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晓蓉是小学里教副科的老师。

她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林诗兰去到小学的年级办公室,没见到她,也没看到自家的小狗。

问了问坐在她妈办公位置的老师,他说吕晓蓉下午有两节信息技术课,先去电脑室做卫生了。

于是林诗兰又走向小学的电脑室。

她妈果然坐在里面,正在整理学生上课要用的鞋套。

吕晓蓉没想到这个点见到女儿。

她非常惊讶:“林诗兰,你不该在学校上课吗?”

“我来接静静回家。”

林诗兰四下张望,电脑室里丝毫没有小狗的痕迹。

她妈被气笑了:“你真是长本事了。为了狗,你连课都不上了是吧?你还记得自己是高三学生吗?”

“我记得啊。”

她妈又在转移重点,林诗兰没被她绕进去:“是你不说一声,把我的狗带走,还挂我电话的。不然,我现在会好好坐在教室里上课。”

吕晓蓉搁下手里的鞋套,叉着腰教训她:“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会狡辩了。现在让你上课,还要跟你讲条件了是吧?你考大学是你自己的事,考不上是你自己的未来毁了。这个道理小学生都懂,你上学还要一个人专门哄着你吗?”

“嗯。像你说的,考大学和上学是我自己的事。我的未来搞砸了自己负责呗。”

她板着脸,单刀直入:“我的小狗还给我。”

“想要狗,没门。昨晚被我抓到你看闲书,严重耽误学习。高三生,你心思还不放在学习上。养狗是你许诺会考出好成绩,我特许的。现在你这个态度,特许撤回,我们家不能再养狗了。”吕晓蓉挥挥手,要赶她出去。

林诗兰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现在,这里是平行时空。

她随时会走的,那她再也不要退让了。

就算什么都带不走,她也要把小狗安顿好。

“你每次都有自己的一套歪理。你偷走我养的狗,我来找你,怎么又成我态度不好了?”

“养狗是你特许的?我怎么记得,是我坚持要养,而你承诺过我又反悔了。妈,你上一句刚说,学习是我自己的事,后一句,又拿着学习威胁我了。学习也是种工具,用于对我提出各种限制。总归你都有的说。”

吕晓蓉怒不可遏:“这是你对你妈说话的态度?林诗兰,是谁生你养你的?你骑到我鼻子上了对吧?你还当我是你妈吗?”

空旷的电脑室里,她们的声音不小,外头的人听了也知道她们在吵架,路过都要探头看一眼。

林诗兰难受。

这些天,她跟她妈的矛盾就没停过,可她一直忍着。

她妈这一吼,她憋着的委屈,全爆发出来了。

“我有可能不记得,你是我妈吗?你哪天不拿这个压我?你是我妈,所以我一个当女儿的,根本不用说话了呗,只能什么都听你的,我也不配获得任何尊重了?这就是你眼中的,妈妈和女儿?”

不就是吵架吗,她也不怕跟她妈吵。因为她打从心底不觉得她妈有理。

她妈从来不会考虑,说出重话,她会伤心。为什么她要这么顾及她妈的心情?林诗兰也换上一副阴阳怪气的嘴脸。

“你为什么要挑我的狗下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就是因为,我在乎这只小狗。我昨天不吃早饭,你用食物当把柄,没能压过我。晚上,你不回来,还是想要我给你打电话低头。全部不管用了,你才在今早偷偷把狗带走。”

“因此,我只能解读为,你把狗当做一种打压我的手段。你想要我没办法了,低三下四地求你,跟你保证,以后会好好听话。然后,你就会大发慈悲地说‘养狗得看你的表现’,这样,我又被你控制住了。”

吕晓蓉被气得双手颤抖。

鞋套的筐,被她重重摔到林诗兰面前。

筐翻了,蓝色的鞋套滚落一地。

“你就这样想我?”

“林诗兰,我耗尽心血养大你,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生怕你走错路,希望你有个好前途。我辛辛苦苦,到头来被你这么误解?你嫌我命太长了,盼着我早点死是吧?”

林诗兰的情绪没有崩溃。

她从来没有这么硬气地,跟她妈说过这么多自己的心里话。

她妈不遗余力地反驳她,按理说,她早该承受不住了。但她发觉,说得越多,她脑中越清晰,她妈在不断地在道德和亲情上,找寻着自己的弱点去攻击。

长年累月,她们的相处一直是这种模式。

随着一次次的攻击,她的弱点之处,终于长出了茧。心也逐渐麻木了。

离上课的时间很近了,已经有学生在电脑室门口聚集。

林诗兰比她妈冷静,知道吕晓蓉最顾及脸面,她又何尝想让她妈被学生们看了笑话。

她蹲下来,捡起掉在地上的鞋套,一个一个地捡。

“我从没有否认过你的辛苦。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妈妈,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当然不愿意把你想坏了,但你的行为,让我仅有一种解读方式。关于我的事,你不会分辨是与非;所以,你永远是对,而我永远是错。你刚才回复我的话,也表明了,你确实是无法就事论事地,和我进行对话。”

鞋套全部捡回来了,她将筐子递给她妈。

林诗兰沉着声音,将话题绕回来,也给了她妈台阶。

“我逃课过来,是告诉你。养狗对我学习的影响微乎其微,而你阻止我养狗,把我的狗偷偷抱走,会让我逃课。是你不正确的做法,耽误到了我的学习。”

“妈,静静放哪了?”

电脑室外人声鼎沸。

吕晓蓉抱着手,不接筐子,一脸的余火未消:“我家不允许养狗。你的课,爱上不上。我懒得管你。”

铃响了。

上电脑课的学生一窝蜂地涌进来。

吕晓蓉过去维持秩序。

林诗兰将筐子放到桌边,被她妈推了一把,推出了电脑室。

不可能这样放弃。她直直地杵在外面,等待她妈上完课。

一个高中生,站在小学的走廊,相当的惹人注目。

林诗兰不嫌丢脸。

她妈宁愿让她站这儿,都不肯告诉她狗放哪了。

那她就站这儿,反正她无所谓。

电脑教室里非常吵。

一屋子点鼠标、敲键盘的声音,小学生们交头接耳。

吕晓蓉在上面讲课,

她敲了几次讲台,让大家安静。

学生们继续各做各的,没人把她当回事。

乱七八糟的一堂课。

男男女女打打闹闹,大家随意地走来走去,像个菜市场。

他们玩他们的,吕晓蓉在坚持讲她的。

林诗兰不是头一次看她妈上课,她的小学也在这里上的。

她读小学时,她妈妈在教低年级上科学课。

那时的吕晓蓉是很受欢迎的老师。科学课,可以出去看植物、昆虫,做一些有意思的小实验。

她教的课,是很多小同学们最喜欢上的课。

后来教材改版,吕晓蓉改去教别的学科,林诗兰也从小学毕业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她妈把课上成这么糟糕的样子。

吕晓蓉扯着嗓子喊话,那声音,持续地被学生发出的捣乱声淹没。

全班开着电脑,有人刷网页、有人玩小游戏、有人听歌、有人看视频,就是没人打开书本。

学生彻底不听老师的课。说明这样的混乱,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林诗兰默默地看着。

在学校,吕晓蓉是一个疲惫而无力的老师。

在大人的世界,吕晓蓉是一个好说话好蹭饭的老嫂子。

唯独在她那儿,吕晓蓉露出耀武耀威的模样。

林诗兰是她压上所有,要保全的一张底牌。吕晓蓉希望,翻开这张牌,能让所有人对她刮目相看,能让她的人生变回她幻想中的样子。

吕晓蓉要林诗兰听话。

她倾尽一切,即使是毁了她,都要她听话。

生活与职场,什么都不如意,什么都由不得她。而林诗兰,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东西了……

古怪的天气。

晴天下起太阳雨。

等这一片的白云被吹走,乌云挡住天,就又见不着太阳了。

还有几分钟铃响,按捺不住下课的心情,已经有学生们跑到走廊,吕晓蓉也没拦住。

林诗兰硬生生熬到电脑课下课,才进去找她妈说话。

电脑室里都是用过的蓝鞋套,这儿丢一只,那儿丢一只的。少有几双按照规定扔进垃圾桶。

吕晓蓉要负责关电脑,重新收拾卫生,没功夫和林诗兰闲扯。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妈。

“你跟我说狗放哪了,不然我不会走。”

她妈哼笑:“你这小孩真的有病了。为了个破狗,你这样跟我闹?”

林诗兰只跟她说一句话:“狗放哪了?”

吕晓蓉烦躁至极,电脑椅子被她推得哐哐响:“一只破狗,你有必要那么纠结吗?本来就是流浪狗,我扔回大街上了,行不行?”

她是真没料到她妈会这么丧心病狂:“你扔哪了?”

暴怒的吕晓蓉回过身,指着她的鼻子骂:“林诗兰,我告诉你,再问我一句什么狗不狗的,你今晚就继续饿肚子吧,以后家里也没饭给你吃,你不用回家了。”

“行,我本来也不打算回去。”

林诗兰缠着她,死不妥协:“狗丢哪了?”

“上班路上,随便找个僻静地丢了,”吕晓蓉挑衅她:“怎么的,你瞪什么眼珠子?难不成要为了个狗,把你妈打一顿?”

“你觉得我不敢打吗?”

关了灯的电脑室,她的脸在暗处,带着一股吓人的冷意。

吕晓蓉无话可说。

林诗兰分辨不出她妈说的是不是气话。在她那儿问不出别的答案了,她只能当真话听。

她会沿着吕晓蓉的上班路找找静静。

转身,林诗兰快步离开电脑室。

她妈对着她的背影又骂了些难听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半句没理。

如果,她不再当自己是自己,不再当她妈是她妈。只当她们两个,是平行世界里另一对母女的模板。

那样,林诗兰就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也许她妈从始至终都不爱她;或者说,完全不知道正确的爱她的方式是什么样的。