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伞的功夫,眼前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以校舍为中心,四周的画面迅速地铺开。

树,校园两旁的行道树疯长。

人,说方言的人们,语速极快,声音细碎涌来。

各种车辆在鸣笛,成群结队的学生从身后路过。

商铺迅速地亮起灯,一间接着一间地向外延伸。

小摊的油锅在炸串串,滋啦滋啦地响,辣味冲鼻。

世界仿佛是朝着林诗兰的脸,揭开了烧开的一口大锅,沸腾的潮气扑面而来。

她要吐了。

林诗兰捂住腹部,喉头一酸。

今晚吃的东西全部被她吐进了伞里。

“噫!那人吐了!”

“她不是那个谁吗?”

“嗯,一班的班长。别惹她,走吧走吧。”

学生们全部绕路,躲着她走。

虚脱的林诗兰直起腰,伸手想从包里拿药。

先前的挎包变成了现在她背上的书包,药自然是没有了。无奈地,她取下书包旁的保温壶,还好,里面还剩半壶水。

林诗兰艰难地将自己的狼狈收拾干净。

她又回来了,回到小小的热闹的雁县,回到她十七岁的雨季。

这样的穿越,林诗兰经历得不算少,只是这次来的时机和地点太糟了。

正是放学的时间,校门口人挤人。

林诗兰没忘记突然在身边消失的谭尽,她原地等了一会儿,没见到他。于是逆着人潮,往学校里走。

天空下着小雨,伞被她扔了。

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林诗兰不确定她和谭尽是不是已经错过了。

上高三时,她近视一下加深两百度,怕挨骂,不敢跟她妈说想换眼镜,就一直这样忍耐着。所以,她现在戴的这副眼镜,度数不够,看远的东西根本看不清。

一路走到属于高三的楼层。在林诗兰打算着去谭尽班里看看时,终于发现,自己不知道他读的哪个班。

偶尔做早操时看见他,偶尔回家时撞见他,但高三的她心里装了太多事情,从没有去关注过谭尽,哪怕他跟自己是邻居,还同校了三年。

烦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回家。

林诗兰想到了。

谭尽说,他会去找她。

出了学校,林诗兰快步往家走。

下着雨,小道泥泞。

巷子没有路灯,她却依然能熟练地在其中穿行。

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街道巷弄,总算让她有了实感:这里是她的家乡。

家乡,不会告诉你要去向哪里,但是它提醒着,你从哪里来。

小巷的深处,有一口干枯的水井。

井旁靠着个满嘴黄牙的男人,脸上堆着笑。

林诗兰路过那里,男人亲昵地喊出了她的乳名。

“芮芮,放学呢?家里做饭了吗?”

“告诉你妈啊,叔叔我一会儿带点人过去,蹭两口吃的。”

刚压住的反胃,他的话让恶心劲又返上来。

男人是林诗兰爸爸的堂弟,论辈分,她该叫他一声堂叔。她爸死后,她们经济不好,借了他点钱。时不时家里东西坏了、需要搬重物,她妈会去喊他帮帮忙。

可林诗兰是真的讨厌这个堂叔。他是个老酒鬼,随时想喝酒了,就呼朋引伴地去她家喝,给他花的买酒钱是家中每个月一笔巨大开销。更别提,他喝完酒还爱动手动脚,对人搂搂抱抱。

他叫她,林诗兰装作没听见,堂叔却没想让她走。

“怎么不理人呢?”他扯住她的书包,将她整个人拽回来,胳膊顺势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芮芮,小心我跟你妈告状。”

“滚啊!”

林诗兰整个人炸了毛,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手上,朝着他的前胸重重推去。

男人没站稳,一屁股坐倒在地。

堪堪扶住井沿,堂叔瞪着她,恶狠狠地开骂:“他妈的你敢推我?小贱蹄子,你好大胆子,今天吃错药了是吧!草,老子医药费全算你家头上,你给我等着,看我不弄死你……”

少女一声不吭地睨着他。

她天生好相貌,细眉杏眼,巴掌大的脸。细雨中,那双大大的眼睛黑得像没有瞳孔;她脸色青白,像志怪小说里爬出的妖精鬼魅。

任凭雨滴落下,林诗兰嘴角带着笑意,两眼一眨不眨。

男人被她看得有点怵,往地上吐了口痰,把没骂完的话咽了下去。

枯井边青苔茂盛,冒着诡异的幽灰。林诗兰知道,不久后,她堂叔会因意外,摔死在那口井里。

这并非诅咒,而是发生过的事实。

林诗兰拍拍书包,重新把它背好,继续往家走。

……

石化厂小区门口。停电动车的遮雨棚下,蹲着一个人。

林诗兰从他面前走过,招招手。

他盯着水坑,没有反应。

她故意往前几步,他没跟过来。

林诗兰只好原路返回,站在他跟前。

那人抬眸,视线对上她的。

林诗兰习惯了谭尽乐呵呵的模样,弯弯的眉眼像只爱摇尾巴的小狗,嘴角的笑容阳光又傻气。原来他不笑的时候,单眼皮是耷拉着的,衬得整张脸有了几分疏离冷淡。

她双手交叉,抱着胳膊,观察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谭尽站起来,个子瞬间高了她一个头。

手插口袋,他语气生分:“你找我?”

林诗兰二话没说,掉头就走。

她走路快得像跑,到了自家的楼梯口,脚步不停继续往上。

脑后,用皮筋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跑步晃动,勒得头皮发紧。热气弥漫的雨夜,校服的领口闷而黏,纽扣被一个不落地扣到了最上面,连衣服底下的胳膊都在出汗。封闭的楼道透不进一丁点风,她的身体就像被密封在真空袋里的棉被。

后面有人跟着跑上来,跑得比她更快。

她对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直到他强行拉住她的手。

“林诗兰!”

为了让她停住,谭尽的动作从牵转成了扣。

楼梯间内,喘息声抽干胸膛的空气。

十指紧扣,分不清是谁的手汗,两人的手都变得黏糊糊的。

“我只是……”气息尚未平稳,他的呼吸是乱的:“我、我等了你很久,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谁要跟你开玩笑?”

压抑一晚上的怨气倾泻而出,她声音绷得紧紧,表情凶巴巴的。

说着话,就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林诗兰的怒气更盛:他怎么敢来牵她?

“松开!”

他被一吼,连忙松手。

谭尽没想到林诗兰会气成这样,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玩笑,他在跟她玩。

但他不知道的事情是,林诗兰向来不开玩笑。

她的人生没有那么多乐子找,没有那么多玩笑开。

谭尽抬头,悄悄地偷看她。

林诗兰站在高他两级的台阶上。她很瘦,比大学的她瘦了好多好多。他细细一瞧,她的整圈眼眶都泛着微微的红,不知是因为生气、热,还是别的缘故。

“我装不认识你,是不是把你吓到了?让你以为又是你一个人回来?”

“没。你回不回来,我都随便。”

她的下巴昂着,眼神越过他,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我们本来也不熟。”

“哦。”

他仰头冲她笑:“你果然是被我吓到了。”

林诗兰懒得搭理他。

“别生气啦,等你太久,我闲着无聊想逗逗你,下次不这样了。”

“我也一直担心你没有跟我一起穿越啊。怎么耽误这么久,你去了哪里?”

“你真幼稚。”

她保持扑克脸。

不过谭尽知道,林诗兰的状态已经缓和了。

“过来时是在学校门口,我进学校里找你了。”

谭尽惊奇:“你知道我在哪个班?”

她撇撇嘴:“不知道。”

他一脸伤心:“我在二班啊,你的隔壁班。林诗兰,我们多少年的校友!多少年的邻居!你……”

“那你了解我?”她打断他。

“了解啊。”

谭尽忽然走上一级阶梯。

她没防备,他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扯了扯她马尾。

那儿的皮筋被他扯松了一些。

林诗兰感到脑中的思绪“嘭——”地一声挣开束缚,变得蓬松散乱。

如果说,刚才的牵手是要拦住她的无奈之举。

现在的这个,是什么?

谭尽退回先前的位置。

她对面,仍是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仿佛无事发生。

林诗兰第一次感到,自己目前的伙伴可能是个不简单的人。至少,他的内心不像他一贯表现的,如此轻松随性。

大概他那一秒展露的心思细腻,让她有了灵感,林诗兰问他。

“谭尽,你认为是什么让我们没法结束这个雨季?”

他眉头一皱,眼睛亮亮的,蕴含些许睿智的光:“你可真是问对问题了,我有认真钻研过这个。我认为导致如今奇怪现象的源头,必然是……”

为了卖关子,特意停顿十秒后,他吐出三个大字。

“外星人!”

“……”

“四年前7月17日,我们县发洪水,外星人的飞船正好飞过,把我们救了。在苏醒之后,我们因为飞船残余的辐射,收获了特殊的能力,能在每个雨季体会普通地球人体验不到的事情。至于为什么时间和空间能够扭转,这无法解释的一切,正是外星人在研发一种宇宙全新科技。”

“……”

谭尽说得正开心,发现旁边的人没了。

“林诗兰?林诗兰,你怎么走了啊?”

他追着她后头,喋喋不休地输出。

“你没有看过科幻纪录片吗?科幻小说总该看过吧?宇宙这么大,不可能只有人类一种文明,外星人肯定是存在的,所以用科幻文的套路,我们的故事完全是合理的啊!你再听一会儿嘛,不然,我给你讲讲埃及金字塔?”

林诗兰堵住自己的耳朵,恨自己一时走眼,打开了谭尽的话匣子。

这下,可有她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