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巷弄,雨水浸入湿润的泥地。

堂叔扶着后腰,趴在井边哀哀叫痛。

石头落地后,吕晓蓉憋住的气终于放松,用嘴大口喘息。

睨视着地上的人,林诗兰桀然一笑。

“妈你看到了吗?堂叔没什么可怕的,我不怕他。”

是啊。吕晓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连亲妈都不怕了。

林诗兰俯身,从堂叔的口袋里轻轻松松抽出那沓她妈给的钱。半个子都没给他留,她全部拿了个干净。

他一口黄牙咬得嘎吱作响,被她斜了一眼,又安静了。

“亲戚一场。你需要丧葬费,随时再管我要。”她的语气凉飕飕的,黑黢黢的大眼睛里没有感情,像井底爬出的鬼。

堂叔敢怒不敢言。

“走吧,妈妈,”林诗兰扶起双腿瘫软的吕晓蓉:“晚饭没吃饱,我们去吃点夜宵。”

林诗兰骑电动车,吕晓蓉坐在后座。

下雨了,她们穿了双人雨衣。所谓双人雨衣,就是一件大雨衣,上面有两个露出脑袋的地方。

前面的雨衣大,是给大人的,后面的雨衣给小孩。

如今在她们这儿却是颠倒了。

吕晓蓉没坐过林诗兰骑的车。她开得快,快得有些吓人。电动车在黑夜中飞速穿行,吕晓蓉握紧后座的扶手,一阵心慌。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雨衣,看不见林诗兰的表情。先前女儿疯疯癫癫的样子,让吕晓蓉萌生出一种“她故意开快要把我们俩一起撞死”的感觉。她想说点什么劝劝,又怕说得不中听刺激到她。脑子各种情绪交杂,又得心惊肉跳地保持着稳定,吕晓蓉吸了吸鼻子,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助。

林诗兰专注地寻找能吃夜宵的地方。

他们小镇子可不比上大城市,过了九点还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要是动作慢了,只能回家吃剩饭,她可不乐意。

说实话刚才的事,被风吹一吹,林诗兰已经忘到脑后了。

她妈和堂叔的行为,属于不足为奇的他们的基本操作。她心里装着不久后到来的洪水、最近异常的降水量、以及谭尽,很多很多的谭尽,没有多余的心力对她妈感到失望。

听到她妈在后面吸了好几次鼻子,林诗兰还以为她着凉了。

“你可以躲到雨衣里,抱着我。不要把头露出来,就不冷了。”

吕晓蓉没有照做。

林诗兰继续说:“我小时候,很喜欢那样,在雨衣里抱着你哦。”

儿时的小诗兰,最喜欢下雨天。

下雨的时候,妈妈总会来校门口接她。

坐上电动车,躲到大大的双人雨衣里,她便到达了独立的橙黄色小世界。

这是她的防空洞。这儿有妈妈的体温,妈妈的味道,雨水全被关在外面。小诗兰不要冒出脑袋,她就缩在雨衣里,伏在妈妈的背后,安心地睡着。

她的话,让吕晓蓉想到了另外的画面。

有次下雨,她接完女儿放学,跟她一起到小超市买菜。小小的女儿坚持不要把雨衣脱下来,她拿她没办法,只能和她一起穿着雨衣进到店里。买了一圈东西,吕晓蓉发现女儿不见了,左找右找,走到超市门口都没看见。

于是她焦急地大喊“林诗兰”,女儿马上回答她“我在这里”。吕晓蓉转过头,小诗兰像一只乖乖的企鹅,跟在她的企鹅妈妈屁股后面。

原来女儿在雨衣背后呢,是她自己忘掉了,吕晓蓉忍俊不禁:“这个雨衣很不错,母女连体。要是能一直穿着,我以后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妈妈第四次吸鼻子。

林诗兰反应过来,她妈在压抑自己的哭泣。

“如果想哭,不用忍。”

电动车飞驰于空旷的马路,她迎着风,心飘起来。

“妈妈,你可以哭,没事的。”

吕晓蓉低声道:“只有弱者会哭,哭也没有用。”

这句话,林诗兰常听,这就是她妈讨厌她哭的原因。

“有用的。”她说。

“哭的时候,呼吸到了空气。”

电动车游**过几条街,恰好路过一家没打烊的拉面馆。

林诗兰放慢车速,把车稳稳地停到店门口。下车时,她没去看妈妈的脸,故意给她留出整理的时间。

看见她们进来,老板特意跟她妈打了个招呼。

“你认识老板啊?”林诗兰帮她妈拉出椅子。

“嗯,”吕晓蓉蔫蔫地坐下来:“这家店,以前跟你爸常来。”

“哦。”林诗兰翻开菜单:“爸爸爱吃什么?”

她答得迅速:“红烧牛肉面。”

“你爱吃什么?”

愣了愣,吕晓蓉说:“我爱吃他的牛肉,然后点个肉夹馍。”

林诗兰笑道:“那你的肉夹馍,肉很丰富啊。”

于是,她们又点了肉夹馍和红烧牛肉面。

学着她爸,林诗兰也把她面里的牛肉全夹给了她妈。

呼噜呼噜咽下几口面,林诗兰皱起眉头。少了牛肉的牛肉面,根本没法吃,面条嚼着寡淡无味,跟白水煮面没什么区别。

——好怪,难道这就是她爸爱吃的味道?

吕晓蓉倒是很满意她的肉夹馍,尝到熟悉的味道,许多往事浮上心头。

“带汤的牛肉配着馍,我就爱这么吃。你爸也爱吃牛肉面,他总带我来,我们每次都点这两样。”

“我们在这家店,从约会吃到结婚。他爸大我十岁,我跟他结婚后,他把我当小孩一样宠着。他没去世前,家里的事全听他的,他把家务活也包了,我什么也没管过。”

她的眉目间流露出浓浓的怀念:“如果他在的话,他不会让我吃苦,我说不定还过着那样的生活。”

往面碗里狂加辣椒和醋,林诗兰听着听着,忽然福至心灵。

她想通了。

——红烧牛肉面,不是他爸爱吃,是她妈爱吃,还挑剔地只吃肉。他每次都点这个,是为了把牛肉给她,她妈却从来没这么想过。

林诗兰腹诽:妈妈以为,爸爸走后她长大了,成为了母亲。其实,她根本没有长大,她仍是那个小孩子。

妈妈讨厌她哭,可能是因为,妈妈自己很爱哭。

妈妈不敢惹堂叔,是她觉得,没有亲戚帮衬她什么也做不好。

妈妈内心想当小孩,想被照顾,所以将所有希望压在她的身上。

妈妈很虚弱。她的自以为是、不可理喻,起因于向外部世界索取援助无果,她的内心又空洞脆弱。妈妈撑不起自己,她被迫变老了,思想远远算不上成熟。

而自己的痛苦来源是,林诗兰永远在试图从妈妈那里获取理解和支持,却没有考虑过,她妈是否具有“给予她力量”的能力。

爸爸没了以后,妈妈已经自顾不暇,开始一边带小孩一边还债。

林诗兰被妈妈不断鞭策着,要优秀,要坚强。因为,妈妈急需一个强大的帮手,而不是女儿……

加料的面条,好吃了许多,林诗兰把它吃得干干净净。

用这一碗面的时间,她的脑子里想清了非常多的事。

走出小店,她胃里暖洋洋的,被户外湿润的风儿一吹,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来骑吧,你开太快了。”吕晓蓉也从低落中恢复,准备走向掌控方向的前座。

“不,我载你。我可以慢点开。”

拿钥匙解锁了车,林诗兰果断地踢起脚踏,没给她讨价还价的空间。

见状,吕晓蓉默默坐到后座。

林诗兰展开双人雨衣。和来时一样,她穿前面的大雨衣,妈妈穿后面的小雨衣。

“妈。”

坐好后,林诗兰喊了她一声。

刚套好雨衣,吕晓蓉从小帽子里探出头:“啊?”

双脚撑着车,林诗兰转头看向她。

——曾试过各种办法,让她们母女能够和谐相处,妈妈依旧毫无改变。或许是由于妈妈也不知道,如果要换一种相处模式,她们该怎么样的。

所以她告诉她……

“以后,你做女儿吧,我做妈妈。”

林诗兰的话没头没尾,但破天荒地,吕晓蓉没有取笑她。

呆呆地看着她被雨衣撑大,却依旧显得不够宽厚的肩膀,吕晓蓉问:“那你不需要有妈妈了吗?”

“我长大了。”

“我可以做你的妈妈,也可以做我自己的妈妈。”

少女笑眼弯弯,漂亮的脸蛋已褪去当年的跟班小企鹅模样。吕晓蓉心中触动,眼睛发酸。数不清今天的多少次,她低下头,重重地搓了搓鼻子。

林诗兰没盯着她看。

她回过身,扣好安全帽。

小电驴车速平稳地启程,驶向家的方向。

深夜,风夹着细雨。

脑袋钻出雨衣的吕晓蓉,后脖子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是有点冷。她试着把头缩进雨衣里,果然暖和了好多。

林诗兰身上热乎乎的,披在身后的长发散发着舒服的香味。吕晓蓉的脸贴上前面的背,抱住女儿细瘦的腰。

一路到家,她都不觉得冻了。

在家楼下停电动车的时候,吕晓蓉过来问了林诗兰,四天后要不要去旅游。虽然吃晚饭时问过她,但林诗兰似乎对旅游兴趣不大。

“我再问问你,你比我有主意。”

“去吧。”

林诗兰的态度比上次干脆:“把静静带着一起去。”

吕晓蓉点点头,没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