的心跳。

缓缓在加速,很平稳。

接着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塞到了她一边耳朵里,覆上来的微热指尖甚至顺带着帮她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发丝。

很快,距离又被拉远。

周遭的海浪声开始涌了上来。

时楠怔了怔,刚想说话,微热的指尖就又贴了上来,竖在她的双唇之间。

傅昭眨了眨眼睛,轻轻开口,“嘘~~”

指尖很快松了开来,微热触感很快被海风吹散,时楠愣住,只得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傅昭的动作,看着傅昭抬起手腕,指尖在手表上按了一下。

耳边很安静。

傅昭在笑,琥珀色眸子里的笑意,被月光衬托得越发清浅。

唇角**漾出愉悦的弧度。

发丝被海风吹乱了些,挡在脸颊上,随风摇曳。

白衬衫衣角轻轻飘了起来,领口微敞,袖口挽在小臂上,白皙瘦弱的手腕探了出来,就在她眼前。

下一秒,耳边有缓缓跳动着的脉搏声传来,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地搏动着。

异常清晰,胜过了她耳边所有喧嚣的声音。

一边是汹涌的海浪翻滚声,呼吼着的海风声,烁石被海浪冲上来咯吱的声响,以及她被装在胸膛里的心跳声,很丰富。

另一边,完完整整地,装着傅昭脉搏跳动的声音。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却又让眼前的人看起来无比的真实,让耳边的声音也越发真实。

是静谧的,却又是丰富的。

傅昭就这么看着她,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上面戴着一个蓝色物体,看上去应该是和她耳朵上一样的。

傅昭的目光映着皎洁月光,嘴角带着笑意,声音轻轻,像是潺潺流水,沁人心脾,又像是风拂海岸,温润和煦,

“这是定制的智能听脉器,和手表联动的,比那个抱枕稍微晚一点制作出来,所以现在才给你。本来觉得晚了,找不到好的时机送……但现在我觉得,也许是个好时机。”

“你说你想起母亲的时候,想到的都是她的声音,冬天的风,她的破车轰隆声……这提醒了我,至少在今天晚上这个礼物是合适的。”

“它让我可以创造一些,让你想起我的时候,会跟着想起来的声音。”

“但这也是,我在想念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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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有好好道别啦,放心,分开之后也会展开时间大法,唰唰唰——很快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